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新民的學(xué)是上不了了,家里就他媽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撐不下去的,回學(xué)校拿了書本就回來了。自從他和他媽兩人逃難來草灘子討生活,楊二起早貪黑沒一天閑過,如今他死了,留給沒任何血緣兒子的不僅是兩間破房子,還有放羊的工作,還有整個甘水河草灘子的牽絆,家里娘倆相依為命,雖然同樣需要在這片土地累死累活,土里刨食,但楊新民知道到底與之前是不同的。他真正的在楊二死的那一天得到了草灘子的認(rèn)可,他就是草灘子的人,就像文件蓋了章戳了印一樣板上釘釘。他繼承了楊二在草灘子不多的一切,可這些就是故鄉(xiāng),就是他能抓住的一切。他和他媽不再是依附于楊二生活的寄生蟲了,是草灘子的一份子,楊新民骨子里流淌著裕固的血,可他一點都不希望自己像個游牧民族一樣逐水而居,他更希望自己是棵植物,是棵堅韌的沙棗樹,從此扎下根在草灘子好好活下去。
楊新民接過楊二的衣缽,身著和楊二一樣老羊皮襖子,拄著棍子,開始放羊了。草灘子上的男人大都高高壯壯,臉上被祁連山的風(fēng)吹的黑黑的,顴骨上還帶著高原紅,沙礫般的粗糙更添加了西北漢子的味道。這些男人體格大多都很好,好到能跟牛都摔跤的那種,但楊新民不是,他常年在灘上放羊但身板依舊薄弱,面皮曬得發(fā)黑但絲毫透不出紅潤來。他上過學(xué),雖然只是初中,但心里能藏事所以有些沉默寡言,不像同齡的小伙子那樣沒心沒肺的開朗。他常年放羊,腸子跟羊腸子似的又細(xì)又長,彎彎曲曲,心思也多了起來,知道很多話是不必說出來的,索性便更少說話了,讓一切能爛在肚子里的都爛下去。
生活的磨難總是無窮盡的,僅貧苦這一件事就已經(jīng)讓生病的老娘險些丟掉性命,更遑論艱苦的放牧生活,都已經(jīng)在黃瘦的少年臉皮上種上了模具一樣的表情,那張黑漆漆的臉上總掛著一些恓惶,也說不上苦相,看著有些嚴(yán)肅和抑郁,但人還算機(jī)靈有些巧勁兒,有些活就得他來。
比如這抓羊,遇到安穩(wěn)老實的羊還好,遇到烈性子羊,頭上犄角頂來頂去蹦來蹦去,別說抓不到,就是抓到了也很難捆起來“下剪子”。但十幾歲的楊新民就很會抓羊。所以場子里難抓的羊都喊他?!靶旅裢迊碜パ?!”這時就見楊新民磨磨蹭蹭滑到羊圈旁邊,臉上非但沒有驕傲自豪,反而更收斂自己的情緒,簡直就是面無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不樂意,其實他心里很得意但又要壓制住,不要喜形于色。這就是人說他木兮兮的一部分原因。
場里人抓羊,先要把羊圍堵到羊圈的一角,以防羊只受驚亂竄,然后瞅準(zhǔn)要抓的羊,動作要快出其不意抓住羊的后腿拖著就走。但旁人這種常規(guī)抓法只能對付性格一般的羊,遇上“貞節(jié)烈羊”根本搞不定,場里另一個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小伙子李喜還被羊羝了,半個月沒下床。后來李喜下了床專門跑去問楊新民如何對付難纏的羊,楊新民不喜不驕,淡淡地說“就那樣抓呀?!焙髞碓賳?,他還是那樣說,于是李喜不再追問,轉(zhuǎn)而暗自悄悄琢磨楊新民抓羊的巧法子,經(jīng)過觀察和總結(jié)總算發(fā)現(xiàn)了:
楊新民也用同樣的方法抓羊,但他靠近羊就是比別人輕,那種輕巧不是躡手躡腳的那種輕,是腳上力下得就輕巧,但又走的不快不慢還穩(wěn)當(dāng)。等到抓羊的時候呢,他的手又比別人都快都準(zhǔn);等抓到了羊后腿,他就狠狠拽羊一把,這一拽把暴脾氣羊嚇一跳,等羊老實了再拖著走,你瞧著他力道總是在緊箍著羊呢,但你又能感覺到那種緊里面彷佛帶著呵護(hù),怕傷了羊似的。確實就是那樣抓呀,可這巧勁兒怎么形容呢,確實無法向外人道哉。李喜還發(fā)現(xiàn)楊新民的手可真大,以他那個一米七的個頭竟然長了雙匹配一米八幾的手,李喜原以為這楊新民有些乖張,甚至因為他的沉默和別別扭扭的性格,多少有些瞧不起他,通過這幾次看他抓羊后,再瞧見他慢慢竟有些順眼了。
到了1975年的時候,草灘子組建了馬場管理局,正是需要農(nóng)工和場工的時候,楊新民在村里王老漢的推薦下當(dāng)了場工,從此,他仍在草灘子放羊,連帶著還要放馬,但不再是他一個人,好幾個青壯年和他一起,輪流著,不那么孤單也不那么累了。更重要的是他開始拿工資了,這對楊新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很快,草灘子馬場的人就發(fā)現(xiàn),除了抓羊,楊新民剪羊毛也是一絕,又輕柔又快速,給羊按摩似的就把羊毛都剪了,還不會傷著羊。這件本事,在草灘子馬場簡直眾人交口陳贊。此外楊新民拆解羊也是一個好手,一把鋒利的小刀,經(jīng)過楊新民的手上上下下忙活,很快就皮是皮,骨是骨,肉是肉。別人喊他去家里幫忙,他不殷勤也不推辭,就那樣平平靜靜地干了就走,人要留他吃飯,也不推辭端起碗就吃,人不留他,他也不惱,下次叫他找個理由慢些去,但也不至于不去,這一切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的架勢,瞧著竟有些仙風(fēng)道骨。因為楊新民還上過學(xué),字寫得好,算盤打得也溜,慢慢的他在草灘子上的威信也豎起來了,連帶著他不愛說話,倒顯得他心有城府,謹(jǐn)慎小心。
自從他老子死了之后,他當(dāng)了家,漸漸地人們也不再“驢”“驢”叫他,都叫他“新民娃”,可去了的那人,卻成了他心頭上的一根刺,扎的他生疼,他早已不在意那人曾說過些刺傷他少年自尊心的話了,但心里還是疼。他還沒學(xué)會如何跟他老子好好相處,就已然沒了機(jī)會。他也常在夜里長嘆,好好的人,怎么就學(xué)不會跟家里人好好說話呢,為什么有些愛意敬意表達(dá)的那么拙劣,最可惡的是有時候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要表達(dá)。
他的親生阿爸早已經(jīng)被年幼的他忘在山上了,他幾乎記不得阿爸的面目,一閉眼,都是在春暖雪地剛化了一半的牧場上,他和他阿媽,兩個人顫顫巍巍地走著,餓的前胸貼后背。是那個拄著趕羊棍子的男人,穿著臟兮兮的羊皮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詢問了幾句,他媽會說一點漢話,那個男人問清了大概的名堂,便領(lǐng)著他們到了那個黑黢黢的土胚房里,給他們娘倆一人一個黑面饅頭,燒了一壺?zé)崴?,滾燙的水沏到一個破了口的大碗里,又沏了一搪瓷缸子,碗和搪瓷缸子里都放了一塊發(fā)黃的冰糖,這是他所有的吃飯喝水的家伙事了,也是他家許久不來客,唯一能拿得出手來的東西了,都交代給了叫花子娘倆。
到后來,該讓他的繼子好好干活減輕負(fù)擔(dān)的時候了,他卻送他去上學(xué),一供竟供到初中,如果他不死,他還想把他供著上大學(xué)不可,雖然楊新民一回家他就攆著他干活、言語里都是老子辛辛苦苦送你上學(xué),你個不學(xué)好的“驢”娃,但到了周日晚上要去縣里讀書的時候了,他卻催著自己的媽烙餅,裝衣服,從皮襖子里摸摸索索地掏出幾張票子,蘸上口水點了又點,心里不知盤算了幾回家當(dāng),末了勻出幾張給了楊新民,那是車票、一周的飯錢、零用,那也是他能給這個繼子所有的東西了。
他阿爸,阿媽,他只是在心里這樣叫,漢族叫爹和媽,楊二不喜歡家里出現(xiàn)一切跟漢族格格不入的東西,所以他們娘倆在家從來都說漢話,吃漢族的食物,漸漸地就習(xí)慣了,直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那樣做是對的,只有融入草灘子,他們才能在草灘子根扎下去活下來。
1976年的春夜,月亮細(xì)如勾,草灘子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場里的馬都撤下來關(guān)在棚里,楊新民要例行去檢查一番,順便添夜草。睡眼惺忪的他摸黑走向馬棚,馬槽的位置,他閉著眼睛都能找過去。迷糊中他卻聽見馬棚里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什么動靜,莫不是有人要偷馬?不會這么大膽吧,莫不是又有人撿馬槽里的麥稈子抖落在最下面的麥粒,但這在場里是不允許的,楊新民暗罵道,他決定抓住這個人。
楊新民彎下腰躡手躡從側(cè)面靠近馬棚,想看個究竟,卻就著月光依稀瞧見椽子上剛掛上去一個人。定睛看去,腳是腳,腿是腿,正在撲騰,馬棚里昏黃的燈光正簌簌地?fù)u晃在那人的臉上,“是余家娃!”16歲的新民娃的心砰砰快要從嘴里跳出來,他嗓子瞬間就干了,想扭頭回家找人,但家里只躺著他那病歪歪的老母親。他心一橫,畢竟救人要緊,趕緊跑過去抱下掙扎著的余又年。
余又年嘴里低低的嗷叫著,像一頭要被綁去宰掉的牲畜,手腳掙扎不斷。楊新民按住他,余又年竟然哭了。這讓楊新民有些不知所措,就放開他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看余又年漸漸鎮(zhèn)靜下來不哭了,楊新民起身潦草的往馬槽塞了些草,“老哥,你咋哩社,我還以為有人偷馬。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往外說,你要是有困難就找我,我沒忘,上次我老子快不行的時候你幫我找過劉大夫來瞧病。你余家娃是個好人,可不能想不開啊?!?p> 余又年又抽抽搭搭哭了,楊新民覺得這人也忒沒出息了,有啥過不去的呢,何至于死呢。
楊新民不知道要跟這個大他幾歲的余又年說些什么,但又不敢走開,他知道一個人要想死那是很容易的,用鐮刀抹脖子、就是頭撞到馬槽也會死,不過這個余家娃用了上吊這一招,肯定是怕疼,聽老人說上吊是最不疼的一種死法,城里的讀書人不怕死但是怕疼,楊新民心里一邊嘲笑余家娃,一邊又有些羨慕他的矜貴。
余又年抽噎著終于開口了“我爹媽死了。”楊新民聽了心里一陣堵得慌,忙問“?。空α税??”
余又年哽咽著講了經(jīng)過,隊里怕他出事叫人看著他,他晚上趁旁人睡了就想跟了父母去。
楊新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沉默很久,問余又年“你知道,為啥有人叫我楊驢不?”不等余又年開口,他自顧說下去“因為我跟我老子干架,別人就說我驢,不孝。但其實我原先也不是場里的人,我死掉的楊家老子也不是我親爹。我是山上的裕固牧民,我才三四歲,家里人得了麻風(fēng)病被攆上山,死的就剩我和我媽。后來從山上逃下來要飯,我媽才又跟了楊家。我老子總嫌棄我媽飯做的不可口、家里收拾不亮堂,理由多著呢,反正就老動手,然后我就跟我老子打。這不就是驢么,但是我知道我不驢,我親爹長啥樣我沒印象,我就把楊家老子當(dāng)親爹。他收留我們娘倆,給我們吃穿,送我上學(xué),我感激他,聽他的話,好好干活不添麻煩,但是他打我媽我就受不了。后來他也死了,你也知道肺癆治不好,又沒錢買藥,受了罪了他,到最后血都咳出來,要是能換,我愿意讓我得癆病?!?p> 余又年屏住氣息聽著沒有說話,旁邊的馬兒嘶鳴了幾聲,又自顧地踢踢腳臥倒了。
楊新民突然想起什么,輕輕拿胳膊肘子碰著余又年的胳膊說,“癆病多難受啊,我老子就生生地挨著,他難受得受不了才吃止疼藥,我媽早年要飯也落下病,有時候胃里難受也想吃止疼藥,我老子就摳搜不想給,我媽疼的受不了就罵他,罵到他煩了,從貼身的衣服里拿出裝藥的紙包包,取出一片藥,咬下來半個給我媽遞過去,我媽還沒來得及接,他又心疼了,從那半個藥片上,又掰一半給我媽?!睏钚旅褚贿呎f一邊比劃,余又年試圖從自己的悲痛中,分出一絲絲為楊新民難受。
余又年歷來知道底層人的窮苦觸目驚心,可他們的悲痛卻很少抵達(dá)傷痛的內(nèi)核,那里是精神的所在,所以他們不管怎么苦熬,并不會輕易被這些苦難擊倒。而他自己的家,向來不會為自身的貧苦發(fā)愁,可他們的精神所遭受到的摧殘,卻遠(yuǎn)遠(yuǎn)比窮苦人的病痛和貧賤所來的更重,所以心靈受苦的人,悲痛到了極點,最好的解脫不過是撒手就去了,很少有這樣茍且著,像草灘子暴風(fēng)雪中的牛馬一樣,拼命的活著,只要能活下去就是一切。盡管楊新民的話沒有說開,也并不能理解他父母的選擇,但他明白楊新民的意思,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個瘦弱的少年已經(jīng)竭力想寬自己的心,讓自己好受些。
楊新民看余又年似乎有些無動于衷,反倒是他自己,不用搜腸刮肚,卻打開了話匣子,他索性繼續(xù)說道“你看看那些逃荒的人臉都是綠的,還有餓死在路上的,我跟我媽之前要飯就是那樣的。你城里人,文化又好,說不定哪天讓你回家投奔個親戚,好日子還等著你,就我守著我媽,我都覺得日子能過好,最起碼能一天吃飽就是好日子。”
余又年抽抽搭搭不說話,過了會兒春夜?jié)皲蹁醯膮栵L(fēng)卷起更多寒冷送到馬棚來。余又年一哆嗦,不禁挪挪地方,攏著膝蓋坐在馬槽邊上的草堆邊,楊新民看他還知道找個軟和擋風(fēng)的地方坐,就知道他不想死了。拍了拍身上的麥草,道了別就走了。
余又年自己待在馬棚里,風(fēng)一吹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打著口哨,又哀傷又放肆,他不禁又哭了幾場,想到自己尚且還沒有盡孝,雙親就走了,正可謂“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還他的思緒一搭沒一搭的四處游蕩,最后就轉(zhuǎn)到楊新民身上了,余又年對楊新民有點兒印象,雖然他們場里幾個年輕的人沒事經(jīng)常在一起閑談取樂,但因為楊新民并不常出現(xiàn),他對他有印象還是因為一次打架的事。
有一次,同個場里的王老漢從草灘子農(nóng)場宿舍種菜的田埂上走過去,余又年正跟幾個年輕人在墻根端著碗吃午飯,那幾個年輕人中,有一個叫張輝的看見了,他側(cè)著腦袋說,“你這王老漢,我在這地埂子邊上種了做鞋蓖麻,給我踩了,你老婆給我納鞋呢嗎?”王老漢自然來了氣,撿起一塊土旮旯扔過去:“什么王老漢你老婆,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我王老漢是你叫的嗎?你大媽給你納的鞋底子還少哇,你個沒心沒肺的狗娃兒,都給我脫下來還過來?!?p> 張輝不輸嘴,“那我還給你搬過多少東西,城里給你帶過幾回藥你自己說,今個踩了我種的東西,怎么著,還不讓人說是吧!”
這時候王老漢還沒說話呢,同行的楊新民撲過去,拿起墻縫里插著的鏟子,大步流星過去把張輝在地埂邊上種的東西全部亂翻一遍,嘴里罵,“嘴上沒個把門的,誰個知道你種了蓖麻子還是舍利子,天天的就你事情多!”
“哎,你這新民娃跟你有啥關(guān)系,有你啥事?你摻合上想打架嗎!”
年輕氣盛的楊新民聽了這話,也沒吭氣,立馬丟下鏟子跑去要跟張輝撕打,被旁邊一起吃飯的人給攔住了,張輝灰溜溜的訕笑著,在一旁踢踢腳,也不再說什么。
再后來這張輝未曾在言語上對王老漢有一絲絲不敬,只是這張輝見著楊新民也不說話了。別人給張輝支招,“你這么壯,去把新民娃撂翻打他一頓解解氣?!?p> 張輝說“我怕這個別扭貨跟我拼命,不值當(dāng)?!?p> 余又年對楊新民的印象也就到此為止了,他們雖在一個場里,但不在一個隊里,本來也交集很少。余又年在馬棚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他就回宿舍去了,他在馬棚上吊的事也沒聽人說起過,可見楊新民并未拿這事當(dāng)成一樁可笑可說的談資。沒過幾年,他倒真的苦盡甘來,家里平了反,他就回到城里,又考上大學(xué),他的人生算是從此回歸坦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