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母女回冷府的路上,馬車之中,冷蒙秀忍不住抽抽答答地哭泣起來。
林氏勸了幾句,不聽,遂語帶不忿地道:“你與憬還終是有緣無份!想當(dāng)初訂親的時候,我低聲下氣地央求他們,許了多少好處,獻(xiàn)了多少殷勤,可他們呢?即墨半音那賤人再三拒了我?guī)谆?!若不是后來你舅父貪圖咱們冷家的門楣,松了口,那親事原本也是不成的?!?p> 說罷,又辛酸嘆了聲氣道:“你哪里曉得為娘當(dāng)年的曲折難堪?!?p> “娘就不要再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崩涿尚懵勓员阒沽丝蘼暎粺o厭惡地冷笑道,“旁人不曉得,咱們自己心里頭沒點(diǎn)數(shù)么?什么咱們冷家的門楣?!不過外頭瞧著光鮮難以攀附,可里頭呢?哪一個不是害人精?!我不稀罕!”
林氏唬得去捂冷蒙秀的嘴:“你如今還不懂,我說再多也無用,日后嫁了人你自然就明白了?!?p> “除了憬還哥哥,我哪個都不嫁?!崩涿尚阌謧某槠饋?,“只有他從來不嫌棄我?!?p> 林氏聽著,觸動心中痛事,眼圈也不由得紅了紅。
輕撫著冷蒙秀的背,那火狐斗篷上織著喜上眉梢的花紋,喜鵲的眼睛用黑曜石點(diǎn)綴而成,梅花花蕊都是用極細(xì)的金絲繡納,燦若云霞,美不勝收。
半晌,林氏才恢復(fù)了平淡:“他那會兒還小,懂什么?”
見冷蒙秀不答,便以為她聽進(jìn)去了,遂又自豪道:“你爹爹現(xiàn)任大同總兵,是朝廷正經(jīng)的二品大員!雖說只是武官,可比你祖父和你大伯的官階都要高出幾階。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祖父祖母如今自然高看咱們一眼。且這次便是他們二老不發(fā)話,爹爹與娘也絕不會再委屈你,真讓你嫁進(jìn)林家那樣沒有規(guī)矩只掉在錢眼里的人家!退親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如今退了才算了了咱們一樁心事?!?p> “祖父祖母發(fā)話,那是為了咱們?nèi)繂??是為了我嗎?我不信!殺了我都不信!”冷蒙秀緊緊攥著手指,雙眸恨恨地看向林氏,“他們眼里只有大伯二伯和四叔,只有四姐兒!”
緊跟著,挑起柳眉嘲弄般地一笑:“他們要將我許給哪戶好人家?為什么不讓四姐兒去?在他們眼里,我算什么?他們有四姐兒就夠了,四姐兒配得上全天下的男人!他們想讓四姐兒嫁哪個,就嫁哪個去好了,嫁不過來的話可以今兒嫁進(jìn)尚書府,明兒和離了再嫁王府,后日再和離了嫁進(jìn)宮里頭當(dāng)娘娘!讓四姐兒一路高嫁過去的嘛!”
林氏聽著不像話,登時放下臉來喝止道:“越興說起胡話來了,叫人聽見成什么樣子?你一個姑娘家,什么男人、嫁呀嫁呀地,你不害臊么?”
冷蒙秀撇開臉,吐出最后一句:“我只嫁憬還哥哥就夠了。不像四姐兒,我不貪心?!?p> 林氏不由得嘆了聲氣,揮揮手似要趕走不甚煩擾的愁悶一般,轉(zhuǎn)而又似想起什么高興的事情,又輕松笑道:“你祖母已經(jīng)為你另擇了一戶人家,與咱們家也算門當(dāng)戶對,那才是真正的佳婿呢——吏部侍郎伯家的嫡長子!她這一回倒也算是為你盡了心了?!?p> 林氏正兀自揚(yáng)眉吐氣,竟未瞧見冷蒙秀的臉色白了白,仍在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往下說:“那伯公子如今十一歲,已拜在黃大儒門下讀書,這可是了不得的!你許是不知,黃大儒素向只收天賦極高的孩子,那伯公子將來考取功名入仕為官,將來的前程已是看得見的了!還有一層,伯家與淮王府可是姻親……”
冷蒙秀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不執(zhí)一詞。
……
林府,林憬還的小院子。
“這是誰?”
忽然有個男人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
盈持抬眼看過去,只見一個中年文士打扮的男人正踱步進(jìn)來,那人衣著光鮮氣色紅潤,卻蹙著眉頭一臉的不耐煩,平添出幾分陰郁。
等林憬還朝他行了禮叫了聲“老爺”,還未及回話,林同原就對他道:“你野慣了,素來不著家,今日倒是難得見你人影?!?p> 見林憬還垂手侍立,卻一語不發(fā),林同原抻抻脖子,目光朝上七十度,兩手拉拉自己大氅的衣領(lǐng),又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問:“去見過你母親了沒有?”
那模樣竟神氣活現(xiàn)地。
盈持不由得多打量了林同原一眼,只見林同原身上的灰鼠大氅是青紫二色金的,領(lǐng)口點(diǎn)綴著玄狐毛,風(fēng)毛油光水滑,出得根根分明。
若按兵部主事的那點(diǎn)俸祿那是穿不起的!
相形之下林憬還恭恭順順地站在旁邊,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淡淡地答道:“見過了?!?p> 盈持聽著忽然有點(diǎn)窒息。
“問你話,垂頭喪氣地做什么?”林憬還的回答想來并不讓林同原滿意,林同原睥睨地眼角朝下掃了掃林憬還,就像上司訓(xùn)斥下屬一般。
完了,又等不來林憬還什么反應(yīng),遂又仍昂起頭抻著脖子問:“你母親有沒有叮囑你什么?”
“沒有?!绷帚竭€仍言簡意賅。
“沒有?”林同原似是不信,當(dāng)下不喜地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口氣生硬地道,“她是你的母親,你的長輩,若說什么,也是為了提點(diǎn)你,是為你好!你聽不進(jìn)去,那就是你的不是!”
回答他的,是林憬還的一個“是”。
林同原當(dāng)下被氣著了。
不過也總算屈尊低下他昂貴的腦袋,送了林憬還一個白眼,誰知卻又話風(fēng)一轉(zhuǎn):“你好造化!一門好親雖沒了,你姑媽過意不去,到底找官媒給你說了京畿道梁大戶家的獨(dú)女,那可真正是萬貫家資,享用不盡啊!你小子運(yùn)氣還不錯?!?p> 說著,顏色稍霽,竟想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似地,只是眼睛輕飄飄一瞄,又像是嫌棄那張椅子簡陋一般,邁出半步的腳又縮了回去,眼睛又朝上看去。
林憬還聞言,長長的睫毛扇了下,終于抬眼看向林同原:“老爺何時說過?”
不料林同原又瞪著他不容爭辯地道:“我現(xiàn)在就與你說!”
盈持驚訝得打量著林同原,這人還要不要臉了?!
這一退一訂,貴去富來,分明是拿林憬還的親事與冷家做的交易??!
“怎么?你還不高興?”林同原登時陰沉著臉,開始揮著雙手進(jìn)一步逼問,說話間嘴邊那修得風(fēng)流齊嶄的髭須也跟著變了形,“那梁家是當(dāng)?shù)赜忻拇髴簦屹Y少說也有三四十萬銀,膝下又只得一獨(dú)女,往后那些便宜全都是你的!”
最后‘你的’兩個字加重了語氣,聽起來竟有種磨牙霍霍的陰狠。
不料林憬還和順地道:“但憑老爺做主?!?p> 不要太好說話!
反倒令仍舊鼓著眼的林同原怔忡了下。
林同原再三打量了林憬還半晌,見瞧不出什么忤逆不馴來,當(dāng)下拿手指著林憬還道:“答應(yīng)就好!你要清楚,你是被退過婚的,人家女孩子愿意再嫁你,那是你的造化!你若敢口不應(yīng)心,后面弄出什么幺蛾子來,到時別怪我給你娶個平民丫頭,踢出門去你自己過活!”
“你好自為之!”見林憬還仍低著頭不語,也不耐煩再問些什么,只氣得一甩袖子,就那樣轉(zhuǎn)身出去了!
林憬還見人走了,正要讓盈持躺下,卻見盈持坐在榻上,只管抬眼望著房梁。
“你在做什么?”
盈持若有所思地道:“你這房梁上是不是藏了金子?”
林憬還想了想,不由得一聲冷笑,轉(zhuǎn)而又向盈持道:“還不趕緊躺下?!”
說著,竟撂下手中的空藥碗,掀起簾子朝外走去。
盈持見林憬還悻悻地,想來也容易理解,這忽爾被人退了婚,緊跟著卻又被他親爹和親姑媽轉(zhuǎn)手賣了個好價錢!
他卻身不由己,一樣都做不得主!
換了誰還能和顏悅色笑得出來?
可盈持莫名被兇了一句,摸一摸心口,堵得很!
樹活一層皮,人爭一口氣!
這口氣非得爭回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