夜深之后,盈持換了身小廝的衣裳,坐到鏡子跟前,將頭發(fā)高高籠至頭頂,拾了桌上的發(fā)帶在手,只她手小,頭發(fā)卻密,平時的兩個丫髻現要總成一個就遇到困難,握齊了半邊另半邊的發(fā)便散了。
更因右肩處傷口未愈,不能久抬,跟滿頭青絲斗智斗勇幾個回合,敗下陣來,一個人坐著生悶氣。
“我來。”林憬還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拿起梳子,幾下就替她總成一個發(fā)鬏。
鏡子里映照出一個眉眼秀氣的小廝來,只不過皮膚黑得自帶光澤。
“你確定這么過去就能把小狐貍給要回來?不怕素轍借此要條件?”林憬還捻起發(fā)帶,一邊熟練地束發(fā),一邊問。
“不要回來,我拿誰去李代桃僵,怎樣幫四哥兒?”
盈持隨手將鏡子的面合到桌上。
“幫四哥兒?”林憬還意外地看著她。
盈持低垂著臉不答,正待走開,卻不料身側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伸過來,將鏡子重新立好。
這還不算,還把鏡子正了正。
恰好令盈持在鏡中又與自己打了個照面,“啪!”不忍卒睹地移開眼,再一次重重將鏡面朝下按去。
然而林憬還偏和她較勁似地,又將那鏡子立好。
氣結握爪的盈持:……
算了,還有正事!
兩人趁著夜色,悄然翻墻出了池府,來到后街,只見老榆樹底下一匹神糾糾的棗紅馬兒栓在那里。
“動作還挺快。”盈持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欣慰來,“如此,蔣矛明兒就可以出發(fā)了?!?p> 林憬還翻身上了馬,又將盈持拉了上去,讓盈持坐在身后,一拉馬韁銀鞭一拍便催著馬兒的的往前跑去。
夜色寂靜,晚風微涼,街道周圍的房舍樹木的輪廓快速地往后倒退,盈持的思緒也不知不覺倒流回前世的時光,歷歷細數往事。
“四哥兒是個驕傲的孩子。”良久,她抬起眸子感慨道。
前面林憬還聽了,想到這兩日四哥兒對他各種殷勤,定然是為了想學他的云鶴回風,不由得嘴角噙著笑意:“他才七歲,底子又好,能練成這樣的身手已經很了不得了。”
“內相吳徹有意認養(yǎng)四哥兒?!?p> 盈持拋出的消息,幾令林憬還側目:“他怎么會這樣想?四哥兒父母雙全,西北侯府能答應他?”
“吳徹現在不會提,可誰能保證以后呢?又不是沒發(fā)生過誣告案,什么貪污軍餉、假傳捷報,甚至殺良冒功,就此被抄家滅族的都大有人在。”
前世就在這一年的臘月,四哥兒的父親嚴大光被罷黜榆林總兵一職,由錦衣衛(wèi)押回上京,解入詔獄,過遍酷刑卻終不曾認罪,后自盡于詔獄之中。
西北侯府二房家眷黥面流放,四哥兒的母親和兄長最后皆慘死于離家兩千里外流刑的采石場中,唯四哥兒因年幼幸得免于流放。
某一日,吳徹向西北侯試探,要認養(yǎng)四哥兒,卻在西北侯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免銜恨……
“所以,你特意去尋來的小乞兒,與四哥兒長相酷似,是送給吳徹收養(yǎng)?”林憬還雖然曉得的沒有那么多,卻也猜到盈持的用意。
“長得像四哥兒,那是他的造化!”一提到長相什么的,盈持登時又心緒翻涌起來,沒有反駁就算是默認了。
正想要發(fā)作兩句,卻只覺棗紅馬兒咴咴地頓了頓,盈持仰頭一看,傲然矗立的晶瑩樓五色炫目,近在眼前。
黃金園的伙計殷勤上前招呼,接過馬韁與銀鞭,卻不想林憬還剛說要尋素轍,沒說兩句,便有淮王府的下人從暗處走出來,口中笑道:“是林二爺么?我家世子爺有請?!?p> 那下人引著林憬還與盈持逶迤往晶瑩樓走去,一面前頭帶路,一面拿眼角余光斜窺二人,只見林憬還身姿筆直,間或應著他的相請客氣地點點頭,并無對此地有陌生的怯意。
那人不死心地將臉再偏后些,拿眼角朝下覷綴在后面五步遠的盈持。
卻發(fā)現這布衣小廝居然氣定神閑到反拿寒星般的眼掃了過來。
那人錯愕之下,立刻對林憬還畢恭畢敬起來。
這里是上京最豪闊的銷金窟,人間僅見,動動指頭一擲千金,瑰麗得如同夢境,這都震懾不住人家!
下人加快步伐,引著二人來到頂層的雅間,便有守門的小廝往里通報,很快開了門請了進去。
林憬還向素轍行過禮,又與旁邊的胡詹事見過,素轍方教看座。
只是待盈持上前的時候,素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忽地輕笑,眉目得瑟:“黑丫頭,你裝神弄鬼的又要做什么?”
禮不可廢,盈持沉住氣躬身作揖:“我這樣出來便宜些——明人不說暗話,還請世子爺將小狐貍還我?!?p> 隨著素轍的目光看去,只見有個小男孩站在角落里,正扒著小幾埋頭往嘴里塞吃的,且已換了身干凈合身的衣裳,然而頭發(fā)幾乎被齊根剪去,倒像是剛蓄發(fā)還俗的小和尚。
雖然瘦弱,但瞧過來的那雙眼晴圓溜溜的,目光充滿警惕,劍眉斜飛,鼻尖還有顆痣,確有幾分與四哥兒長得相似之處。
盈持當下松了半口氣。
至少人沒有找錯。
只前方素轍的聲音又將她的視線拉回:“這小子又臟又倔,費了我這邊多少力氣才給他弄干凈了,你讓還就還?”
盈持嘴角抽了抽,強壓著心火。心道人要臉樹要皮,你是什么?
我撒潑打滾求你劫人的么?!
人海茫茫,她在西市跑斷了腿,不惜流汗曬日頭,懸著焦灼的心,巴巴兒地將小狐貍尋來,親自準備好天衣無縫的計劃,就差要將人送到吳徹跟前,沒想到偏讓人截了胡。
眼下此人還毫無費力地守株待兔、精神抖擻地要勒索她!
梁子是越結越深了,眼前這人若不是她嫡親的堂兄,盈持絕對管保他死得很難看!
林憬還剛要說話,素轍卻擺了下手,白玉扳指瑩潤的光芒流轉,闊袖子上金線繡的大蟒展出獠牙:“補償的銀子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未免太無趣。你今兒既然來了,就陪我賭一把。”
“不知籌碼為何?”
素轍橫了林憬還一眼,輕飄飄地道:“輸贏若論銀子就未免俗了些。你若贏了這小子給你帶回去,若輸了,讓這黑丫頭來給我舞霓裳羽衣?!?p> 一百條,盈持默默地在心下拿鈍刀子割素轍的肉,扔進油鍋。
這里林憬還很好說話地笑笑:“這是池府的丫頭,不過撥給我使,來去我未必做得了主。”
素轍不想會被點破,不悅地斜著林憬還道:“那就教她每旬得空來我王府舞一場。”
換把快刀,兩百條。
“您王府之中多少歌姬舞伎……”
“那就每五日過來一趟。”素轍鐵面無私地打斷道。
一千條!
盈持半掩的眸子里壓著幽藍的火苗,頭頂的小鬏鬏黑得怒氣沖冠,倒是林憬還深深地瞥了眼素轍,想起先前盈持氣到發(fā)狠的樣子,他險些要撫掌拭目以待。
“世子爺,我時常出門替府里姐姐們買東西,頂著日頭,臉就曬得特別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墒峭饶_勤快的好處就是經常聽到奇譚怪事,八方消息道聽途說,也不少了,只不知是真是假。”
素轍已開始擲骰子,修長的手捏著青白色的成窯骰盅,六枚骰子嘩啦啦響起,飛快地懸空搖了一陣,聞言竟手一抖,骰盅當地扣在桌面上。
“大、三十六!”
林憬還搶先報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