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站在黃河岸邊,她在焦急的尋找著,大聲的呼喊,她的聲音隨著混濁蕩蕩的黃河水緩緩的流向遠方。她跟隨著慌張的人群,倉惶無措的尋找。空氣里彌漫著河水在夏季里散發(fā)著的濃濃的腥臭,岸邊的石子雜亂的交錯著,縫隙里生長出一尺高的野草,偶爾會有老鼠和小動物的尸體,腫脹著躺在河岸邊的某一處角落,腥臭味應(yīng)該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女人們相互扶持著,恐懼和不安在她們的心頭升起,這是一種直覺的預(yù)示,預(yù)示著他們將要尋找的這個女人似乎已經(jīng)出事了。這個失蹤的女人叫菊,是他們的同事,他們在菊家門口附近的河岸邊,找到了她的一雙擺放整齊的棕色皮鞋。
夜?jié)u漸的暗下來,他們已經(jīng)尋找了整整一天。他們從菊的家門口附近的河邊開始找起,往下游方向走去,一路呼喊。蘭跟著他們一路走下來,她的感覺越來越不好,心里感到越來越慌。菊是她在這里最要好的朋友,她是一個身材豐滿的圓臉女人,性格開朗且豪爽。蘭的女兒有時在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會聽到她家傳出的菊的爽朗的笑聲。她們是很好的朋友,菊喜歡蘭的聰穎睿智,而蘭喜歡菊的活潑熱情。她們總是一起相約著去吃美味的小吃,菊喜歡街邊燒餅鋪隔壁那家的鹵豬蹄,而蘭,一直喜歡吃不遠處那家回族人做的涼皮。
有一年,單位里組織職工去BJ旅游,蘭和菊都帶著各自的女兒,坐著綠皮火車,晃蕩著去往首都。1986年的BJ,到處都是全國各地來的游客,人山人海。蘭的女兒長大后多年一直都記得那些擁擠紛亂的場景。在每個景區(qū)的門口,一分錢一碗的大碗茶隨意的擺在一張大桌子上,到處都是人們隨意扔在桌子上的一分錢硬幣,硬幣到處都是,桌子上,地上,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些錢幣是否會被人拿走。戴著白帽子,穿著白大褂白袖套的女人,提著碩大的茶壺,甩著京腔面無表情的往一個個空碗里倒著茶水。人們渴了,丟下一分硬幣,端起一碗一飲而盡,轉(zhuǎn)身就走。這就是1986年的BJ留給小女孩最深刻的印象。
之后的一天,單位組織安排蘭她們?nèi)チ送醺儇洿髽恰I虉隼锏娜讼喈數(shù)膿頂D,是她們從來沒有在家鄉(xiāng)遇見過的。商品陳列在柜臺后,每個柜臺的后面都有一個面目早已露出極不耐煩的售貨員,她們一次次的轉(zhuǎn)身,從高高的貨架上用撐桿將掛著的衣服拿下來。柜臺前擠滿了選購衣服的人,前胸貼著后背。蘭和菊商量著,想給她們的女兒一人買一套漂亮的裙子,她們也在人群里往前擠著,看著。這個時候,蘭的女兒突然很想上廁所,她拉拉母親的衣角,跟她說自己想要去衛(wèi)生間。蘭試圖從人群里擠出來,無奈后面的人群將她更深的推回去。小女孩大聲的對母親說,她準備自己去,因為在剛剛進門的時候,她看到過洗手間的方向。然后,她轉(zhuǎn)身往那個方向走去。果然,她看到了,走進去,不一會兒,她出來。結(jié)果,就在一瞬間,她突然不記得自己該往左邊走還是右邊走。她有點猶豫,然后自己判斷著往右邊拐過去,她好像記得母親就在右邊拐過去不遠的賣黃色裙子的柜臺那里。她往那邊走去,卻沒有看到自己設(shè)想的景象。她有點心慌,又順著前方走去,還是沒有母親的身影。她開始找那件被高高掛起來的黃色裙子,可是,放眼望過去,那件裙子突然的就不見了。她開始跑起來,心里覺得恐懼,她找不到母親了,她害怕的開始哭,淚水流下來,突然,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慌亂無措。多年后她一直記得自己心里的恐慌和不安,她無法想象如果她將要流落在BJ的街頭,該會是多么凄慘的事情。
她在商場里試圖跑起來,她想要快速的找到她們,一邊哭一邊跑。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有女人用尖厲的聲音在呼喊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的呼喊,那是菊的聲音。她心里一陣狂喜,轉(zhuǎn)身順著那聲音跑過去,她看到了焦急的母親和菊。后來,母親對她說,她一直在人群里呼喊著她的名字,可她的聲音總是被人群喧騰的嘈雜聲音淹沒,她開始慌張,求助于菊,然而,菊的一聲一喊出來,她立刻被驚到,因為菊的聲音實在是太過于尖銳,就像一把利刃劃過人群的上空。就這樣,菊的印象一直被小女孩深深的記得。她的人如同她的聲音一樣,潑辣而又犀利。
而現(xiàn)在,所有人在河岸邊尋找著菊,夜色漸漸濃重起來,手電筒的光束在夜空里交錯劃過,人們開始精疲力盡,整整的一天,一無所獲。蘭開始哭泣,她蹲在那里,任淚水劃過臉龐,砸在腳下的石頭縫里。她開始咒罵,菊,你這個死家伙,你去了哪里,有什么想不開的事讓你選這么一條路,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你到底去了哪里?她不停的哭。終于,她哭累了。所有的人準備回去,天黑了,岸邊一片漆黑,這樣找下去是沒有什么結(jié)果的。
那天,蘭回家的時候,她的女兒感受到母親的悲傷,而她又是懵懂的,終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第二天,人們重新開始尋找,終于,黃河下游有人傳來消息,他們在河岸邊的雜草里,找到了已經(jīng)死去的菊。
菊尋了短見,跳了黃河。一個好好的人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生前的她愛干凈漂亮,總是打扮的洋氣,而現(xiàn)在,她全身浮腫的仰面躺在荒石雜草中,衣服早已無法遮擋她的身體,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毫無尊嚴的死去,留下了她和蘭的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兒。
很多年過去,女孩兒終于明白當年從母親口中說出的真相。菊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有染,被菊當場捉奸,男人毫不留情的打了她,揚長而去。菊是個要強的女人,無法忍受屈辱,徘徊在河岸邊一整天,終于尋了短見。蘭在菊的葬禮上,哭的傷心欲絕,她無法接受菊這樣的命運結(jié)局。覺得菊太傻,撇下女兒就這么走了,反倒成全了那對沒有良心的男女。
蘭終是無法從菊的事情中釋懷,她身為局外人,對事情的本質(zhì)看的格外清楚,很多年后,菊的女兒長大成人,亦是沒有母親的孩子,缺少疼愛,父親早已不大管她,母親早亡的陰影在父女之間成為無法顯示的夢魘,女孩兒不再熱衷于讀書,早早去了技校學(xué)了一門手藝,畢業(yè)后在菊生前的單位做了一名工人。每每說到這些,蘭心疼不已。她生菊的氣,總是會在特殊的日子里在偏僻的巷子里為菊燒一些紙錢,念叨著與她說一些話,她總是會說菊太傻,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男人毀了自己,毀了孩子,而最對不起的還有她年邁的母親。
每當蘭開始想念菊的時候,總是會在女兒的身邊念叨這些。蘭的女兒深以為然,覺得蘭說的是對的,女人不應(yīng)該如此懦弱,對自己的生命輕易的舍棄。作為局外人,蘭看的是這樣的通透明達。
蘭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她上面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偣舶藗€孩子,她排行老六。
1952年的冬天,是蘭出生的一年,屬龍。老人們常說,一個人的命好不好,屬的生肖也是要看月份的,比如屬羊的人,冬月里的羊是任人宰殺的,命運大都不太順遂,而七八月份里的羊,水草豐美,一生也大都豐衣足食,一帆風(fēng)順。這都是迷信的說法。而蘭,卻總是念叨著說自己是十二月的龍,冬日里被困于龍?zhí)叮簧鸁o法得到自由。
蘭的母親環(huán),是性格溫順,卻骨子里堅韌的女人,生下的八個孩子,耗盡了她一生的心力。家庭成員一年年的遞增,伴隨她的,是無休止的繁重的家務(wù),一日三餐使她終日忙碌,但盡管如此,她卻依然是溫和的面對,似乎覺得女人的一生就應(yīng)該是這樣度過的。她是舊時候纏著小腳的女人,穿的講究,在一些正式的場合,她身穿黑色盤扣大褂,領(lǐng)口處露出潔白的內(nèi)襯衣領(lǐng),頭發(fā)在腦后盤一個樣式簡單的發(fā)髻,額頭前的碎發(fā)梳得光滑,露出微胖而富態(tài)的面容。她的脾氣是極好的,從來沒有對兒女們大聲的呵斥或者苛責。蘭的父親對她很是珍愛,這是個總是叼著煙斗的六指男人,身上散發(fā)著煙葉的濃烈氣味,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和自己的妻子比起來略微顯得矮小,但他卻用他的精明能干扛起了全家二十幾口人的生活。他有土地,并開著一家木匠鋪,七八個精干伙計手藝精良,包攬了方圓幾十里周圍的所有木材生意。他多年得力的經(jīng)營使得這個家條件優(yōu)渥,盡管孩子很多,日子過的終是歡聲笑語,熱鬧不已。
蘭很小的時候,有一段不長的時間是被寄托在她的外婆家的。秋天外婆家在莊子上,到處都是金黃色的麥田和草垛,空氣里散發(fā)著木柴燒過后的焦香。她最喜歡的,就是清早時分從外婆家的土炕上醒來,聽著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這使她感到愜意。她喜歡農(nóng)莊里的生活,并不渴望回到母親的身邊。外婆待她格外的親,總是會在她賴在炕上的時候,從土灶里扒出烤的焦黃的玉米和土豆,用竹簸箕盛著,放在炕頭等她醒來吃。蘭是城里來的孩子,這個時候,莊戶里其他家的幾個孩子會扒在窗戶外面偷看她。蘭還在賴床,她笑嘻嘻的看著他們。外婆開始為她梳洗。大紅色的綢子在頭發(fā)兩邊扎成鮮艷的花,粉色的小襖,使得蘭在這里看上去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她的堂姐英害羞著走進來,對著她笑,并不說話,只是蹭到炕邊,兩只手局促的抓著衣角,她看著蘭,覺得這個城里來的妹妹是那么的好看。外婆看著蘭,和藹的問她,是不是想和英出去耍一會兒?蘭紅而圓潤的小臉顯得靦腆而興奮,她看著英,這個幾乎和她同齡的堂姐,她害羞的點點頭。就這樣,蘭隨著英出門,很快的,她們就和門口等著的一群孩子奔跑著消失在田野里。
莊子上空的烈日格外的刺眼和強烈,一個上午,暴露在陽光下干農(nóng)活的人們就會被曬的仿佛皮膚上鍍了一層很深的釉色。這是他們最尋常的皮膚顏色,紅堂堂的面龐泛著健康的色澤,身體健壯而靈活。
蘭出去玩兒的時候,外婆忙碌的做些農(nóng)活,然后靜靜的坐下來,縫補一些東西。她的手里永遠是不會輕閑下來的。她的女兒,環(huán)嫁到了城里,她跟著兒子繼續(xù)生活在莊子上。蘭偶爾會被母親送過來,通常是在家里人手不夠的情況下,讓母親幫她照料一下蘭。她格外的疼愛蘭,甚至超過疼家里的這些個土小子。她一向看重的,從來都不是男孩兒。她對別人說,男娃兒遲早都是會靠著自己一身力氣安身立命的,我疼他們做什么,女子娃才應(yīng)該是好好疼惜的哩。當她跟鄰居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群孩子瘋玩著跑了回來。蘭也跟著他們跑在里面,她的臉曬的通紅,會有細密的汗珠,她出門前扎好的紅綢子花朵已經(jīng)在奔跑中徹底散掉,只剩下孤獨的一只歪扭著掛在小辮兒上,身上粉紅色的小褂已經(jīng)糊上了泥土。她看著外婆,眼睛里煥發(fā)著亮晶晶的神采,她笑起來,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那年她好像七歲。
外婆邁著小腳跌跌的走向她,嗔笑著,把她攬在懷里。
這是蘭的腦海里對外婆最深刻的記憶。
幾年后,蘭的外婆生了場很重的病,很長的時間,她沒有辦法從床上起來??克膸讉€兒媳婦輪換著照料。她們終是眼光狹隘的農(nóng)婦,對于婆婆的照料終是做些表面功夫,并不上心,終使得老人的病沒有任何的好轉(zhuǎn)。漸漸的,她的一日三餐都已得不到保障,有上頓沒下頓。蘭隨著母親去看外婆,看到她的落寞,她難過,執(zhí)拗的對蘭說她要留下來照料。環(huán)決定接母親進省城,跟著自己生活,她需要提前回去和蘭的父親商量。她匆匆的離開。蘭守著外婆,開始學(xué)著照顧她。那時,蘭已經(jīng)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已懂得如何體貼這個疼愛她的外婆。
外婆已經(jīng)無法下床,她的起居都在那張土炕上,晚上,蘭和她睡在一起,有了蘭的陪伴,外婆覺得自己不再那么的孤獨。白天的時候,蘭有時會在院子里和親戚家的孩子們玩耍。那些蘭并不熟悉的舅媽偶爾的會將飯食送過來,她們客套的寒暄幾句,然后轉(zhuǎn)身匆匆走掉。她們都對外婆炕腳下的尿盆視而不見。有時半天過去,里面就盛滿了尿液。有時外婆沒有辦法,就會召喚外面的孩子,希望有人幫她倒尿盆。院子里的英和蘭一起跳皮筋,對于外婆的呼喚,她們大都裝作沒有聽到,繼續(xù)玩耍。而只有蘭,每當聽到外婆的聲音,她都會扭頭跑進屋子里,端出尿盆倒在院子角落里的旱廁里。她覺得,她是一定要幫外婆做這些事情的,沒有任何的猶豫和嫌棄。
環(huán)終于要把母親接到自己的身邊來,蘭的父親沒有二話,安排店里的伙計將西側(cè)的廂房整理收拾出來,專門讓自己的岳母住進來。他的父母早已故去,他對環(huán)的母親一向是敬重而親近的。就這樣,蘭的外婆最后是在自己的女兒家里故去的。
蘭的兄弟姐妹很多,每頓飯圍著桌子吃飯的,加上店里的伙計,上下有二十幾個人。早飯簡單,大米粥和喧騰的饅頭放在桶和筐里,誰吃誰自己過去盛和拿。午餐和晚餐都是環(huán)和幾個女兒幫忙一起做,大仗子的搟面全憑手工來和,湯鹵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調(diào)整。冬天,大塊的肉熬成肉湯,滾進切成薄片的胡蘿卜,白蘿卜,口蘑,木耳,金針,豆腐,用淀粉調(diào)成濃稠的鹵。夏天,吃的則是清涼的漿水面。用芹菜,包菜發(fā)酵好的酸漿從干凈的壇子里倒出來,燒開涼涼,花椒燒在熱油里滾焦,熗在涼的漿水里,制成酸香開胃的汁水。切好的黃瓜、花心蘿卜無需再拿來炒,撒一點點的鹽涼拌好,就可下飯。
面條按一人的份量,一把把的攤在碩大的案板上。一碗一碗的端出。蘭放學(xué)后,和姐姐們幫著母親一起做飯。蘭的外婆在屋子里吃,環(huán)會把飯菜送進去,邊吃邊陪著母親話著家常。工匠們通常會端著碗蹲在地上吃,這樣吃著自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滿滿當當?shù)膰淮蠹易尤?,熱氣喧騰著,在那里吃著他們的每一餐飯。
蘭后來總是回憶說,那時她的家,永遠都是熱鬧著人來人往。父母敬愛著彼此,從未大聲的吵架斗嘴,凡事都會默默的坐在一起細聲的商量。仿佛天塌下來總是有父親在撐著。他們彼此分工均勻,各自做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情,度過這平常的歲月。家在蘭的記憶中是美好而溫暖的,她從不知何為孤獨和寂寞,也從未感受過人心的寒涼,更未曾見識過人性的丑陋。盡管家里的孩子眾多,但她從未見母親厚此薄彼的對待每一個孩子,父親對待他們雖說嚴厲,偶有犯錯的時候,責罰時也只是說幾句有分量的重話,就罰去讀書,再無多余的話,他雖是生意人,卻骨子里有著讀書人的味道,教育子女亦是頗有方法。
蘭的大哥離家較早,高中畢業(yè)后下鄉(xiāng)支教,在戈壁灘上的偏遠縣城安家立業(yè),后來走了仕途當了縣城民政局的局長,逢年過節(jié)會帶著妻兒會從幾百公里外的地方回家團聚。每到年三十兒的前兩天,其他的三個兄弟便會說笑打鬧著結(jié)伴去火車站接他們的兄長和大嫂。他們一家人帶著四個孩子,坐著綠皮火車,兩天一夜的穿過茫茫戈壁回到省城的家。雪夜里,他們終于下車,兄弟們接過哥嫂大包小包的行李,托著年幼的孩子們,熱鬧的回到家里。年貨早已采購豐足,環(huán)在熱切的盼望著大兒子的回來。終于,一家人得以團聚,熱鬧不已。后來,大哥的小女兒寄養(yǎng)在環(huán)的家里,一起和其他的兄弟姐妹長大,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到自己家的小縣城,無法適應(yīng),母女疏隔,再無親近。蘭的大哥是值得讓人敬重的人,生性穩(wěn)重而智慧,做官多年,兩袖清風(fēng),一生算是順遂,只是后來在環(huán)去世后的兩年,也于肺癌逝于那個偏遠的小縣城,再也無法回來。
蘭的三個姐姐,雖為一母所生的姊妹,性格卻大不相同。蘭與她們親近,最小的女兒總是會被姐姐們偏愛的多一些。大姐性格溫厚純良,作為大女兒,依然是凡事懂得包容體恤,喜歡熱鬧,一家人每每聚圍在一起,她便幫著母親,對眾多的兄弟姐妹如同對自己的孩子一般體貼細微。她在服裝廠擔任中層管理工作,認真負責,為人熱情,亦是有很好的人緣。大姐長得美,面容隨母親,圓潤而顯得富態(tài)。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個性過于敏感脆弱,一件極其細微的事情便可使她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白天心神不寧。好在她的男人是個本份憨厚的手藝人,雖不懂的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但也能與她安穩(wěn)相守一世。
二女兒卻好像不是他們家的女兒。與其他的兄弟姐妹性格差異很大。兄弟姐妹中的排行老二,不上不下,不早不晚,不前不后,這樣的位置總是會使家人忽略她的感受。她需要自己去爭取在家里的地位,長女的威嚴她是沒有的,只能屈居第二。幼女受到的疼愛她也是沒有的,只能屈意將就,久而久之,她開始變得略帶些潑辣和跋扈的氣質(zhì)。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需要靠自己。父母是沒有太多精力去照顧每個孩子的。準備參加工作的時候,她用了一點小小的計謀篡改了自己的年齡,進了當時那個年代效益很好的毛紡織廠。她格外的努力,不甘心做一個普通的女工,她看準機會,另辟蹊徑,學(xué)習(xí)會計,一躍進入紡織廠高層管理圈子。這還不被她滿足,很快,會計的職業(yè)敏感讓她警覺,已經(jīng)感覺到工廠效益的日益下滑,通過很多人事關(guān)系,將自己順利的調(diào)去國家銀行系統(tǒng),幾年后,成為國家屈指可數(shù)的注冊會計師。她是厲害的女人,眼光的寬泛與長遠使她的生活越來越優(yōu)越,90年代初,她的家,已經(jīng)是在省城市中心廣場的十五層的銀行家屬樓里。家里的紅地毯,獨立的衛(wèi)生間抽水馬桶一應(yīng)俱全,洋溢著富裕奢華的氣息。
命運卻總是在讓你得到什么的時候,注定會讓你失去一些東西。也許是她的過于好強和跋扈,對物質(zhì)過于崇尚,她的婚姻卻是不幸,家庭充滿著暴力,她的男人與她是不匹配的,同樣在銀行系統(tǒng)為行長開車,卻骨子里終是個粗鄙的司機。拈花惹草的性格讓他開始厭倦自己的家,對大女兒隨手而來的打罵和對小女兒的寵溺,使得三個子女的個性發(fā)展的極其極端。他們終是在人到中年的時候選擇了結(jié)束婚姻。蘭的二姐,就這樣,雖事業(yè)順遂物質(zhì)豐盈,卻終是陷于兒女煩糟的事情中,一個人苦苦的支撐著,情感荒蕪。
蘭的三姐,一生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女子,波瀾不驚,在家里是聽話的女兒,上學(xué)時是功課很好的學(xué)生,后來響應(yīng)國家號召,上山下鄉(xiāng),在離家?guī)装俟锿獾男∩酱遄隽酥R青年。她離開家的那一天,環(huán)對著她默默流淚,拉著她的手叮囑她,一定要記得,切莫和當?shù)氐拇迕窠Y(jié)婚成家,不然,這輩子都回不來了。她自然是聽母親的話的。事隔幾年后,她安然回來,考上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后成了一名小學(xué)教師。后來,調(diào)到街道辦事處做公務(wù)員,勤懇踏實,直至后來去了區(qū)政府做科室的主任。她一生謹小慎微,但也是一生安穩(wěn)。因為是讀書人,她開始自由戀愛,找到的愛人亦是某個單位的黨高官,雖在生活中略有摩擦,日子過的但也安穩(wěn)殷實。
蘭的三個兄弟,二哥性格沉默內(nèi)向,熱衷于下棋,精通圍棋,象棋。他總是會和蘭的四弟切磋棋藝。他們下起棋來是忘記一切的,煙霧熏騰包圍著他們,身邊的一切事物已然不存在。他們沉默著,思考著??偸菚陂L久的寂靜中突然的爆發(fā)出劇烈的爭執(zhí),為一步棋的糾結(jié)而大聲的爭執(zhí),仿佛他們隨時會將棋桌掀翻,揚長而去。可是,卻又再次默然無聲的陷入各自的思考,已然瘋魔。他還會留戀于街邊的象棋攤,看到后,不管身上穿著多么體面而昂貴的西裝,他都會全然不顧的坐下去,與人對弈。時間一晃半天過去,直到把他的妻子逼瘋,瘋狂的找到他,拽走他,任由她精心為他打扮的出門做客的行頭一身褶皺。他們之間總是在置氣的,他對自己的生活完全無法自理。彼此的爭吵,試圖改變對方。他在工作中亦是不大會考慮別人感受的人,說話直沖,得罪很多人。他們兩人的命運是悲哀的。他的妻子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因為重疾而逝去,對他的打擊是巨大,他無法承受一個人的孤單日子,續(xù)娶了一位容顏明媚的女子,也算是相安無事的過了十年,但她終不是那個使他過安穩(wěn)日子的女子,娶進門后沒幾年,他的腎臟發(fā)現(xiàn)腫瘤,持續(xù)的開始透析治療。后來,女子因為自己的女兒在BJ產(chǎn)子,需要人手照顧,她舍下他去了女兒的身邊,他一個人繼續(xù)開始孤獨的生活,也許,這始終是他的宿命,無法擺脫。由于長期用藥,使得他的腦部血管變得越來越脆弱,直到一天夜晚,他無意中摔倒,腦出血,一個人逝于家中。而他的女兒,剛生產(chǎn)完二胎,父親的突然離去使她悲傷欲絕。
三弟的命運,因為蘭的外婆而發(fā)生了改變。七歲時突如其來的一場高燒使他在昏迷了幾天之后,得了小兒麻痹,他的右腿開始沒有任何的知覺,等待他的,將是肌肉逐漸的萎縮,這是嚴重的事情,他將以殘疾的軀體面對之后的人生,令人惋惜。環(huán)和母親長久的哭,父親亦是沉默傷感,他陷入深深的自責。外婆不甘心,她始終不能相信一個活蹦亂跳健康壯實的小男孩一輩子就蜷縮在床上,拄著雙拐拖著細瘦的雙腿,這如何讓他走完人生的路,那么的漫長艱難。她擦干淚水,決定用土方法試一試。一整個冬天,她不讓他下床,讓蘭的父親找來狗皮,縫了一條狗皮筒子,套在男孩的腿上。她開始不停的揉搓,平日里除了吃飯睡覺,從來不停歇。一個冬天過去,奇跡發(fā)生,三弟的腿漸漸有了知覺,他居然可以下地。春天到來的時侯,鄰居驚異的看到他跑起來和院子里的孩子們一起玩耍,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一個已經(jīng)患了小兒麻痹的男孩兒居然可以完全像正常人一樣。這是外婆的功勞,她用自己的信念和愛,讓這個家里排行第七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正常的人。這件事情成為了家族乃至周圍鄰里間長久贊嘆的事情。后來,三弟成為一名司機,安然娶妻生子,也算順遂。晚年大病了一場,終是有驚無險,只是人漸漸瘦下來。經(jīng)過一番生死大病,他領(lǐng)悟到人生的真實意義,開始帶著相伴多年的妻子開著車游遍大好山河,看遍天下美景。
蘭是環(huán)最乖巧的小女兒。她在母親和外婆的身邊漸漸長大,與她們情感篤深。她長得很美,圓圓的臉,最好看的是她的眼睛,雙眼皮,睫毛長而濃密,鼻子小巧精致,笑起來甜美。少女時代的她極其愛干凈,總是會在放學(xué)回到家里時,看到大大小小的五六個外甥侄女玩的臟兮兮的,她打來熱水,一個個的拖過來挨個強行換洗,水盆邊上男孩子們一個個的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叫聲。很多年后的外甥女們說起她們的小姨,總說她是洋氣的,漂亮的,愛干凈的。
蘭在家里很少做飯,因為有姐姐們的幫忙,她通常并不能插上手。她的少女時期的氣質(zhì)在她的女兒多年后看到的那張照片中,被美麗的蘭所驚艷。她站在院子里大叢大叢的艷麗花朵前,扎著齊刷的兩個小辮,嬌俏的歪著頭淺笑著,她的眼睛毛茸茸的,看上去整個人神采飛揚。
讀書的時候,蘭被班主任所喜歡。人至中年的女老師看上去很嚴肅,這是那個時代中學(xué)老師大致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蘭并不是一個喜歡刻意討巧的人,她甜美的外表下,卻有著自己獨立的想法和倔強,這種要強和倔強在熱鬧的家庭中并沒有體現(xiàn)出來,但當她獨立于家庭之外后,日益的顯現(xiàn),她終是是一個性格堅毅的女子。
中學(xué)時代很快就要結(jié)束。七十年代初期,能夠順利進入工廠參加工作是榮耀的事情??煲厴I(yè)的那一年,學(xué)校開始給在校畢業(yè)生分配工作,省市各個地方企業(yè)和單位送來名額,學(xué)校規(guī)定名額的落實分配要由班主任一手操作。因為沒有人比班主任更了解班里每個學(xué)生的素質(zhì)與長處,適合做什么樣的工作。就這樣,很正常的,她所喜愛的蘭,被她一手劃分到了當?shù)貒壹墑e的大企業(yè)。而同樣是她的學(xué)生的蘭的二嫂,卻被分配到街道門市部當了售貨員。蘭對整個過程始終是渾然不知的,她并沒有任何的心機,她是懵懂的,直到單位分配通知書拿到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被分進了最好的單位。
拿到通知書,她欣喜若狂,回到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環(huán)亦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想象如此之好的事情居然發(fā)生在這個最小的女兒身上。這家企業(yè)聞名全國,亦算是共和國成立企業(yè)之長子,實力雄厚,不容小覷,而且工資待遇優(yōu)厚,勞資保障已超出任何當?shù)氐男∑髽I(yè)。
她順利的參加工作,參加各種各樣的培訓(xùn)。身邊的同事不僅有當?shù)卣賮淼哪贻p人,亦有很多從BJ來的工程師,年輕而富有活力,智慧聰穎,蘭在他們中間年紀最小,亦是被他們喜愛。參加工作之后的蘭,身上開始有了剛毅的氣質(zhì),工作對于她是熟練的,需要極強的責任心,她守著儀表盤,死死的在關(guān)鍵時刻盯著上面所顯示的數(shù)字,從未掉以輕心。這里豐厚的工資待遇使她每個月都會拿著錢回到環(huán)的身邊,高興而驕傲的全部交給母親。環(huán)亦是知道女兒的心意,會收下并拿出其中一部分,讓蘭給自己添置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那些年,蘭活的快樂而充實,她無憂無慮,每周往返于家和單位,像快樂的鳥兒在空中穿梭飛翔。
那些年,給蘭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工作是忙碌而充實的,不論白班還是夜班,她不知疲倦。她喜歡這里的一切,高高的廠房和氣派的辦公大樓,她喜歡這里工業(yè)化的氣息,覺得自己似乎站在整個時代的最前端,和那群優(yōu)秀的年輕工程師們,為著心中的理想在奮斗。尤其當她騎著自行車在綠樹茵茵的大道上飛馳的時候,在那個時候,她從來不知道悲傷是何物。她抬起頭,看著頭上從綠葉縫隙中穿射下來的一束束陽光,瞇起雙眼,會大聲的笑出來。這是她們那個時代人的特點,熱烈而富有激情。
她跟隨很多人去單位下屬的農(nóng)場體驗生活,那里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戈壁的一隅被單位開發(fā)出一個農(nóng)場,那里飼養(yǎng)了很多家禽和牲畜,種植飼養(yǎng)著大量的保障職工供給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物資的豐足使得蘭深刻的體會到身為其中一員的驕傲和自豪。他們一群年輕人集體住在一種名叫“干打壘”的土包房子里,就地鋪上褥子就可以睡覺。吃在農(nóng)場干活的農(nóng)民家里,當然,年輕人在這種情況下偷吃農(nóng)民家的狗肉的事情已是不再是新鮮的事情。
有一張老照片,照片中的蘭就在這里,遠處是一片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脈,荒涼一望無際的草原。蘭蹲在那里,懷里抱著一只潔白的羔羊,她安靜的微笑。這張照片被她的女兒無數(shù)次的羨慕贊嘆,揚言也要拍一張抱著小羊羔的照片。蘭看著她,眼里充滿著對過去那些記憶的眷戀。
他們不叫她蘭,叫她小小。這是一種喜愛的親昵的稱呼。因為她的年齡在他們所有人中最小,她的個子在所有人中最小,她的纖弱和美麗容顏使他們給了她如此親昵的喜愛稱呼。她如同一個被所有人寵愛著的孩子,不論是去田地里打野兔,還是半夜里偷吃狗肉,他們一定是要帶著她的。其中有一個BJ來的男孩子,他比蘭大三四歲,秀氣而斯文,戴著眼鏡,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來這里實習(xí)。他是喜歡著蘭的,很多時候并沒有所謂露骨的表白,但年輕男女之間的心意卻使當時懵懂的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厝ズ蟛痪茫瑑蓚€人心意相通,希望彼此成為戀人。
蘭是乖巧的女子,她尋找到合適的時機,試圖先向母親透露這份單純而美好的感情。她向環(huán)說了男孩子的情況。環(huán)是舊時候思想保守傳統(tǒng)的女人,對于蘭的戀愛,她錯誤的以為蘭這便是要結(jié)婚了,她立刻否定了蘭的想法,明確的告訴她,蘭的二哥還沒有談戀愛,盡管大姐二姐已經(jīng)成家,但在人們的觀念里,妹妹是不可以先于哥哥結(jié)婚的,否則,說出去做出來都會使哥哥沒有顏面。還有,這個男孩子是BJ人,將來實習(xí)結(jié)束后萬一要回BJ,蘭怎么可以撇下家里所有的人跟著這個男人遠走他鄉(xiāng)。這對環(huán)來說,是萬萬無法接受的事情。
蘭向來都是聽母親的話的,格外的敬重自己的母親,環(huán)話語的份量她心中極其在乎,這是她長久以來形成的習(xí)慣。她沉默下來,久久的坐著,她沒有任何的說服和反駁,但心里已經(jīng)做出了取舍?;氐絾挝缓螅凉u漸的疏遠那個男孩子,她不再感到心里有以前的那些快樂,總是有淡淡的失落和憂傷。不久后,那個男孩子結(jié)束了實習(xí)工作,回到了BJ,他走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當時的心緒會是怎樣的傷感,那個年代的他們,都是含蓄而內(nèi)斂的掩藏著內(nèi)心深刻的情感體會。也許當時的蘭會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她無法背離自己的家庭,這對她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事情。但在很多年之后,當蘭唯一的一次和女兒聊起曾經(jīng)的那段往事,蘭終于恍然明白,舍棄那個男孩子也許是她一生最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