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昨夜?jié)M花色

第十章:不死鳥挑戰(zhàn)獸獵場

昨夜?jié)M花色 九澤大人 1021 2019-09-09 21:01:05

  這場血雨一直下到一盞茶的功夫才停歇。

  天空中濁氣橫生,但能引來的陰兵其實(shí)算不上多少,屈指可數(shù),南明九州天空上被一道金光籠罩著,擋住不少妖邪鬼祟,街市小巷子里都被淋上一層艷紅,滿目皆是駭人的鮮血,還有墻角處的青苔蘚,門前垂掛著的紙皮燈籠,都被血雨腥風(fēng)被打翻,紙皮破了好大一個口子,像是被人踩了好幾腳,慘不忍睹的躺倒在地。

  天降血雨,狂刮腥風(fēng),南明九州的百姓們從未見過此等奇景,早就嚇得拖兒帶女的躲進(jìn)家里,閉門不出,整個世間沒有一星半點(diǎn)的聲音,狗吠聲都聽不到。

  寂靜無聲的小巷子里,花夭離戴著那張描繪著大好山河的丹青面具,缺損了一半,半張笑臉?biāo)瓶薹强?,趟過一汪小血泊,身上穿著黑衣,獵獵作響,內(nèi)繡著銀絲紋路,一塵不染,身姿倒染上幾分桀驁不馴,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眸冷骨寒,她頗為煩躁不安,扶著一道墻慢慢地向前走,那張面具之下,無人知曉,如蛛絲般密布的血痕已經(jīng)籠罩在整個臉頰,連帶著視線都是一片腥紅,大量的戾氣從體內(nèi)泄露,幾乎沉浸在整個身體里,冒出無數(shù)翻涌成形的濁氣。

  她修魔,此刻卻是神志不清,根本分不清究竟是邪氣入體,還是厲鬼般的戾氣。

  召陰兵術(shù),并不是陵光教給她的東西。

  準(zhǔn)確來說,是這具身體里有什么東西控制了她,才能召喚出傳說中的召陰兵術(shù)。

  身體里涌上一股奇異的力量,她自己突然失去了反應(yīng),瞳孔似是一瞬間失去焦距,大腦里的記憶也斷了,隨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游魂,又像是一個旁觀者,再醒來時,眼前空無一人,只剩下了自己。

  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

  她記得先前發(fā)生的一切,卻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一股從體內(nèi)爆發(fā)的強(qiáng)大力量,控制了她,陌生而熟悉,像是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里容納著另一個人,奇怪的是并不感到抗拒。

  花夭離卻無從知曉這一切的秘密。

  孤身一人來到青石板臺階前,花夭離喘著粗氣,伸展著四肢,只覺得呼吸困難,突然像是得到一種冥冥之中的預(yù)知,抬起頭,眸底含著水光,凝結(jié)成最寒冷的霜花,看向最頂端上方的鐫刻文字。

  那里鐫刻著長安城獸獵場的榜單,說的是銅臺獵場將會有一場史上最盛大的極樂之宴,榜單上面沒有姓氏,亦沒有名字,有的只是長達(dá)二十五行的代號,這些代號所代表的都是一個奴隸。

  每一個留下的代號都是由無數(shù)奴隸的尸骨搭建而成的榮華富貴,供人賞樂,以性命為代價,編造一場紙醉金迷。

  長安城獸獵場,已在南明九州的史書上,屹立不敗,象征著權(quán)貴的驕奢淫逸,荒唐度日,沒有一個人膽敢冒死前去挑戰(zhàn),長達(dá)幾百年之久,這如滄海般的蹉跎歲月,一路竟也不知死掉多少奴隸,鮮活的生命,在指間痛苦掙扎,不過只是金錢堆砌而成的腐敗。

  長安城獸獵場是屬于權(quán)貴者們的極樂之宴,而不屬于在困斗中掙扎反抗的勇者們。

  只因?yàn)榕`這個身份,所以在這個天底下,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生死,他們的存在本就是鼓掌之間的玩物,就算有人在意,可礙于權(quán)貴,也只能是無可奈何。

  她這一次來東西市,是有一定目的,而并非只是單純的想殺了那個錦衣女人。

  天底下,多得是鄙夷不屑于奴隸的人,他們當(dāng)中有的人,也許困苦不堪,也許私底下深陷泥潭,卻始終覺得自己要比奴隸高貴,奴隸最是低賤,她就算能殺得了一個,但是說到底,澆滅不了那些人刻在骨子里的偏見。

  她本不喜“零”這個代號,更不喜別人喚她一聲不死鳥,可如今,世事難料,她卻要以這個代號發(fā)起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是對獸獵場,對整個南明九州所發(fā)起的。

  余光一瞥,鐫刻文字的旁側(cè)沒想到還貼著一張畫像,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通緝令,大意說的是此女低賤身份,乃是一名出逃的女奴,丑陋不堪,無惡不作,陰狠無比,殺人不眨眼,諸多罪名……就連當(dāng)街搶奪孩童糖葫蘆,推倒八旬老人,奸淫擄掠這種罪名都給加上。

  而那通緝令上畫著一名布衣少女,雖說是女子,可看起來分不清男女,年齡看著倒是不大,拙劣墨畫,寥寥幾筆,堪比雞爪爬蛇,陰沉著臉,神韻似是極其兇惡之物,額前烏發(fā)很長,已經(jīng)快要落到眼里,灰頭土臉,蓬頭垢面,五官扁平,丑如夜叉。

  好巧不巧,這個被獸獵場通緝的少女奴隸,恰好臉上也有疤痕,一條不多,一條不少,正好是七條。

  不知道是不是緣分,這無惡不作的少女,跟她反正倒是挺像的。

  花夭離抱手而立,起了興致,又往下看了下去,一時之間,竟是沒想到,除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奇女子,還能讓獸獵場怕成這幅模樣,通緝令下方更是標(biāo)注一行小字,若有誰知其行蹤,獎賞千金。

  一個女奴隸能讓獸獵場花這樣一個大手筆,不惜千金也要奪得她的項(xiàng)上人頭,甚至只為了得知這個少女的蹤跡,著實(shí)有點(diǎn)不容易。

  花夭離正一心感嘆此女真是手段高明,一代女梟雄,嘖嘖稱奇,視線再往下,映入眼簾,便是三個血紅大字——女奴,代號為零。

  居然跟她在那個獸獵場的代號一模一樣。

  她抱手而立,稟著一副看戲的模樣,剛要笑兩聲,突然腦子反應(yīng)過來,意識到什么,渾身一震,可呼之欲出的笑聲此時已是收不回來,便在頃刻間化為幾聲無比尷尬和驚異的干笑。

  看了半天好戲,亦是站在這兒笑了半天,以為自己只是個旁觀者,再不濟(jì)也只是個看戲的,沒想到到頭來,看到的居然還是自己的好戲,而那通緝令上所寫的條條惡行,豈不是說得也是她自己。

  花夭離愣了一秒鐘,旋即突然回想起什么,神色略有扭曲,上前一步,視線逐漸往上,便見那通緝令其實(shí)寫的倒像是狀告令。

  丑陋不堪,無惡不作,陰狠無比,殺人不眨眼……當(dāng)街搶奪孩童糖葫蘆,推倒八旬老人,奸淫擄掠這種罪名,她一介女子,說什么奸淫擄掠!何其荒謬!簡直胡說八道,何曾有過?

  回過頭來再看,那通緝令上所畫的她,亦是半分不像,濃眉小眼,眉目間不僅暗藏陰沉之氣,絲毫不見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也罷,反而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猥瑣和狡猾,蓬頭垢面,活生生畫成了一個瘦弱乞丐,也難怪她起先根本認(rèn)不出這是自己。

  原主都認(rèn)不出,走在大街上,又有什么人認(rèn)得她就是獸獵場通緝的那位女奴。

  她這算是活生生的千金,卻無一人慧眼識珠。

  “獸、獵、場?!?p>  花夭離怒極反笑,一字一頓的念出鐫刻于最上方的名字,揚(yáng)起一抹笑,被血雨打濕的青石板臺階粘膩著大片大片的紅,天光已微露曦色,斑駁陸離的光影投射在丹青面具,她身姿卓越,抬手摩挲在青石壁畫所鐫刻的三個大字,那抹譏笑似是暗藏在眉眼間,神采飛揚(yáng)般,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說來這還是我離開璇璣族,來到的第一個地方,亦是我和陵光第一次相見的地方,若是被我一手摧毀,我還真有些舍不得?!?p>  復(fù)而,花夭離又冷笑出聲,丹青面具,人間山河,光影浮動,利落收回手,話音一轉(zhuǎn),語氣略帶不屑和冷厲:“只是可惜,所謂的極樂之宴,不過就是個魔窟罷了,說到底,本就不該存在世間?!?p>  說罷,她換上一副極為嚴(yán)肅的模樣,皺著眉頭,閉眼,周身浮現(xiàn)出一圈圈平地而起的金色符咒,抬手?jǐn)M了一個法決,于手腕間喚出花色,黑白濁氣的雙色飛魚飛躍在她身側(cè),宛如一條深不見底的暗河,濁氣橫生,再是一睜眼,舉起花色,便是瀟灑恣意的在這青石板上龍飛鳳舞的留下一句話。

  每一個字她都刻意寫的很大,幾乎報復(fù)似的蓋住了獸獵場三個大字,石屑翻飛,隨著她龍飛鳳舞般的動作發(fā)出聲音墜落在地,滾落在衣角,良久,花夭離微笑,滿意收劍,衣角翻飛,身姿修長的立在原地。

  卻見青石板上赫然寫下一段話,霸氣側(cè)漏,卻也足夠囂張跋扈,帶著年少狂妄——獸獵場不死鳥,替天行道,來日必定血洗獸獵場,世間再無奴隸。

  一番言語作罷,天色也已將落。

  她此次是偷跑出來的,那些庭院負(fù)責(zé)灑掃的幾位姐姐并不知情,照這個時辰,也快要來問候她是否需要些什么,給她端來午膳,皆是精巧菜肴,再等一盞茶的功夫,似乎竹令君與人有約,到那時也會帶著幾個暗衛(wèi)一起去的。

  無論如何,鬧出這些事情,不管結(jié)局如何,她也該回家了。

  還有人在等著她。

  花夭離纖長的睫毛一顫,微微一笑,轉(zhuǎn)身,抬腳便走,很快身影便隱沒于阡陌交通的小道。

  ——————

  安靜的內(nèi)閣深院,門前栽了幾棵青竹,寂靜得蟲鳴聲不見,內(nèi)堂頂端高掛八盞清燈,兩側(cè)珠簾垂落,窗木花紋鐫刻,細(xì)致入微,檀木枝落,紫爐生冷香,銅鏡倒映出窗外斑駁陸離的光影,光暈浮動,描繪著大好河山的屏風(fēng),紅頂白鶴亮翅入青天。

  陵光閉目養(yǎng)神,赤裸全身,膚若凝脂,躺在浴桶之中。

  片刻后,終是睜眼,神色帶著些慵懶,緩緩起身,沾滿水汽汗珠的手臂青筋暴起,待到手肘關(guān)節(jié),以鴿子血繪成一種奇異紋路,依稀可見是古老符咒,修長五指夾起搭在山河屏風(fēng)上的銀白素衣,著裝更衣,三千青絲散落在身后。

  窗外斑駁陸離的光影在他的臉側(cè)浮動,也不知是不是沐浴過后的緣故,此刻身上,連帶著發(fā)間,都被熏染上幾分雨后清竹的氣息,是任何香料都比不得的,極其好聞。

  陵光對著銅鏡,垂眸沉默,唇瓣如桃花,修長白皙的手指夾著金制玉環(huán)扣在頸間衣襟,修身長立,宛如鶴身,復(fù)而又在身上披了一件狐貍毛的披風(fēng),襯得下巴頦瘦削,膚色蒼白,動作無比嫻熟,拿起桌面上擺放整齊的幾枚玉佩,手指頓在半空,稍加猶豫,他便選以一塊雙環(huán)玉佩別在腰間。

  腰間雙環(huán)玉佩叮當(dāng)作響,依稀可見是雙色飛魚的樣式,魚含青蓮,底端系著銀絲麥穗,棗紅夾丹青,錯交縱橫,細(xì)腰修身,鶴身如松,舉手投足間,腰間微微一動,便能反射出溫玉般流淌的光澤。

  臨別幾年的第一次出山,要見的人也非同尋常,想必坐在高位上的那人也在暗處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既是算好了他會應(yīng)下這局,又何必還要看他出丑。

  可他偏不讓那些人如意。

  一身銀白素衣,腰間環(huán)佩,將他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竹令君對著眼前這面銅鏡,一時之間,竟然想到了十七歲受到萬千寵愛的少年,似乎多了些沉穩(wěn),少了些稚氣,終究還是變了。

  頓了好半晌,他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來,沉默良久,轉(zhuǎn)頭對門外吩咐:“你們都退下?!?p>  伺候他的侍女們向來清楚這位南王殿下的脾性,他喜歡品茶下棋,或是吹簫彈琴,已到弱冠,不近女色,清俊如仙,不似長安城里的公子哥們,房內(nèi)多少會有幾個侍妾或是通房丫頭。

  南王殿下性子很冷漠,卻很好相處,不愛說話,對下人們也沒有虧待,以禮待人,卻不喜歡別人伺候他,也不喜歡身后跟著一堆侍從,只喜歡一個人獨(dú)處時的安靜,沐浴更衣也不喜歡身邊有陪著,能自己動手,就絕不讓別人過手。

  因?yàn)橄察o,所以他居住的內(nèi)閣只留下了兩個小廝伺候,除其打掃,平時也很難有機(jī)會踏足南王殿下的內(nèi)閣。

  候在外頭的兩名青衣小廝一聽里內(nèi)的聲音,便了然于心,雙手平放于腰腹間,低著頭,點(diǎn)頭小聲稱是,極其默契的對視兩眼,隨后便退了下去。

  門前空無一人,依稀只聽得青衣小廝們走路時踩在庭院前小石子路,石子摩擦?xí)r所發(fā)出的嘈雜之聲,庭院越發(fā)寂靜無聲,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存在有幾分真實(shí),他還是真切的活在這個世上。

  竹令君淡淡抬眼,理了理衣襟處有些歪的漢白玉扣,對著屋頂喚了一聲:“俞烏?!?p>  話音未落,屋檐瓦上墜下一道身影,那黑影隱藏于暗處,恍若和黑暗融為一體,窗前斑駁陸離的光影似是一晃,珠簾被風(fēng)掀起,內(nèi)閣里便多出了一位滿身戾氣、一身青衣的少年暗衛(wèi)。

  十幾歲模樣的少年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好時候,糅合了江泉冷雪般的清凈,又糅合了黑夜里熠熠生輝的星光,一抬眼,便亂了女子芳華。

  竹俞烏站在珠簾后,垂下眼簾,拱手行禮,應(yīng)了一聲:“公子。”

  “這一次,我一個人就好?!?p>  竹令君攤手,站在銅鏡前,終是滿意點(diǎn)頭,狐貍毛的披風(fēng)宛如拖曳在身后的一條雪色蒼穹,隨口道:“安小侯爺可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此次你也該知道是場鴻門宴,你去反而會有風(fēng)險,可我畢竟是南王殿下,他不會拿我怎么樣?!?p>  “公子怎么能一人前去赴約?!敝裼釣趼勓砸惑@,抬起頭,上前一步,眸底帶著些不太明顯的急切,“以前都是你帶著屬下去的,再說安侯爺這個人詭計(jì)多端,公子一人實(shí)在不妥,若實(shí)在不放心,請?jiān)试S屬下偷偷跟在你身后。”

  “不用?!?p>  竹令君淡淡搖頭,抬手在靴子處別了一把銀月匕首,將羽冠束以高冠,用一枚青魚雙簪將一半的青絲別在羽冠內(nèi)。

  “我還要更要緊的事要你去辦?!?p>  竹俞烏一怔,旋即低頭正色,抱著必死的決心,道:“屬下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p>  “保護(hù)好住在“連理枝”的那位女子。”

  聲音不大,他只說了這短短一句。

  “什么?”竹俞烏又是一怔,猛然間一個抬起頭,張著唇,瞳孔里充滿了顯而易見的訝異,他實(shí)在始料未及,整個唇都在輕微的顫抖,“公子是要我……保護(hù)好那位住在“連理枝”的姑娘?”

  公子不近女色,從不會帶姑娘回府,他雖然對府中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甚在意,可多少也知道些,“連理枝”是公子最注重的內(nèi)閣,親手畫了圖紙,又讓長安城最好的師傅打造,從不允許別人踏足一步,可那位花姓女一來,便順其自然的住進(jìn)了“連理枝”。

  據(jù)說,還是極愛干凈的公子親自大晚上撐著一把玉骨傘去接的,回來的時候身上便背著個“麻袋”,沉魚姐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覺那個“麻袋”是個姑娘,一身青衣皆濕了大半,連那把造價不菲的玉骨傘也不知丟在了何處,他都完全不在乎。

  那姑娘睡在公子身上,烏發(fā)散落,也不知是不是發(fā)燒,一會說一些什么殺妖,一會又說什么神族守墓人,一會又說什么陵光,嘴里稀里糊涂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公子淋得就跟落湯雞一樣,那樣狼狽不堪,還舍不得叫醒她。

  沉魚說話向來有些夸張,他一直有所耳聞,卻一直不信,如今,最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他是公子培養(yǎng)最好的一把刀,所有人都以為是這樣,一直都是用來保護(hù)公子而存在的,而現(xiàn)在,卻被公子親口命令要他保護(hù)好那位花姓女。

  那位花姓女分明只來到南王府只有短短半月有余,從來不會問一句為什么的他,此刻卻萬分想要問一句——為什么。

  但最終那些話欲言又止,卡死在喉嚨和唇齒之間,便再也沒有后話,竹俞烏愣了好半晌,才呆呆的抬起手,行禮,眸光閃爍,抿了抿唇,回答道:“屬下遵命。”

  竹令君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溫和笑道:“俞烏,以前我要你保護(hù)我,如今,我要你保護(hù)好那位住在“連理枝”的姑娘,我對你的承諾依舊是作數(shù)的,你能做到嗎?”

  此話一出,話音未落,窗外便發(fā)出一陣極為輕微的動靜,輕風(fēng)吹過,像是有人在慌亂時打碎了什么瓷器。

  竹俞烏第一時間從地上跳將起來,卻被竹令君一把按住,他對著這位少年暗衛(wèi)搖了搖頭,面色淡漠,眼神一凝,變得凌厲如刀,似是能直接刺穿那層窗紙,大步上前,輕巧如貍貓,然后一把推開門窗,卻見窗外空無一人,反倒是驚起一片燕雀。

  難道……是看錯了么。

  此刻,他也始料未及的怔了怔,低下頭不動聲色的往窗臺查看了一番,卻依舊什么都沒能看見,就連半片打碎過后的瓷器都沒有看見,眼神極具復(fù)雜的重新拉上門窗,回到竹俞烏的面前。

  竹俞烏一時之間語塞,無言以對,唇瓣輕顫,突然抬頭,想要說些什么,迎上竹令君的目光,那眸底流轉(zhuǎn)千回的情緒似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清俊公子站在雪地,依舊是狐貍毛的披風(fēng),膚色蒼白,一身素衣,雪夜紅梅,猶如泣血,朝他伸出手,人間山河皆在他眼底,微微低身,淺笑。

  “你可愿意成為我最好的一把刀,作為代價,我會讓你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存在這個世上?!?p>  我會讓你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存在這個世上。

  這句話更像是一句承諾,對于一個身份低賤的奴隸來說,是致命般的吸引,是任何金銀珠寶都比不得的。

  就像是幾年前那場大雪,鐵馬冰河入夢來,銅臺獸獵場屠殺無數(shù)奴隸,滿目的紅和素,死死糾纏不清,殘酷的屠殺場徹底地埋葬了那位稚氣少年,良久,他在無聲中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帶著一股堅(jiān)決和顫抖,在光影破碎間,他似乎在那一瞬看見了自己鬼使神差的朝眼前人伸出手。

  “我愿意。”

  此刻光景重疊,回到現(xiàn)在的時間,珠簾幽夢,光影斑駁陸離,他灼熱的呼吸連帶著灌入肺腑,胸腔處上下起伏,醞釀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然而低頭垂眸,只在無言中回答了一個字,這個字卻也代表了他的態(tài)度,他的一切。

  “能?!?p>  在他的認(rèn)知里,只有一句話——公子要他殺誰,他便殺誰,公子要他護(hù)誰,他便護(hù)誰。

  公子說的話,要做的事,永遠(yuǎn)都是對的。

  “俞烏,很多時候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要為她的一生無憂謀劃半生年華?!?p>  竹令君神色復(fù)雜,系好狐貍毛披風(fēng)的紅帶,金色符咒似的環(huán)佩垂落在肩側(cè),沒有回頭,獨(dú)步從內(nèi)閣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說,在即將跨過去門檻時,他突然停頓了一下,垂下眼簾,只露出半張寂寞的側(cè)臉,側(cè)臉鍍上一層柔光,卻像是灰塵中的寂滅,聲線黯淡道:

  “替我保護(hù)好她,我這一生,真的只有她了。”

  竹俞烏怔了怔,眼底如浪翻涌著千萬情緒,那素衣公子卻已獨(dú)身一人走了出去,身影依舊如他所見時那般,無論做什么,都是那樣義無反顧,帶著一股勢不可擋,少年暗衛(wèi)似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身影在竹影和光亮中破滅,世間便只剩下他一人,在一片沉默當(dāng)中,才緩緩抬眼,只說了一個字。

  “好。”

  終究是無人應(yīng)答,珠簾碰撞出耀眼的光華,倒像是一個人在這片沉默中自言自語。

  而在窗臺燈影搖曳中,無人發(fā)覺,似有一道纖細(xì)窈窕的身影站立已久,腰身低垂,恍若在回憶一個經(jīng)年難以忘懷的美夢,又像是在傾聽情郎低語的少女,一閃而過。

  ——————

  應(yīng)下這場鴻門宴,安知衡早有準(zhǔn)備,已讓人備好馬車和四名轎夫在門外候著,可盡管如此,門前還是冷落車馬稀,可若是細(xì)看,便能發(fā)覺長街柳岸河堤處無端端冒出些人影,在南王府前裝模作樣的晃悠。

  兩位小廝推開厚重朱漆銅紅門,門前石獅端坐,垂落碧影清竹,冷光搖曳。

  一縷陽光便乘風(fēng)落在竹令君的身上,仿若玉山撞擊積雪,聽得空谷冷泉叮咚之清樂,素衣如雪,羽落九天攬?jiān)?,公子世無雙,神色淡然,繪以之神采飛揚(yáng),神光離合,他淺薄的櫻唇似是含著冷凝的冰霜,神情冷漠得就像是超脫于這個凡塵俗世間,得到菩薩點(diǎn)化的仙者。

  他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當(dāng)抬起眼,看見極好的陽光時,臉上才肯吝嗇似的露出一抹笑容,那笑似是春華百沐,眉梢眼角間都帶著一種溫柔和孤寂,狐貍毛的衣襟扣著兩枚漢白玉珍珠扣,珍珠的姣白便襯得他膚色越發(fā)蒼白得可怕,如同很久沒有見過陽光。

  安侯府的轎夫等候多時,見到他出來,亦是一頓,旋即幾人面面相窺,其中一人推搡了一把前者,那轎夫不甘示弱,回頭瞪了那人一眼,無聲的暗罵了一句,隨即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前,低眉順眼的試探性問道:“敢問公子可是南王殿下?”

  竹令君垂眸看向他,將視線落到遠(yuǎn)方朦朧的天際線,慘白的陽光落到他臉上,輪廓線深遠(yuǎn),有那么一瞬間,凌亂的青絲散落在頸脖處,像是歷經(jīng)滄海桑田,白了華發(fā),露出一抹極其充滿故事的譏笑。

  “皇兄將我廢除皇姓,我被軟禁于南王府之后,朝中大臣不認(rèn)得我也便罷了,可沒想到,你們也認(rèn)不得我,不過幾年時間,所有人便都將褚清給忘記了嗎。”

  他將“褚清”兩字咬得極重,揚(yáng)起頭,一如當(dāng)年的貴氣,一身傲骨,皇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森冷,說話時氣息平穩(wěn),帶著微微的寒意,柔曼似是悄無聲息的拂過轎夫耳側(cè),似是琴弦被輕微撥動,泛起碧光漣漪,溫柔而有力,強(qiáng)大且內(nèi)斂,字里行間皆帶著一股難以發(fā)覺的自嘲和冷凝。

  此話一出,大事不妙,那轎夫一聽,連帶著幾位轎夫表情也不好了。

  上前詢問的轎夫暗罵自己多舌,可實(shí)在無可奈何,后背便起了一身冷汗,如同電流帶動一身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冷顫,別扭又尷尬的擺手,趕忙賠笑道:“我們只是些粗人,怎么可能有機(jī)會見到皇室子弟呢,公子何必跟我們這些人動怒,我家主子在浮若樓等候多時,不如公子先上轎,有什么話可以跟我們主子說?!?p>  竹令君已覺戲份做足,這才假裝低頭難得看了這轎夫一眼,壓低聲線,冷笑出聲,語氣復(fù)雜:“不虧是安侯爺手下的人,連一個轎夫都這般伶牙俐齒,也罷,我本就無心和你糾纏不清,叫旁人看了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存心刁難你。”

  他拂袖而起,無風(fēng)生香,素白衣擺一塵不染,漢白玉珍珠扣系著棗紅青綠的麥穗垂落在前端,跨步越過這轎夫,掀開簾子上了那頂轎子,順口又在里間不咸不淡的落下一句話。

  “既是安侯爺?shù)群蛭叶鄷r,那便快些吧,若是你們多耽擱一分,你們家主子可就多等候一分,真要怪罪下來,可不關(guān)我的事。”

  幾個轎夫一聽,連忙大喜,抖去一身冷汗,點(diǎn)頭稱是,四角各有四人,慌忙憋著一口氣抬起轎子,一路行至東市,淹沒于人潮擁擠,很快便沒了蹤影。

  一路算是較為隱密,無人緊跟其后,卻見屋檐瓦上似是跳躍著幾條黑影,反襯著昏暗天際,極其難發(fā)覺,天色已晚,流河已被放了不少花燈,五顏六色的花燈隨風(fēng)而去,有的不到半路便被撞翻在河水里,在水面笨拙又倔強(qiáng)的盤旋了幾圈,沉入河底。

  沿街皆是喧囂吵鬧之聲,熱鬧非凡,竹令君喜靜,一直在轎內(nèi)閉目養(yǎng)神,到了東市最盛大的浮若樓,以歌姬美女著名,碧眼西域女子在這浮若樓里跳艷舞,放浪形骸,都算是常事,來者皆是尋歡作樂,被淫客戲稱為:長安城世家子弟們的極樂之地。

  這南王殿下看起來雖然清瘦,可不論如何,也是位及弱冠之年的男子,只是生得極其清俊,一身白衣將他襯得就像是十九歲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鶴身玉立,驚奇的是,幾位轎夫抬得實(shí)在輕松,這甚至讓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轎子上沒有人的錯覺。

  畢竟,這世上哪有人真的輕如鴻毛,就算習(xí)得一身武藝,身輕如燕,卻也實(shí)在不至于這般……跟游魂兒似的,都不大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到了浮若樓旁側(cè)的青樓別苑,一路十分輕松,不曾中歇,從一處隱密的角落拐了進(jìn)去,可腳下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如履平地,一直到了別苑大門,轎子才停住了。

  聽得有轎夫在轎外行禮,對他還算是規(guī)矩,并未粗魯?shù)囊话严崎_轎簾,只是站在別苑,低眉順眼,輕聲提醒。

  “南王殿下,地方已經(jīng)到了?!?p>  耳畔傳來男女調(diào)笑的聲音,還有濃重的脂粉香氣,刺鼻花粉和一些奇異粘膩味順著清風(fēng)飄到轎內(nèi),竹令君好看的眉頭緊鎖,在那一瞬間睜開眼,略有疑惑,眸光淡淡,輕聲應(yīng)了一聲,胸腔處舒了一口氣,才一把掀開轎簾,從里內(nèi)鉆了出來,一掀開簾子,別苑內(nèi)的眾人便下意識間屏住了呼吸。

  卻見花影落到衣角翻飛,那人站在燈火闌珊處,眉目清俊,光華傾城,仿若踏城歸云起,乘風(fēng)離世,垂眸抿唇,渾身猶如冰雕打磨,散發(fā)出疏離又清冷的氣質(zhì),神采飛揚(yáng)的鬢間柔軟的垂落下一縷青絲,清雅似是瑤山之巔斜插著的一柄古劍,通體修長,鶴身長立,環(huán)繞著仙風(fēng)道骨,超凡脫俗。

  竟也不知長安城還有哪家的公子哥生得這般清俊,就連那所謂江東才子祝岸嵐想必也是比不得的。

  人群中幾乎一瞬間所有飲酒作樂的世家公子都看呆了去,本是風(fēng)流倜儻的躺在軟席上,此刻卻是瞪大雙眼坐起身,對著竹令君遙遙一指,絕色歌姬端著酒壺,呆望半天,連給客人們倒著的杯中清酒都傾灑了半灘。

  空氣靜止了三秒鐘,眾人紛紛和好友面面相窺,交頭接耳。

  “這公子是哪家的?”

  “這可不好說,長安城多得是公子哥,可這位看起來著實(shí)面生,我也不知道啊。”

  又有一人驚喜道:“哎呀,莫不是北臨世家的那、那什么病秧子,聽說叫什么阿穆寒,天生體弱,躺在床上都快十幾年,難不成他痊愈了?!?p>  “唉怎么可能會是他呀。”

  有人不屑一顧的冷笑出聲,打斷了那人的話:“我原先年少時跟著我父親去拜見他們家,隔著一道門是瞧見過那公子哥的,生得雖是好看,可母親卻是西域美女,故而長相妖邪,不似我們中原人,比起這位,著實(shí)差了一大截?!?p>  “那這個人又該是什么人,長安城那么大,總不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吧?!?p>  ”……”

  竹令君冷眼淡掃這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花枝招展的歌姬,忍不住皺緊眉頭,按捺住內(nèi)心深處的不耐煩,拂袖,立于燈火闌珊處,意味深長道:“我原以為安侯爺是想請我到府上一敘,沒想到是到了這等煙花之地,竟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幾位轎夫自然知道安侯爺就是故意的,又實(shí)在得罪不起這位南王殿下,畢竟是當(dāng)今帝王褚啟的幼弟,只能一臉賠笑,就在尷尬之時,別苑紅門被人從內(nèi)推開,安知衡從里面醉得迷迷糊糊,左擁右抱兩個美女,滿口酒氣,神色卻十分清明,跌跌撞撞的走了出來。

  放蕩不羈的男子一身紅袍勁裝,紫金流紋,腰間別著一把匕首,黑靴鑲著銀花,邪氣橫生,居高臨下,倚靠在兩位西域美女身上,面色酡紅,懶散地垂下眼眸,紙皮燈籠里的燭光落到眼前素衣公子的身上,安知衡先前在腦海里想好的一番言語,當(dāng)觸及到竹令君的容顏時,徹底地化作烏有。

  眼前這位年輕公子,一身素衣鑲著青紋金絲邊,暗色腰間系著雙環(huán)飛魚玉佩,玉瓷似的肌膚竟然在光線下透出一種即將破碎的美麗,發(fā)冠別著一枚玉簪,鐫刻著仙鶴迎松,溫潤如美玉無瑕,清冷如天間月華,即使不愛笑,一身仙骨卻也硬生生將長安城的繁花似錦給比了下去。

  呆立了半晌,安知衡面上依舊保持著發(fā)愣,神色略有怔忪,驚愕、且難以置信道:“你……便是南王殿下?”

  竹令君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表情,有一位歌姬呆愣著走過,卻是失手打翻了燭臺,驚呼一聲,殷紅燭油便流淌在他腳下,如同鮮血沾染上素白銀靴,冷眼淡掃,他沒有表情,反問:“如若不然……安小侯爺以為南王殿下該是個什么樣的人?!?p>  安知衡早在里內(nèi)便聽到動靜,本想著給這位無權(quán)無勢的南王殿下一個下馬威,可如今,在那雙眼眸之下,他竟然生出一種膽怯之意,一時無言以對,腳底猶如生了根,心底莫名涌上幾分忌憚。

  可竹令君卻是依舊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不容置喙的一步步踏上臺階,目光炯炯,似是審視而來,冰冷眼神直照進(jìn)他的心里,步步緊逼,步步為營,劈頭蓋臉,所發(fā)問的每一句話都是大不敬,眾臣皆能以此作文章。

  “卑微如泥?丑陋不堪?”

  他無聲地從鼻腔間發(fā)出一聲輕笑,分明是犀利無比的話音,面上卻一直沒有任何表情,仿若是在跟一位故友說著久別重逢的話,那樣疏離又不失禮貌,繼而又將余話說了下去。

  “還是落魄如喪家之犬?膽小如鼠?你們這些人吶,不就是想打敗我,看見我這樣跪地痛哭,失去所擁有的一切,才幸災(zāi)樂禍么?!?p>  說到此處,素衣少年郎似是從骨子里爆發(fā)出一股冷意,腳步一頓,停在他面前,眼神鋒芒畢露,冷得可怕,側(cè)身而過時,如龍睥睨一切,渾身散發(fā)出恰到好處的疏離和冷漠,突然不怒反笑,露出野獸般森寒巨齒,在暗處一顆顆舔舐著獠牙。

  他露出一抹微笑,猶如寒冰裂出一道閃電,更加森冷,俯身頷首,湊近安知衡的耳畔,能依稀感覺到眼前這位安侯爺身體猛然間一僵。

  “還是說,我應(yīng)該像你們所想的那樣,成為一個懦夫,因承受不住巨大打擊而閉門不出,一蹶不振,連見人一面都怕得應(yīng)該躲起來。安知衡,你是不是還以為能看見一個滿身酒氣的南王,我說得可對?!?p>  到底是帝王褚啟的兄弟,哪怕是蹉跎了幾年時間,可還是一身傲骨不變,并非尋常人可堪比,也難怪,當(dāng)初長安城詩者文客私底下皆稱他為丹青公子,至今都有詩者文客在嘆息于此子生于帝王家,慘遭半路夭折。

  安知衡面色僵硬,眼神充滿復(fù)雜的看向竹令君,退后一步,笑得勉強(qiáng):“南王殿下,還真是喜歡開玩笑,簡直是……嚇我一跳?!?p>  是的。

  這樣的南王殿下,這樣的言行舉止,實(shí)在是始料未及,還真是讓他嚇了一跳。

  “是啊,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愛好?!?p>  竹令君于他耳畔輕笑,冷寒的濕氣掠過安知衡的耳尖,酥酥麻麻的癢便從尾骨直達(dá)頭頂,與他擦肩而過時,神色難言,冷眼相待,晦暗不明,竟然出乎意料的順著安知衡的話說了下去,可面上卻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反而是陰測測的。

  “唯獨(dú)就是喜歡開玩笑?!?p>  這下子,安知衡面色尷尬,一貫的風(fēng)流倜儻也霎那間呆在原地,原先在腦海里所想好的對答,倒是沒有用武之地,徹底地被竹令君這句話給打亂了。

  抬手揮散了兩位西域美女,勉強(qiáng)地笑了笑,安知衡跟著他進(jìn)了里屋,侍從們眼疾手快的關(guān)上門,一關(guān)上門,這位安小侯爺便收斂一副放蕩不羈的模樣,正色道:“南王殿下當(dāng)初可是出了名的少年奇才,驚艷絕倫,果然不是幾年時間便能使人們忘記的?!?p>  別苑銅門閉合,驅(qū)散了先前那些聒噪的聲音,屋內(nèi)燃著清新淡雅的佛香,竹令君已一塵不染的步行到紅木桌前,解了披風(fēng)隨意的掛在身后山水屏風(fēng),復(fù)而端起一個酒杯,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白皙如溫玉,于指尖把玩著,隨后,他放下酒杯,笑道:“安侯爺總不會請我來就是為了請我喝酒的吧?”

  安知衡一怔,并沒能想到竹令君居然會這樣開門見山的說話,一時分不清他是不是別有居心,剛要說幾句客套話來試探一下。

  竹令君卻已是先發(fā)制人,也不顧忌,直接拂袖坐到客位,冷淡道:“我這人一貫喜歡開門見山,不喜歡虛情假意,安小侯爺此次約我單獨(dú)見面,有什么事大可直言不諱,我只不過是個被廢除皇姓的罪人,本就沒有什么實(shí)權(quán),侯爺沒必要擔(dān)心?!?p>  怎么能不擔(dān)心。

  這番話說得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如若不是他的探子提前來報,帝王褚啟派來錦衣衛(wèi)追蹤到南王,恐怕他可能真跟眼前這位年輕公子說出那些秘密了,到那時,他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知衡聽到此話,端著一杯清酒,一飲而盡,等放下杯盞時,神色卻越發(fā)變得難看,像是在糾結(jié)著什么東西,只言不由衷道:“南王殿下還真是一如當(dāng)年的神機(jī)妙算?!?p>  安知衡的神情變得沉重,欲言又止,指間局促不安的抓著衣角,話音一轉(zhuǎn),鐵青著臉,終是小聲說道:“我也確實(shí)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南王殿下一句?!?p>  但是這種東西又怎么能直接說出來,那件事,那場大火,他原本猜測是那個男人寵妾滅妻,大膽害死母親,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男人只是個草包,沒有那樣大的膽子,據(jù)說只有帝王褚啟才知道當(dāng)年發(fā)生了什么,他總不能聽了南王殿下這番話,便真的全盤托出,直接問南王究竟是誰害死了他母親。

  褚啟雖然對他不薄,可生性多疑,只是利用他駐守邊疆,借他之手蕩平亂黨,并且在幾年前突然性情大變,據(jù)說是受了什么刺激,還在追星樓吐了血,昏睡半月有余,奄奄一息才醒轉(zhuǎn),變得喜怒無常,精于謀略,手段狠辣,長安城皆在帝王一手遮天之下,若是聽到這些風(fēng)聲,定會將他視為棄子,再不會重用他。

  他端著一杯清酒,玉瓷釉彩杯盞中印著燭光,冷光屏風(fēng)陰簾深,浮起淡淡水光瀲滟,很是苦惱,唇線亦是抿成一條線,余光不經(jīng)意間瞥到兩處藥草,動作一頓,窗臺階石,碧影淺綠,搖曳動人。

  似是想到些什么,安知衡眼里一亮,突然換了一副模樣,渾身也連帶著輕松了些,抬手指向那株花草。

  “不知南王殿下可曾聽說過那兩株藥草。”

  竹令君放下手中夾著的杯盞,抬眼順著他的動作看了過去,神情自若,雖然說他是知道的,但總該給對方一個說話的機(jī)會。

  于是,他搖頭,假裝不知道,語氣誠懇無比,一副受教的模樣:“不曾聽說過?!?p>  安知衡以為他極少出門,認(rèn)為他是真的不知道,不由得起了興致,心中松了一口氣,侃侃而談:“那兩棵藥草,看似不起眼,但其中一棵名叫浣紗絨,葉本無花,盛開時會有黃色絨花似的蕊芯,其貌不揚(yáng),卻含有劇毒,蟄伏于沙漠深處,生長于尸體腐肉,花費(fèi)十幾年的時間才有一次結(jié)果?!?p>  “那還真是神奇?!?p>  竹令君聽完只微微一笑,端起桌面上一杯清酒,搖曳著水光,一飲而盡,抬眸時,看不出神情如何。

  “而另一株名為覃幽藤,西域引種,夜間開花一次,依附于長滿青苔墻面而存活,四季常綠,盛開時會有淺紫碎星狀的花瓣,葉瓣如螢火繁星,花香飄十里長街,可惜嬌氣難養(yǎng),朝陽而生,但每年都有春色可觀?!?p>  話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其他人也許聽著只覺得云里霧里,可安知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竹令君也算是明白安知衡下一秒會說些什么,卻還是繼續(xù)笑而不語,靜待下文。

  安知衡一語將盡,覺得已是暗示得明確,方湊近他,刻意壓低了聲線,翻起涼薄的眼皮,笑得可怖:“那不知……南王殿下覺得自己是蟄伏十年的浣紗絨呢?還是嬌氣難養(yǎng)的覃幽藤呢?”

  竹令君一頓,緩緩抬眼,寒光稍縱即逝,薄唇淺笑,掠上一抹涼薄的笑容,一雙鳳眸與他平靜對視,在安知衡的瞳孔里看見一副神色自若的自己。

  良久,他放下手中杯盞,認(rèn)真的說:“我這個人嬌氣難養(yǎng),世人皆知我先前眼睛是看不見的,如今算是托皇后娘娘的福治好了,可身子骨也弱得緊,所以不用問,自然也是覃幽藤,難道,安侯爺覺得我還能是其他的?”

  安知衡沒能想到眼前人會這樣回答,笑容猛然間僵住,只覺得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卻又實(shí)在無力發(fā)作,朝堂之上,人人都說他非君子,而是個小人,為達(dá)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可眼前這個人,一副君子模樣,可比他還要精明。

  半晌,他只能坐回紫木鑲邊大椅,理了理衣襟,指尖夾著杯蓋,冷冷道:“我真后悔,我應(yīng)該早點(diǎn)去拜見一下南王殿下,畢竟,南王殿下這樣的人物,是連我都看不透的?!?p>  竹令君知道他是有些生氣,依舊平靜,面上帶笑,賞玩著指尖的杯盞,垂下眼簾,所答非所問:“當(dāng)真是好茶?!?p>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笑,迎面對上安知衡的眼睛,吹開杯盞上浮起的茶沫,斂了眼神,輕描淡寫又別有用意的暗示:“安侯爺如果真的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不如去問問那間寺廟的敲鐘人,我聽說,那敲鐘人是唯一活下來的人物,只是能不能找到他,那還得看侯爺?shù)谋臼??!?p>  “跟我在這兒耗,到底是沒用的。”

  安知衡動作一僵,瞳孔微縮,身體一震,旋即像是得見云散陽開,面上籠罩著的戾氣消散,對著竹令君舉起杯盞,笑得開懷,卻同樣抬眼看向屋檐瓦上,銀光乍現(xiàn),挑指一射,不知是在夜間飛濺出何物,紅燭斷折,卻見屋檐瓦上似乎傳來輕微的聲響,如同貓叫聲,便再無聲響。

  緊接著,便又聽見一聲重物墜落在地的聲音,沉悶得可怕,卻意外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不出片刻,就被幾個蒙面暗衛(wèi)給拖到了暗處。

  他只含笑點(diǎn)頭,用杯盞接住順著屋檐瓦滴落的血珠,答非所問:“南王殿下說得實(shí)在不錯,這確實(shí)是好茶,如若殿下喜歡,我必定叫人帶些給你,等來日,登門拜謝,今日招待不周之事,還望見諒?!?p>  “倒也不必?!?p>  竹令君起身,拿起描繪著丹青山水河的披風(fēng),旋身如飛花落葉,輕妙的一披,再是嫻熟一系,一滴血珠便落在紫木鑲邊大椅,他不動聲色的垂眸,走到門前,驀然回首,側(cè)顏如玉溫潤,眼神卻始終落在不知名的角落處。

  “我這個人喜靜,若安侯爺平時無事,那就請以后莫要與我相見,我對外面的紛爭并沒有興趣,但也并非是棋盤之上一味防守,不知反擊的人。”

  頓了頓,他終是低聲道:“還有,我要奉勸侯爺一句,有些事情終究是過往云煙,你若是非要將陳年往事揪出來,小心你的項(xiàng)上人頭和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得丟了,那個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p>  說罷,他正要走。

  身后,燭光搖曳中,安知衡一身紫袍金衣,風(fēng)流恣意,腳踏黑靴銀花,渾身散發(fā)出一股不羈放縱,垂眸凝視著手中暈染出鮮血的酒水,宛如大片絕艷的花,突然間像是鼓足勇氣似的站起來,猶如是黑暗中蟄伏已久,一朝站起來的野獸,咬牙,于竹令君身后大聲道:“若我非要將那個人揪出來呢?”

  竹令君腳步一頓,站在門檻階石,沒有回頭,衣角翻飛如落雪,抬頭看向遠(yuǎn)方的追星樓,樓頂詭異妖火,長明不滅,沉聲回答:“那便是和天道作對?!?p>  身后傳來安知衡不屑一顧的譏笑聲。

  他揚(yáng)起頭,幾近狂妄,挑釁般說:“南王殿下這樣的人物,也會相信天道么?”

  竹令君側(cè)首含笑,置若罔聞:“我說的,是你的天道。”

  身后,便再沒了任何動靜。

  安知衡愣在原地,面上籠罩著一層肉眼可見的陰暗,幾欲發(fā)作,手背處青筋暴起,猶如蔓延而伸展的藤蔓,古樹盤根,錯節(jié)縱橫,整個人在原地如遭雷劈,寂靜無聲。

  風(fēng)起云涌,素衣公子一把推開紅漆銅門,一大串胭脂水粉香和男女調(diào)笑的聲音伴隨著風(fēng)聲涌了進(jìn)來,偌大的別苑卻如恍若隔世,陷入死亡。

  ——————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