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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jié)M花色

第十六章:長別歌(二)

昨夜?jié)M花色 九澤大人 1025 2019-09-09 21:03:41

  徐皇后如夢初醒般頓住了,旋即爬起來撣去身上灰塵,低頭含笑著點點頭,神色迷茫,眉目間竟有了幾分孩童的神韻,忍不住低聲自顧自道:“是了,是了,你說的不錯,我還有我的韶兒還沒有見到,還沒有見到。韶兒,我的韶兒……定能長命百歲……怎么可能會這樣輕易的死了?!?p>  年過三十的徐皇后在此刻猛然間抬起頭,衣袍肆意招展,雪色與山光落到她眼底,倒映出眼前清俊如水墨畫般的少年郎,她緩緩且堅定地握緊了少年郎的手,眸底燃起一種奇異的光亮,低低似是輕喃,被風(fēng)吹散在夜色雪地間。

  “……阿清,幫我?!?p>  她大概這輩子也不知道,臨死之前,那位獨創(chuàng)了一曲《長別歌》的青衣少年郎也是這樣說的,他被譽為小鳳皇,選擇為徐如玉放棄帝位,最后什么也沒有留下,受到帝王兄長猜忌,只跪在地上,扶著胸口處的長劍,玉冠滾落,青衣染血,眼蒙輕紗,直墜凡塵,泣不成聲的抬頭對他說了兩個字——幫她。

  素來不信鬼神的褚清皇子為了喜歡的紅衣姑娘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第一次抬頭望天,那樣誠懇又迫切的對神說下乞求似的托付。

  那大概是真正的褚清生平第一次落淚,因為生得過于好看,清俊如嫡仙般的人物,自斷琴弦,口吐鮮血,即使是在那般凄慘的場景下,連死,連落淚都是讓人感到破碎的。

  幫她。

  幫一幫徐如玉,幫一幫徐皇后,幫一幫……他喜歡了一輩子,喜歡到骨子里的紅衣姑娘。

  她身為武將之后,氏族全部戰(zhàn)死沙場,如今在偌大長安城真的只剩下她一人獨活于世,沒了他,她那樣招搖的性子,以后該怎么在宮里自處,如何自保,所以,臨死之前,他用身上的所有東西召神,求神,換取了一個東西——幫她。

  一朝傾盡所有,不問前路茫茫,不問他們之間是否會有來生,他都只要她能活下去。

  竹令君的視線緩緩落到她抓著不放的手腕處,一時抿了抿唇,心中一顫,纖長羽睫岌岌可危般顫開,心情分外復(fù)雜,但只頓了一瞬,他便將她一把拉上馬車。

  夜闖宮門,馳騁宮道,寒風(fēng)凜冽,火光沖天。

  徐皇后裹著一身沾染灰塵的梨花落披風(fēng),冷得瑟瑟發(fā)抖,披頭散發(fā)的攥緊雙手縮在墻角,嘴里不知在念叨著些什么,眼神飄忽不定,四處打量,珍珠繡鞋也不知丟到何處,一雙玉足被先前宮道上凹凸不平的鵝卵石給磨得鮮血淋漓,傷痕累累,渾身被凍得發(fā)紫。

  她的神情焦急且局促不安,似乎在懼怕著些什么,細辨之下,又有些孩童似的迷茫無措。

  竹令君欲要遞給她披風(fēng),盯了她半晌,莫名覺得徐皇后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有什么不對勁。

  他皺了皺眉,暗自攥緊一只手,將披風(fēng)收了回去,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預(yù)感,腦子里亦同時想到一個不好的念頭,試探性的喚道:“徐皇后?”

  徐皇后渾身一震,沒有理會,低著頭,像個孩童般,時不時發(fā)出幾聲嘻笑,口中在局促不安的念叨著,可怎么也聽不清在說些什么。

  竹令君心下漏了一拍,神情顯然變得越發(fā)凝重,便佯裝有意無意的換了個稱謂:“徐如玉。”

  徐皇后置若罔聞,低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和衣角,笑得憨甜,依舊沒有抬頭回話。

  他呼吸猛地一窒,心中一陣復(fù)雜難言,突然間頗為加重了語氣,低低喚道:“惜玉。”

  惜玉,徐皇后的乳名,意為女子應(yīng)當溫雅如玉,玉器極易破碎,她的父母為唯一的愛女取這個乳名,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們的女兒能得到一位真正惜玉之人,護她一生。這個名字是只有徐梧氏族才會喚的乳名,還有的,便是褚清。

  時隔多年,人們只記得徐皇后,怕是已無人再記得這個名字。

  聞言,徐皇后玩弄手指的動作果然僵住,猛然間怔了怔,如遭雷劈般,神色在短暫的迷茫過后化作片片清明,恍惚所以的搖了搖頭,復(fù)而才遲緩的抬起頭來,無比僵硬,臉上流露出幾分似醉非醉般的懵懂,呆呆回道:“阿清,你剛剛……喚我什么?!?p>  竹令君抿唇剛要問些什么,馬車一陣劇烈顛簸,珠簾碰撞后停下,竹俞烏一掀簾子,額前冒出大顆大顆冷汗,因印著火光沖天的緣故,整張臉都被染成燭紅色。

  他低頭難言,如實回答:“公子,皇后娘娘,追星樓已經(jīng)到了。只不過陛下似乎并未在追星樓這邊放火,而是在旁近的虛歲閣,里內(nèi)還有守衛(wèi),我們的馬車只能行至此處,實在過不去了。”

  而話音未落,一條白影一閃而過,珠簾搖曳碰撞出瀲滟光華,徐皇后一拎雪白裙裾橫空一躍,綻放如幽蓮,滿宮勝似閑庭雪色,竹俞烏呆立在原地,瞠目結(jié)舌,大驚失色,瞳孔里逐漸浮現(xiàn)出大片大片的素白,青絲散落開來,猶如梨花月落烏霜。

  “徐皇后!”

  竹令君一時亦是措手不及,慌亂中站起身來,衣袍翻飛,第一反應(yīng)便是伸出手想要抓住徐皇后,她姣白恰似雪色的衣角卻是光滑如一襲流水,于他指尖繚繞著綻放出最后的凄美和美麗,卻最終什么也沒能抓住。

  她竟是突然掀開簾子縱身一躍翻了出去!

  不要命了!

  竹令君懸起的心臟猛然間卡在中中腰,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勉強地松了一口氣,可那只遙遙伸出去的手卻一直僵持在半空沒有放下。

  “徐皇后!”竹俞烏立即反應(yīng)過來,向前追了好幾步。

  “罷了,俞烏?!?p>  竹令君站在珠簾深處,終是喚他回來,目光深深,扶額無奈長嘆一口氣,視線隨著徐皇后一起隱沒于宮廷繁華深處:“你攔不住她的。宮中傳言確實不假,徐皇后閑時夢魘,時而還有游魂癥,當真是瘋了魔,這一刺激,怕是徹底瘋了?!?p>  先前他一番試探差不多已能確定宮中傳言多半是真的,而并非是胡言亂語。

  徐皇后,在她第一個女兒長安公主十五歲替南明九州和親,嫁往屠殺九州將士的敵國太子,而后于三軍前揮刀自刎于沙場,至此閉門不出,從那時起,興許就已有了癔癥,神志不清,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武將之后,落了個這樣的下場也是令人唏噓不已。

  最讓人唏噓的是,徐皇后身后并無家族撐腰,徒有虛名,早就聽說不受寵,可沒想到竟然不受寵到這種地步。

  堂堂一國皇后,執(zhí)掌鳳印,什么時候得了癔癥都沒人知道,足以看出,褚啟是有多么不待見這個皇后。

  要不然,徐皇后也不至于連長安公主的尸首都不能帶回九州。

  徐梧氏族為南明九州諸位百姓盡數(shù)戰(zhàn)死沙場,到最后孤女只落了個空有虛名的皇后之位,受人欺壓,而這個氏族可笑便可笑在對帝王家太過于忠誠,卻忘了一句話,帝王最是無情。

  唯一所遺留下來的血脈,因為沒有強大權(quán)勢在身后做靠山,晚年兒女死傷,結(jié)局凄涼。

  若是徐梧氏族還存在于世間,必定是長安城叱咤風(fēng)云般的氏族,褚啟都得讓三分,而現(xiàn)在的徐皇后絕不會是現(xiàn)在的徐皇后。

  竹俞烏只能悻悻作罷,聽話的回來,抬眼便見素來一塵不染,清冷如月的公子臉上難得浮現(xiàn)出各種情緒,不由道:“公子這是怎么了?臉上的表情怎的那般哀傷……”

  “無事,就是覺得可惜了,這世間本就無趣,又要少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p>  竹令君拂袖下了馬車,孤身站在滿宮月色與山雪之間,背影充滿千萬年的孤寂,抬頭看天,隨手接了一瓣雪花,很小的一團,如棉絮般,落到溫?zé)岬恼菩睦镌僖睬撇灰?,仿若從未來過這個世間。

  他仰天苦笑,道:“你說,這世道該是什么世道?壞人長命百歲,好人活不長久?!?p>  “像徐皇后這樣的可憐人我已見過太多了,卻絲毫不覺得厭倦,次次覺得可惜又可憐,眼睜睜看著,卻又不能多管閑事,他們一生本就不易,命運卻還總喜歡找這些可憐人欺負,偏偏不叫他們善終?!?p>  “最關(guān)鍵的是,既然天不讓我救,為何要讓我看著他們一個個倒在我面前?!?p>  天上突然應(yīng)景似的下起鵝毛大雪,竹令君眼眶一紅,閉上眼,胸腔處似乎是在強行抑制著些某些翻天覆地的情緒,上下起伏,接了一手棉絮般的雪花,如歲月流河稍縱即逝,越發(fā)襯得五指修長白皙,肩上覆有落雪,浮在眉目和青絲間,這一刻,脊梁微彎,少年郎憑空老了十幾歲。

  在他的身后是千萬年的日月如梭,還有歷史長河的奔騰與靜止,榮辱得失皆化作這一瞬間的無盡孤寂。

  “我救不了任何人,連自己也救不了。”

  “我這短短一生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也曾有片刻窺破佛法,然而至今也無法完全釋然且平靜的看著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好人在泥沼里掙扎著死在面前,我這樣的,莫非只算是個無能為力的好人嗎?!?p>  竹俞烏低頭沉默,無法回答,只在身后替他撐起那柄繪竹二十四骨傘,遮去大半寒冷風(fēng)雪,低下腰身,垂眸低低道:“公子在我們心中永遠都是當初那個青衣少年郎,自始至終,從未變過?!?p>  自始至終,從未變過。

  竹令君忽而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真的是從未變過嗎?

  又或是在這場生殺予奪的棋局里,死了那樣多無辜的人,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早就物是人非了,只是身在棋局里的人渾然不知而已。

  他在這場棋局里待的時間久了,也成了一個庸人。

  他閉眼嘆息,系上描繪著山水丹青的披風(fēng),接過竹俞烏手中的那柄繪竹二十四骨傘,孤身步行在滿宮厚重大雪里,整個人都和周圍的鵝毛大雪、紅墻綠瓦融為一體,微微仰天睜開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也罷,看來為了徐皇后,此次不得不入局,拜見一下兄長了?!?p>  竹俞烏聞言大驚,一時失了分寸,欲要攔住他的去路,可到底還是抿了抿唇,將手放了下來,只低頭帶著幾不可聞的語氣懇求道:“公子,你怎么能冒如此風(fēng)險?陛下多年前就對你暗中迫害,甚至……若不是因為如此,你也不會守在南王府邸養(yǎng)傷多年,你現(xiàn)在為了徐皇后拜見陛下,豈不是坐實了當年和徐皇后的事。”

  竹令君突然停下腳步,落雪順著繪竹二十四骨傘滾落,順風(fēng)滾落在泥珠里,他回首屹立于風(fēng)雪中,執(zhí)傘回看,身后的腳印皆被風(fēng)雪所掩蓋,白衣勝雪,被狂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無比認真且堅決地對少年郎回答道:“這是褚清,應(yīng)該做的?!?p>  他將那個曾經(jīng)在長安城曇花一現(xiàn),而今被人們遺忘的名字咬得很重,很刻意。

  有那么一瞬間,竹俞烏頓住,恍然間驚覺眼前人離自己是那樣遙遠,不似以褚清皇子的身份和語氣所說的,自己似乎從未明白過他,倒像是面對著一個完全陌生,卻又格外真實的公子。

  竹令君站在雪地里,撐著那柄繪竹二十四骨傘,直至青絲沾染上落雪,垂眸凝視著上面鐫刻的那行小詩,看了好一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微微一笑,低聲喃喃道:“希望還能有機會將這柄繪竹二十四骨傘親手送予她?!?p>  “俞烏,你留在這兒吧?!?p>  他沒有回頭,孤身一人頂著風(fēng)雪獨撐一柄繪竹二十四骨傘,披風(fēng)被狂風(fēng)拉長,沒有回頭,走得堅決又灑脫,生出一種釋然般的痛快:“多年未見,不知我那位兄長有沒有在夜深人靜時掛念過褚清,身為皇弟,理應(yīng)去拜見他?!?p>  竹俞烏嘴唇微抿,眸色漆黑如珠,似是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他默默地退卻一旁,獨留在原地,卑微的低下腰身,直至風(fēng)雪覆蓋少年郎的青絲,他才緩緩起身,撫摸著袖口的匕首,視線卻一直落到竹令君離去的方向,眉目緊鎖。

  他突然嘆了一口氣,濕熱的氣團隨著冷風(fēng)化為一小團消散的白霧,沾染上纖長的睫毛。

  幾年前,褚清皇子被兄長廢皇姓,剝除一身華服羽冠,君王暴怒,浮尸千里,天下嘩然,朝臣無聲,青衣公子拖著一副殘軀帶了幾個親信孤身一人獨守空城南王府,此后多年未曾出過南王府一步,名聲一時消失,再無人記得那年以“鳳皇”美譽的褚清殿下。

  閑時無話,世人茶余飯后,當是帝王家無情,誰又能擅自揣測陛下的心思,少年郎縱使有萬般才華,到最后對于擅于妒忌的帝王來說,只是滄海一粟,曇花一現(xiàn)。

  卻不知,他那幾年其實一直都在養(yǎng)傷。

  褚啟作為一個心狠手辣的帝王,在外聲名顯赫,如何會輕易放過一個能打壓住自己的兄弟?

  幾年前,褚啟為了以絕后患,故意設(shè)局讓徐皇后尋來名醫(yī)治好褚清的眼疾,又讓眼線在民間傳出風(fēng)言風(fēng)語,朝堂之上鼓動大臣煽風(fēng)點火,借機敗壞褚清和徐皇后之間有著骯臟勾當。

  在褚清身邊并無親信的情況下,以徐皇后的名義約他會面,褚啟孤身一人赴約,而后便是遭到親兄長迎面一劍,猝不及防,直刺胸口,深入骨血。

  褚啟心狠手辣,依舊不放心,派人半夜偷偷將褚清的尸首運出宮,本想拆成三段分埋在其他地方,立個無字碑,誰知殺出個程咬金,褚啟的親信回去途中突遇鬼打墻,全部離奇死亡,瘋了瘋,死得死,要么就只剩下一些說不出來話的。

  而第二天,褚啟不信邪,親自去查看,原本埋著褚清三段尸骨的地方像是被人用手從內(nèi)挖開然后爬出來,到處都是新血泥,派人一探虛實,卻意外發(fā)現(xiàn)昨夜便死去的人生龍活虎,面色紅潤的高坐于堂,笑著喚他一聲皇兄。

  褚啟也從未見過這等怪事,當即變了臉色,拂袖離去,此后再三試探,卻也并無異常,胸口處也并無傷痕,唯一的不尋常那便是少年郎將那夜的事情給忘記得一干二凈。

  褚啟無法,只覺得自己遇上了個妖物,只能悻悻作罷。

  而他在多年前那次雨夜里見到公子時,亦是被嚇得不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那時恰好替另一個病了的兄弟守夜,不過一瞥之間,少年公子穿著大黑袍子,詭異般的站在雨夜里一聲不吭,無聲無息猶如鬼魅,全身都給包裹住,渾身都濕漉漉的,赤著腳,下半身還帶著新泥,血紅色的泥,從外院一直拖到里內(nèi),宛如一整條血紅色的長痕。

  他不過少年郎,心性未定,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幅模樣的公子,嚇得從樹上跌落下來,呆了好半晌才低頭站在一旁,咬牙喚了一聲:“公子……”

  公子聞言幽幽轉(zhuǎn)過頭來,滿臉都冒著詭異的金光和鮮血,臉色蒼白如紙,身形單薄得猶如紙片人,風(fēng)吹就倒,里內(nèi)仿若沒有內(nèi)臟,空空如也,聽到他說話頓了很久才后知后覺的轉(zhuǎn)過頭,動作無比僵硬,然后低低說:“俞烏,去拿針線來?!?p>  像是怕他聽不清楚,公子還十分耐心的重復(fù)了好幾聲,每一聲都沙啞得厲害,猶如是從斷了的喉嚨里傳出來的,費力又遲緩得可怕,然后便如喝醉酒的散客,搖搖晃晃的走進屋內(nèi),一把帶上了門。

  他留在原地一怔,有些不明白,公子要針線又該做什么,總歸不會像女人一樣縫衣服,公子似乎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會針線活。

  但他后面尋了東西,還是將針線小心翼翼的遞了進去,公子只虛掩著門,開了一道很小的縫隙,方便能接過針線,不經(jīng)意間他碰到公子的手,低頭一瞥,眼前人動作僵硬,手背青筋暴起,還有傷痕,青紫交加,灰白色,并且冷得令人頭皮發(fā)麻,不像是個…活人。

  想了想,他膽戰(zhàn)心驚,又是一頓,低頭好心道:“公子是需要縫補衣物嗎?要不要我喚沉魚姐過來?!?p>  “她縫不來的?!?p>  他聞言一愣,抬眼,隔著門縫,看見公子貼得很近,臉部是慘白色,一邊接過針線一邊詭異一笑,臉上掉落下猩紅色的泥土,眼瞳灰白,一字一句認真道:“因為我要縫我自己?!?p>  然后,雨夜電閃雷鳴,狂風(fēng)驟雨,嗚咽如鬼厲,霎那間劈下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了斗篷下的那張臉——沒有面皮,甚至看不清五官。

  他頓時瞠目結(jié)舌的退了一大步,猛然間瞪大雙眼,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一切恢復(fù)如常,他躺在閣樓,大汗淋漓,毫發(fā)無損,也曾有意無意的試探過幾次公子,可公子一直都是當初的那個少年郎,確定是那人,他也就作罷,反正,不管公子如何,他與兄弟們認定的主子便只是公子這個人。

  哪怕他真如宮中秘聞傳言,無論是妖還是鬼,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大不了陪他共度黃泉殺伐,入不了輪回,落個挫骨揚灰的下場,他們也都認了。

  …………

  追星樓旁側(cè)虛歲閣,萬樹枯枝,榮辱驚華皆在此刻化作一朝火焰,堆積的干柴遇烈火,半空已肆意升騰起妖異的火舌,那火光沖天中,靜靜地躺著一具白布蓋著的尸體,鮮血還順著干柴往下流,直印得半面天空都是血淋淋的,宮人們一身宮裝神色惶恐且肅穆的低頭立在原地。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上面的尸首是徐皇后唯一的一個兒子——徐秦韶。

  褚啟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最是聽不得別人哭哭啼啼,裝腔作勢的那副模樣,留居虛歲閣庭院時,下令不準宮人們哭靈,可這雪色凄涼中,還是隱隱約約間傳蕩著幾聲抑制不住的哭泣。

  身份卑微的宮人們都低著頭,暗自抹淚哭泣。

  六皇子徐秦韶溫爾儒雅,待人和善,最喜廣陵先生的一曲《瑤光臺明》,生來便不喜歡舞刀弄槍,喜好游山玩水,詩詞歌賦。

  年紀尚小,可畢竟是徐皇后親自教導(dǎo)的,在長安城諸位世家公子當中,稱得上是個教養(yǎng)極好的人物。

  宮中和朝堂諸位大臣提起這位秦韶皇子時,盡管有些對家因帝王的慫恿和隔閡,使其相互制衡以達到穩(wěn)固政權(quán),私底下猜忌暗算,可也不得不說一句,徐皇后的兒子確實是位品性極為端正的人物。

  在長安城,其他官職高的諸位大臣家都極為重視男丁,輕視女子,認為婦孺子不可教也,故而受盡萬人追捧的公子們一擲千金,不學(xué)無術(shù),留戀于花巷青樓,多是孟浪,平庸無奇,如若不是投了個好胎,做了回官家子弟,怕是在民間也是些不學(xué)無術(shù)之輩。

  一些膽大包天的公子們仗著家世富貴,便狐假虎威,欺凌強掠良家婦女,對待宮人們亦是苛刻有加,唯獨秦韶不同于其他,生得本就稚氣,愛笑,一派少年郎模樣,若遇擊鼓鳴冤或是宮人訴苦,定會想方設(shè)法的伸以援手。

  這些年來,徐皇后和秦韶皇子這對母子一直都在為這偌大冷清的深宮送去幾分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所有宮人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人心畢竟是肉長的,他們盡管畏懼帝王權(quán)力,卻也控制不住的為這位少年郎落了淚。

  還有的便是為了徐皇后。

  徐皇后那樣一個面冷心熱的人,平日里總是關(guān)切宮人,失去了氏族,只剩下一人,如今連兒子也死了卻還要被陛下和所有人都瞞著,著實太可憐了些。

  可若是告訴了徐皇后,一樣是痛不欲生,不告訴呢,也是痛不欲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事已至此,改變不了的。

  雪色凄寒,火光沖天,干柴在冷冽空氣里發(fā)出“咔嚓”的聲音,這火卻越燒越冷,冷到了骨子里,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顫抖了一下,空氣里只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氣。

  低著頭一直保持沉默不語的尚書面色黯然,突然抬頭看了一眼天,臉上出現(xiàn)幾分不忍,轉(zhuǎn)身走到庭院前,面對著深燈幽簾端坐著看書的褚啟,低頭行禮,拱手提醒道:“陛下,更深露重,不如陛下先行移步內(nèi)室,保重龍體才好?!?p>  “不急。”

  褚啟隔著簾子不緊不慢的換了個姿勢,翻開一頁紙皮,繼續(xù)觀燈賞兵書,連眼皮都沒有抬,一身龍袍正裝,淡定道:“今夜雖然下雪,但是風(fēng)還吹不到這兒,尚書大人若是想通風(fēng)報信可能還要再等一時半會?!?p>  “臣惶恐?!鄙袝鴽]能想到在人前褚啟居然會這樣直接戳穿他,聞言一驚,心下一虛,撲通一聲跪地,單薄身子在風(fēng)雪中顫抖得不像話,頭都不敢抬:“陛下還請明鑒,臣絕無此種想法……”

  他還想說一大堆文縐縐的話,說到一半,卻被褚啟不耐煩的打斷了。

  “行了行了,宋尚書。”

  褚啟隨意的擺了擺手,輕笑一聲,甚至沒有低頭看他一眼,自是不屑一顧于他和諸位大臣那副裝模作樣的做派,便道:“我知道你以前受過徐梧的知遇之恩,徐皇后是他唯一的女兒,你想幫她一把,我不是不能理解?!?p>  “只是……”話音一轉(zhuǎn),褚啟冷笑一聲,緩緩放下手中的那卷兵術(shù),回過頭,眼角含著冷厲與隱晦,仿若一把在暗夜中破冰而出的兵刃:“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閑來不喜歡別人在我的眼皮底下玩弄心機?!?p>  “我聽說你夫人名為朔雪,難產(chǎn)時生下一個愛女,字姝林,姝字取意美好,足以見得你很喜愛這位掌上明珠。前不久你女兒剛與一位公子定下親事,青梅竹馬,擇日成婚,在這個關(guān)頭,你應(yīng)該也不希望自己鋃鐺入獄,讓你的女兒受到牽連,在婆家受人白眼,身無分文,一輩子抬不起頭吧?!?p>  好一招殺人誅心!

  朝中諸位大臣皆知,宋尚書年少有一風(fēng)流史,貧寒出身,考取功名,做文官西行南關(guān),突遇大雨傾盆,與官隊失散,誤入藕花深處,與無骨族的枯顏氏一女子朔雪一見鐘情,共度苘山石廟,后將其帶回南明九州娶作發(fā)妻,一生一世一雙人,從未納妾。

  成婚后,與他交好的同窗千里迢迢登門拜見,都笑稱他是西行南關(guān),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撿回了個俊俏小娘子。

  只可惜無骨族枯顏氏天生皆是不壽,朔雪夫人亦是不例外。

  朔雪夫人生于荒涼寂山空石廟,通體冰冷,生有寒疾,極難誕下子嗣,懷孕后宋尚書萬般呵護,卻沒想到補藥太足,與朔雪夫人體質(zhì)相沖,臨到接生時大出血,硬是撐著一口氣誕下個雪嬌娃,偏生還沒見到宋尚書一面便撒手人寰。

  這種事情在長安城已是司空見慣,后面的結(jié)局要么是發(fā)妻故去,另立新妻,將那女娃給忘得一干二凈,受到新妻的欺壓。

  要么就是一蹶不振,日夜思念,借酒消愁,將發(fā)妻的仇恨遷怒于那女娃,不管不顧。

  可宋尚書卻只以淚洗面三日,不吃不喝,然后沐浴凈身,收拾干凈,推開門,竟像是換了個人般,性情大變,不再一意孤行,溫雅如蘭。

  發(fā)妻朔雪夫人故去,他一生都沒有納妻,反而選擇為了愛女放棄一腔抱負,變得越發(fā)深遠,且惜命,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此后余生淡出朝堂,寄心于田園生活和經(jīng)商,偶爾上朝閑時會替褚啟布棋,一手養(yǎng)大發(fā)妻和自己唯一的愛女。

  漸漸地,他借自己的聰明才智,雖在朝堂之上逐漸淡出視線,卻成了長安城有名的權(quán)貴人家,帶著愛女去城門前救濟災(zāi)民。

  用他的話來說,那便是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多掙些錢才能讓愛女少吃點苦頭。

  連為愛女選定的郎君亦是長安城有名的公子,御前將軍家的二公子,性情溫雅,不卑不亢,遇事冷靜,正直,且對朝堂不感興趣,對外摳門卻格外鐘愛什么好東西都塞給宋千金,與宋千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人般配,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這番行為大多一些清高的朝臣看在眼里,覺得不屑一顧,或是覺得宋尚書為了一個女流之輩變得一蹶不振,實在是不值。

  褚啟倒也怪哉,聽說這些過后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直言不諱的表示欣賞他,朝堂政事,關(guān)于錢財經(jīng)商,振濟災(zāi)民,時常問其宋尚書會有什么獨到見解。

  在這偌大朝堂數(shù)百位大臣當中,皆是千篇一律,皮囊亦是一般無二,素來冷面無情的褚啟對于這位宋尚書分外容忍,沒有動他一家老小,任由宋家經(jīng)商,換作旁人怕是十顆頭也不夠砍的。

  宋尚書欲言又止,似是還想說些什么,褚啟卻清咳一聲,他只能無奈閉眼,跪地將頭深深低下,渾身冒出一片雞皮疙瘩般的細微電流,掌心里起了一層冷汗,低頭不語,半晌才抿唇咬牙回話。

  “是臣的不是,陛下還請恕罪。”

  褚啟繼續(xù)看著手中的兵術(shù),就此作罷,笑了笑,淡定道:“宋尚書,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入得了局的,我等的對手還沒有來,小心你的命,不要誤了我的這場局,為了一個徐皇后就斷去仕途和全家的性命,實在不值得,你也算是朝中老人了,性子又頗得我心,還是退下吧?!?p>  宋尚書頓了一會,遲疑不決,最后只深深地低下頭,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手道:“臣自知微不足道,不敢揣測陛下圣意,但無論如何,希望陛下看在徐皇后氏族為南明九州全部戰(zhàn)死沙場的份上,留徐皇后一命?!?p>  “宋載明,不要在朕的面前得寸進尺。”

  褚啟不高興或是忌憚時才會自稱為朕。

  他壓低了聲音,極其不耐的一把放下手中的兵術(shù),羊皮紙悉數(shù)散開,被風(fēng)一吹,便盡數(shù)紛飛在君王腳下,如亂花柳絮般飄散在宋尚書身下。時間靜止,他抬起眼,盡量抑制住情緒,咬牙切齒說:“我給她的,十幾年的皇后之位,占了別人的位置,我看在徐梧氏族份上忍她多年,難道這還不夠嗎?”

  “多少年了!以前你們都說朕不如褚清,褚清被廢后,你們又開始反復(fù)不停地告訴朕不要忘了徐梧氏族的恩情!現(xiàn)在連你亦是如此!”

  他將腮幫子咬得很緊,表情扭曲,驟然間勃然大怒,拂袖揮去一桌的文房四寶,玉器瓷瓶破碎一地,化作一大坨烏黑的墨水,沾染上他下身玄黑色龍袍衣角,卻還在抑制情緒,手背青筋暴起。

  “那朕呢?朕呢?我告訴你,這九州江山不只是徐梧氏族的功勞!是朕用命打下來的!你們這樣為徐皇后說話,究竟是徐梧氏族的臣子還是朕的臣子?要不要朕將這南明九州!還有朕的項上人頭都送予他們徐梧氏族!”

  所有人皆知,褚啟年少時心中藏有一位白月光,刻在骨子里無法磨滅,這個后位是他拼了命打下來送予那位神女的,卻沒想到,最后當了皇后的,會是徐如玉。

  時間一長,沒人知道,這便成了褚啟心中過不去的一道坎。

  所以,他一直不喜亦不待見徐皇后。

  御前將軍抬頭轉(zhuǎn)身,一看情況不對,立即很有眼力見的披著一身軟甲順勢跪地,口中大聲呼道:“陛下息怒。”

  聞言,正在抹淚的宮人們大驚失色,和諸位大臣皆跪地大呼,齊齊叩首,渾身顫栗不止:“陛下息怒!”

  君王發(fā)怒,伏尸千里。

  何況,這位君王還是褚啟,那豈止是伏尸千里,萬里血河也不足以平息君王的圣怒。

  宋尚書亦是死死的低著頭,額頭緊貼在冰冷石階,急促的呼吸一聲聲的撲打在石階,一句話也不敢說,直至一顆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滑落于衣襟處。

  褚啟胸腔處還在因為氣憤而劇烈的起伏不定,半晌,他撐在冰冷的石桌邊沿,冷冷發(fā)話:“宋尚書,朕再最后說一次,不要不識抬舉,退下!”

  言盡于此,褚啟確實給足了他面子,說罷,宋尚書點頭稱是,神智頗為恍惚不清,緩緩地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下了臺階,退卻在一旁,再也無話可說,抬起頭對著飄撒著大雪紛飛的天空,嘆出一口冷氣。

  他轉(zhuǎn)過頭,面色如土,一臉難言的對著御前將軍搖了搖頭,御前將軍眼神黯淡了一瞬,亦是對他回以一個無奈又復(fù)雜的眼神,最后兩人同時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只能作罷。

  就在此時,亂花漸欲迷人眼,一道清瘦又倔強的身影闖入所有人視線,慘白燈影在風(fēng)雪中搖曳,她披著未高束成發(fā)髻的青絲,唇紅齒白,面色如玉,繡著梨花的披風(fēng)長長地拖在地面,一雙赤足布滿大小劃痕,背影迤邐如一枝帶露的薔薇花,凋零而倔強,出了奇般的脆弱美。

  她看起來十分疲倦,神志不清般,像個孩童似的,胡亂在四周查看著些什么,并且口中還在不停地呼喚徐秦韶的乳名:“阿韶?阿韶?你在哪兒啊?!?p>  她一瘸一拐的走了幾步,隨手便抓起一位正在哭泣的宮女,湊過去,癡癡傻傻的問:“我認得你,你是冶華宮的小雀兒,我問你,你有沒有見過我的韶兒?我把他弄丟了,你有沒有見過?”

  那宮女哪里敢真的回話,只一味嗚嗚咽咽的哭,抹著淚,嘴里胡亂說道:“皇后,奴婢不是冶華宮的小雀兒,皇城里根本就沒有冶華宮,也沒有小雀兒啊,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徐皇后便失望的放開她,卻又眼前一亮,像是看見救命稻草般抓住其他幾個宮人,手忙腳亂的比劃:“我的阿韶最喜歡玩捉迷藏了,你們一定見過他的!他有這么高,總是笑呵呵的,你們都在騙我!你們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一定見過他的啊,怎么會沒見過呢?!”

  說著說著,她大約是急了,一邊不停地胡亂比劃,竟在人前突然像個孩童似的忍不住哭起來,那些淚珠嘩啦啦的就往下掉,她便無措的伸手去接,笨拙的給自己擦眼淚,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阿爹最不喜歡我哭了,阿韶也不喜歡,我是將軍,我是男孩子,我不能哭的,我不能哭的?!?p>  “徐……徐皇后?!”

  御前將軍看見來人頓時目定口呆,心下漏了一拍,素來冷面無情的容顏出現(xiàn)幾分龜裂,當即有些手足無措,隨后便是顯而易見的慌亂,上前攔住徐皇后的去路,甚至還想著去蒙住徐皇后的雙眼:“徐皇后,更深露重,還請皇后回去歇息……”

  宋尚書亦是伸手攔住徐皇后,嘴里不住的勸說,又有不少大臣猶豫不決了一瞬,看了一眼簾子里的那位君王,最后一咬牙,心一橫,也緊跟了上去攔住徐皇后。

  徐皇后動作一僵,扶著御前將軍雙手才不至于滑落在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去看眼前陌生將軍,那張猶如菩薩般慈悲的容顏此刻竟顯得那樣頹唐,那樣可憐,什么時候,曾經(jīng)在九州長安城令敵軍聞風(fēng)喪膽,赫赫有名的徐如玉將軍變成了這樣一個脆弱不堪的婦人?

  “你這身軟甲可真好看,我以前也有一件,如今……什么都沒有了?!?p>  徐皇后撫去御前將軍軟甲上莫須有的灰塵,指尖順著軟甲的紋路拂過,像是回憶起了什么往事,眼里泛起溫柔和懷念,無聲地笑了笑,突然便沒了笑意,抬頭扯了扯嘴角:“你剛剛……喚我什么?”

  御前將軍一愣,抬頭望著眼前這位多年未見的九州皇后,將視線落到她緊抓著不放的纖纖玉手,抿了抿唇,目光鎖定,干澀又艱難的喚了一聲:“徐……皇后?!?p>  他抿了抿唇,眼神似乎有些心疼,便不再說下去了。

  徐皇后臉上的表情一怔,幾乎是瞬間僵硬,良久,她笑意全無,滿心苦澀,顫抖著收回雙手,羽睫輕顫,換了個人般,才垂下眼簾緩緩低喃道:“是啊,我是徐皇后,徐皇后……不是徐如玉,徐如玉又該是誰,會是誰呢?!?p>  她落寞轉(zhuǎn)身,失魂落魄,抬眼時目光定在一處,突然便呆了。

  徐皇后抖著雙手,在原地發(fā)出短暫的幾聲“啊”,喉嚨里便再也說不出話,嘴唇顫抖著,突然無聲地又極其無措的喚了一聲:“阿、阿韶……”

  宋尚書回頭一看,頓覺不妙,當即擋住徐皇后的視線,可徐皇后卻什么都看見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阿韶!”

  趁著他們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徐皇后已是目眥欲裂,整個人都瘋了魔,奮力一把推開,一瘸一拐的便往那團大火中趕,等呆呆走到跟前,那具被白布蒙著的尸首將近被燒掉了一半,風(fēng)一吹,燒完的下半身便只剩下灰燼,那片白布被吹開,露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少年身軀,被刀劍砍殺得稀巴爛,臨死之前卻還死死地瞪著眼。

  足以看出這少年郎死前該有多么不甘心,多么絕望,以及痛苦。

  那是她的兒子,她的阿韶。

  十幾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本該成為頂天立地的好兒郎,如今,怎的就變成這樣短小的一小團灰燼了呢,被風(fēng)一吹,什么都不剩了。

  怎么會呢。

  “阿韶!”

  徐皇后失了力氣,尚未說話眼角的淚水便已無聲滾落,大顆大顆的眼淚似墜非墜,沾在衣襟處,青絲散落開來,那滿頭青絲當中竟還夾雜著幾縷白發(fā),跪坐在地,她想要說話,卻只是流著淚,發(fā)出一段短暫的“啊”,抑制不住的跌在塵埃里難受的干嘔。

  干嘔著,她便猛然間吐了一大口鮮血,幾乎一時無法呼吸,滿臉皆是鮮血,唇齒間都是血,卻還是瘋了魔般大笑,大笑著伏在地上干嘔。

  宮人們在無聲哭泣,諸位大臣站在一旁,一時也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于心不忍的偏過頭。

  徐皇后面上分明是笑著的,可眼淚卻還是控制不住的往下落,如此便成了瘋癲般的詭異,她不再顧忌在人前失態(tài),只是道:“阿韶,母親來晚了,你睜開眼看一看好不好,母親來帶你回家了?!?p>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狂風(fēng)和這場鵝毛大雪,什么聲音也沒有。

  天地浩蕩,似乎此刻一片孤寂,萬物無聲,只剩下了徐皇后和這團火焰。

  她突然安靜了一秒鐘,在這一秒鐘卻像是時間流逝,度過了無數(shù)歲月長河,仰天無聲地笑了一下,倒像是在自嘲,然后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舉動。

  她緩緩地站起身來,用盡全力縱身一頭沖進火焰,企圖胡亂扒開那些肆意燃燒的干柴,那些摧毀了她兒子軀體的火舌,那些困了她大半生年華的桎梏,妖異的火舌在不停地燃燒,瞬間便點燃了她那件繡著梨花的披風(fēng),仿若是那些火舌在擁抱著徐皇后。

  她似是感覺不到痛苦,用熏黑的五指去胡亂扒著干柴烈火,可很快,肉體抵抗不過強烈的痛苦,伏倒在一處干柴里,青絲蜷縮著被燒成灰燼,疼得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

  御前將軍和諸位大臣急急地喊了一聲“徐皇后”,齊齊沖上前,想要將徐皇后給拉出來,可距離太遠,火勢太大,一時之間,甚至看不清徐皇后在何處。

  御前將軍在此刻幾乎都要瘋了,目眥欲裂的在外大喊:“徐如玉!徐如玉!你給我出來!”

  他拼了命地想要沖進這一大團火焰里,被一群武官攔腰抱著強行攔住,奮力掙脫,尚未往前奔幾步,半空射出一支羽箭,刺破了冷冽的寒風(fēng)瑟瑟,這一箭刺中了御前將軍的膝蓋處,他身形一歪,卻沒想到硬是穩(wěn)住,拖著殘腿往火里鉆,一只摘去箭頭的羽箭憑空射出,再次擊在那受傷的膝蓋處。

  這下子,他硬是流著大汗,疼得面目猙獰的撐住身形,咬牙走了幾步,片刻后,再也支撐不住,一膝跪地,地上都是血。

  幾位武官回首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嘆了一口氣,將他左右押住,畢竟是一起作戰(zhàn)的,幾次險中求勝,同生共死,手下留情,松了幾分力氣,卻也能讓一個受傷的人動彈不得。

  他甚至沒有回頭,他知道是什么人。

  他只是近乎撕心裂肺的跪在地上,死死地盯著那個身影,在火焰和風(fēng)雪中飄搖,灼熱的火浪將他的臉燒得通紅,雙目泣血,凄厲又絕望的大喊:“徐如玉!”

  一如既往的,那人一輩子都沒有為他回過頭,無論是徐皇后,還是徐如玉,將死之刻都沒有回過頭。

  他轉(zhuǎn)過頭,冷面無情的將軍第一次在人前失態(tài),前所未有的絕望,凄厲的大喊,拼了命地掙扎,猶如企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們救救她?。【染人?!救救徐如玉!宋尚書,你救救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宋尚書定定的看著他,似是恍然間明白了什么,緩緩地閉上眼,無奈搖了搖頭。

  這種行為差不多算是無聲的告訴了他答案。

  片刻后,宋尚書轉(zhuǎn)身,面色鐵青的看向站在那方舉弓尚未放下的無情君王,所有人站在原地,極為默契的轉(zhuǎn)身看向了帝王,并行而列,低頭沉默,氣氛凝重,一言不發(fā)。

  臺階前雪痕未干,新長出碧葉芳草,沿及其地的是水墨色,印著清透月光,文房四寶散亂一地,兵書一頁頁的亂飛,有的半濕,書法字跡工整娟秀,白與黑分外鮮明,相互交錯,在他身下如狂草行書般輕狂,不可一世。

  褚啟玄黑色龍袍在風(fēng)雪中獵獵作響,微微揚起下巴頦,站在原地,冷漠無話,眼底沒有任何感情,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猶如沉浸著一潭死水,充滿審視,單手舉著一把鹿皮羽弓,流利飽滿的手臂裹著衣物,卻依然能看出青筋怒張,力道極大,身形挺拔且高高在上,嘴角卻冷得沒有絲毫笑意。

  那一箭是他故意射之,為的便是要了徐皇后的性命。

  “沈君安,你跟了我也有多年,真沒想到你對徐皇后的感情竟如此深厚,為她連命都不要了也罷,連我的命令都敢公然違抗,我都險些認不出來你了。”

  褚啟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緩緩地放下手中羽弓,不急不緩的重新搭上一只無頭箭,“早知道,當初就應(yīng)該讓徐梧將他女兒嫁給你的。若是她父親沒那么貪心,非要自己女兒做這九州皇后,占了不該占的位置,倒還不會落到這樣一個結(jié)局,我也會看在徐梧氏族的份子上,賜她一世的榮耀和富貴?!?p>  御前將軍沈君安試圖掙扎,卻因牽動傷口疼得咬緊牙關(guān),最后跪地懇求道:“陛下,臣這一生從未求過你什么,無論如何,還請你放過徐皇后一命,她從未想過做皇后,她真的是無辜的。”

  “沈君安!都什么時候了!你是不是瘋了!還要不要命了?!?p>  話音未落,與沈君安一起作戰(zhàn)的一位武官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神色頗為恨鐵不成鋼,對他使了個眼色,趁他還沒對褚啟說完那些沒腦子的話,甚至有人直接瞠目結(jié)舌的給了他一拳頭,直砸得他倒地不起,再也說不出話。

  與他素來交好的武官氣得胸腔處不停起伏,面面相窺,一咬牙轉(zhuǎn)身跪地:“沈君安定是瘋了魔,一時心急,還請陛下莫要介懷,饒他這次。”

  褚啟笑了一聲,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么。

  一條素白內(nèi)繡山水仙鶴披風(fēng)破空而來,平展如一方天地,席卷天下,帶著一股強悍的內(nèi)力,破出一條小道,籠到徐皇后所在的位置,所到之處,火舌先是揚起熾熱燒天的烈焰,火舌飛揚,猶如躲避妖邪般退居三舍,原本氣焰囂張的火舌瞬間被平息三寸,復(fù)而卷土重來。

  而就在這短暫的分刻,素衣少年郎身影巧妙如殘影,一躍而起,似是騰云千里,步法詭異且精妙無聲,落地?zé)o聲,不似凡人所能為之,傾斜半身如履平地,靴底不沾塵埃,平步獨入險境,縱身直闖火陣,隨著他孤身一人闖入,好不容易被披風(fēng)破空而開的小道被火舌淹沒。

  眾目睽睽之下,始料未及,目瞪口呆,褚啟亦是愣了一下,連帶著手中緊握著的羽箭亦是輕微的顫了一下,隨后便是一正君王衣冠,昂首挺胸,嚴陣以待,渾身緊繃,如臨大敵,拿出一派君王氣勢。

  一位大臣怔了怔,顯然吃了一驚,抬手一指先前那詭異身法的素衣少年郎,艱難問道:“那是何人?”

  就在這時,跪在一旁的幾位宮人驚呼一聲,四散奔逃,堆積成山的干柴突然全部崩塌,猶如山體滑坡般傾瀉而下,熾熱的火舌在一瞬間飛竄到幾丈之高,直接印紅了半面皇城的天空。

  過后便是平息,可火勢卻依然不容小覷。

  除了高高在上的褚啟,依舊面無表情。

  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火焰里,望眼欲穿,焦灼等待,措不及防,滿臉驚愕,大腦一片空白,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堆積成山的干柴層疊滾落,揚起大片火爍,焦灼且烏黑,那是絕望的顏色,厚重灰塵伴隨著火焰四起,遮掩了視線,那些火焰似是有生命力般形成一條過道,飛揚起,漸漸地,塵埃未定時,里內(nèi)投射出一道清瘦身影,少年郎用披風(fēng)裹著一物踏火而來,垂眸清眉,青絲亂舞,仿若是傳說中的鳳凰浴火重生。

  他披火帶塵,一塵不染,宛若神邸降臨人間,眾目睽睽之下,毫發(fā)無傷的從火中走了出來。

  一位年輕后生抬起一只手,此時已被眼前這一幕驚愕得捋不清舌頭,目定口呆,怔然道:“那是……”

  那又該是何人。

  長安城可從未聽說過有這位人物。

  諸位大臣皆是愕然無措,宋尚書亦是瞇起眼睛怔怔的盯了那火光里的身影好一會,無話可說,沈君安吃力的趴在地上,鼻子里都是血,聞言艱難地抬起頭,便見滾滾紅塵其間出現(xiàn)的那素衣少年郎,怔了怔,表情分外復(fù)雜難言,半晌才無比艱難且不甘的吐出四個字。

  四個字,封號與名字,足以讓整個長安城天翻地覆,為之臣服于少年腳下。

  “鳳皇,褚清?!?p>  這個人,這張臉,這個名字,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竹令君從火塵里走出,眉目緊鎖,身后是萬丈火焰平地升起,掀起一番風(fēng)浪,懷里的披風(fēng)正裹著昏迷不醒的徐皇后,軟軟的、垂下來的玉臂一半衣物燒焦,緊貼在肌膚上,烏黑焦糊,纖纖玉指皆已被熏黑,指甲斷裂,發(fā)爛,流出一大灘腥膩的鮮血,拖曳成血絲往下滴。

  那些殷紅鮮血順著指尖往下墜落,一直滴到竹令君素白色的衣擺,內(nèi)繡著仙鶴和青松的暗紋倒印著火光,顯出波光粼粼般的微爍,點點紅梅,觸目驚心,將衣衫染紅。

  “鳳……南王殿下?!彼紊袝樕舷仁锹馗‖F(xiàn)出驚訝,隨后便是由悲到喜,再到隱晦不明的克制和冷靜,低頭向他行了一禮。

  十幾年的時間,滄海桑田,日月如梭,所有人都老了,就連身為九州帝王的褚啟亦不能例外,鬢發(fā)間生出一縷縷白發(fā),可為何,眼前這位卻一如當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少年風(fēng)姿。

  這還不知會讓一直追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的褚啟如何看待自己這位皇弟。

  “宋尚書?!敝窳罹龑λ⑽⒁恍Γ瑓s是抬頭望向褚啟,嘴角笑意不達眼底,冷得可怕,像是少年徹底失去稚氣未脫,只剩下歷經(jīng)滄桑,沉淀過后的壓抑與洶涌,“好久不見。”

  “我回來了。”

  皇兄。

  褚啟孤身一人立于臺階,肩頭落滿大雪紛飛,迎面對上少年郎那雙在雪光間琥珀色的清亮眼眸,微微失神,面色有霎那間的恍惚,低頭不著邊際的退了一步,復(fù)而,他抬起頭來,眼底含著狠厲和精明,但在那刻,帝王眼中分明也曾閃過一瞬間的復(fù)雜難言,卻很快,便被壓在心底。

  沒有人會知道這位手段高明、冷酷無情的帝王在那一刻心中是否想到了什么,或許是想到一母同胞,血濃于水的兄弟情分,只可惜皆敗在皇權(quán)富貴之下,終究什么都算不上。

  “徐如玉!”

  沈君安見到徐皇后這幅模樣,幾乎是目眥欲裂,連鼻子里的血都顧不上擦,便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膝蓋處被射上一箭,本就難以支持身體平衡,拼盡全力也只狼狽不堪的拖著殘腿向前走了幾步,再度被一位武官給攔下。

  那武官是他的世交之輩,名喚判知魚,年少時便與沈君安一起習(xí)武,親如兄弟,戰(zhàn)場殺敵,前些年娶了一位長安貴女作妻,膝下已有一幼子。

  見好友如此瘋了魔的模樣,甚是覺得恨鐵不成鋼,判知魚頻頻搖頭,偏偏這沈君安生來便是頭倔驢,鐵了心的往前沖,一時之間,竟還真讓他掙脫了去,最后只能站在原地,無奈拂袖作罷。

  “徐如玉?!?p>  沈君安拖著殘腿奔到竹令君身前便再無力氣,渾身緊繃在看見徐皇后的那一刻皆化作煙消云散,一下子如同癱軟般跌倒在地,卻還不死心的仰著頭想要看徐皇后情況如何。

  “沈君安,我記得你。”竹令君頷首看著他,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難言的復(fù)雜,微微猶豫,片刻后,微微欠身將裹著披風(fēng)的徐皇后親自遞予沈君安的手中,“受一位故人所托,前來赴約,還請將軍此后照顧好徐皇后?!?p>  沈君安下意識接過,神情微愣,一臉受寵若驚,他藏于軟甲之下的雙手在接過徐皇后時顫抖得分外厲害,猶如捧著一件極為寶貝的易碎品,動作僵硬且遲緩,接過徐皇后,這位征戰(zhàn)沙場,冷血無情的將軍半跪在地上,低頭看著懷里狼狽的人,生平第一次紅了眼,突然便在人前落了淚。

  幾乎是不受控制的便先落了淚,那樣的痛不欲生,恨不得為她承受這些,拖在睫毛上似墜非墜,一大顆一大顆,猶如珍珠般圓潤的淚珠順著臉龐兩側(cè)往下滑落,藕斷絲連,似是流水般剔透玲瓏。

  這是沈君安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

  他家風(fēng)嚴苛,從小到大性子剛正不阿,不茍言笑,與他交好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物,即使是親眼見到有人被一劍封喉,血濺當場,估計連眼皮眨都不會眨一下,而這次卻為了一向不問世事的徐皇后徹底不管不顧的人前失態(tài)。

  即使是作為摯友的那位武官,說實在的,他曾親眼見過這位無情將軍一身戾氣在戰(zhàn)場殺敵三千,一把長劍甚至都能舞出個花來,肋骨斷折三根,一聲不吭,硬是撐著一口氣被軍醫(yī)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整個過程中都沒有哭,像是生來便不怕疼般。

  所有人這一輩子也未曾見過他這幅模樣。

  褚啟亦有些訝異的將視線落到這個跟了自己多少年的御前將軍,一時無言以對。

  “陛下息怒?!?p>  判知魚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臉色大變,當即眼疾手快的用身體擋在沈君安的身前,所幸在場的諸位大臣素日里都與沈君安頗為交好,即使被其他人看了去,卻也只臉色微變,頗為尷尬,并未在人前拆穿他。

  褚啟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不由語氣分外嘲諷:“判知魚,你現(xiàn)在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竟還想著護著沈君安,你們二人真不愧是長安雙杰,當真叫朕佩服?!?p>  判知魚張了張嘴,抬頭望向褚啟,嘴唇微顫:“陛下……陛下息怒……”

  他雖忌憚褚啟的手段,可到底還是硬著頭皮沒有讓步,依舊以一人之軀體擋在沈君安和徐皇后的身前。

  竹令君伸手撣去衣袖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轉(zhuǎn)身,抬頭直面迎上褚啟陰沉且充滿探究的眼神,笑而不語,半晌他卻斂了笑意,目光深沉,隨手便將腰間一枚玉佩挑給沈君安,側(cè)首低聲呵斥道:“沈君安,還愣著做甚?還不快帶徐皇后走,速去瑤池樓找祝無期醫(yī)師?!?p>  祝無期醫(yī)師是長安城最好的神醫(yī),據(jù)說是位性子古怪的得道者,一生只聽命于九州帝王,侍奉君王已有百年,居于瑤池樓第三層,尋常人他都是不接見的,自從褚清被廢后,他也便獨守瑤池樓,做了守樓人,再不理朝堂君王。

  若是以褚清的名頭尋求醫(yī)治,再加上祝無期醫(yī)師的高超醫(yī)術(shù),徐皇后這燒傷應(yīng)當不是什么問題,頂多會留下些小傷疤。

  沈君安方如夢初醒般一震,硬是撐著一口氣,抬手胡亂一擦眼淚,咬牙忍著膝蓋處的傷,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徐皇后,與竹令君擦肩而過時,他突然腳步一停,站在原地猶豫片刻,然后轉(zhuǎn)身,深深彎腰,低頭道:“多謝你又一次救了她的命?!?p>  “真的?!彼麑⒀淼偷迷桨l(fā)誠懇,語氣分外認真且克制:“如果不是你及時出現(xiàn),我可能像個廢人一樣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

  突然顧忌到一些話實在忌諱,沈君安頓了一下,便不再說下去,竹令君看了一眼徐皇后,了然點頭。

  須臾,他眼神堅定,低頭頷首,不再猶豫,抱著徐皇后轉(zhuǎn)身便走,甚至沒有去看褚啟一眼,走了幾步,褚啟不冷不熱卻帶著威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沈君安,你可要想好了,若你此刻離開,作為君臣,那便是不將我這位君王放在眼里?!?p>  “你身為天之驕子,這一轉(zhuǎn)身,可知道代表著什么嗎?代表著從此以后你決心與這朝堂,與這官職仕途,與這榮華富貴,與這一身盔甲背道而行,一生只能淪落為平庸之輩,落不好,還要被我殺頭,性命與身家可就全都不復(fù)存在?!?p>  庭院燈深幾許,投射出幾行昏黃暗光,印在落雪間,碎屑般的亮光在燈盞里傾瀉紛飛,帝王身著玄黑色雙飛繡線暗紋龍袍,身姿修長跋扈的立于臺階前,盯住沈君安的背影,瞳孔濕黑,含有復(fù)雜,背后的影子被光線拉長,與這地上臺階上的落雪和清月融為一體,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落霜還是燈雪,還是帝王的眉間月華。

  褚啟視線從未在他背影挪開半分,只突然清咳一聲,莫名其妙的昂起頭,用極為不屑一顧的表情瞥向沈君安,語氣冷淡且充滿循循善誘:“看在以往的情分,若你現(xiàn)在放下她,我可以大發(fā)慈悲的當作一切從未發(fā)生,所以,沈君安,放下吧?!?p>  諸位大臣面面相窺,站在原地,時不時低頭竊竊私語,又有人尚在好言規(guī)勸,沈君安不為所動。

  先前給了沈君安一拳頭的判知魚站在原地,低著頭遲遲未曾說話,面色為難,良久,他攥了攥拳頭,上前一步,將手放在沈君安的肩上,語氣頗軟的勸說:“君安,你我一同長大,又一起上陣殺敵,多少次經(jīng)歷生死,放下吧,徐皇后……”

  話音戛然而止,他的視線落到徐皇后的臉上,眼底閃過幾分惋惜,“徐皇后畢竟是徐皇后,她現(xiàn)在早已不是什么當年的徐如玉,也不是什么沒出閣的姑娘。她是九州的皇后,她屬于九州,生來便不屬于你,放下吧,不值得的?!?p>  沈君安面無表情,目光直視前方,甚至根本不為所動,片刻后,徐皇后纖瘦的身子因痛苦而輕微顫抖一下,他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一張薄紙,立即低頭去看徐皇后,再顧不得任何東西,一把推開摯友,卻又再次被摯友攔住。

  “沈君安!你能不能別傻了?”

  判知魚死命攔住他,依舊還想再去勸:“你這樣做她能記住你什么?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有的人生來便是這個命,就算陛下要她的性命,那也是命!你救不了的!救得了她一次又能救得了幾次!”

  “判將軍?!?p>  竹令君上前一步,突然一把抓住判知魚的手,面上含笑,一副人畜無害,儒雅隨和,眼神和語氣卻充滿顯而易見的威脅,手中力道也越發(fā)厲害:“沈君安即使是你摯友,但我還是希望做人能有些自知之明,若眼下是你的妻子遇到這種事情危在旦夕,為了官職仕途你也會棄之不顧嗎?”

  判知魚臉色極其難看,不再去攔著沈君安,只不甘又無奈道:“臣自然不可能會做此等歹人,只是不想看著沈君安平白無故的去送死,殿下你不明白他是費了多少時間一步步刀尖上舔血才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為了徐皇后,實在可惜?!?p>  沈君安卻打斷了他的這番話,認真道:“阿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應(yīng)該知道我為什么要做將軍。你是為了保護九州而戰(zhàn),可我不是,我可以為了九州而死是因為在這九州之后有一個徐如玉,在我保護九州的同時亦是在保護她,若是沒了徐如玉,我即使守著這九州又要何用?!?p>  說到此處,沈君安低下頭去看懷里的徐皇后,眼神突然變得有幾分柔軟:“她是天下人眼中的徐梧之后,也可以是九州徐皇后,可她在我這里,一輩子都只是當初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徐如玉。沒有人記得也無妨,我會替她牢牢記得她少年時的模樣。”

  判知魚一怔,呆了半晌,終是放下手來,紅眼給了他一拳,厲聲罵道:“藏得夠深啊,連我這個兄弟都沒告訴,你還真是被迷了心竅。罷了罷了,還不快滾,回來記得請我喝酒?!?p>  褚啟已面色鐵青,卻礙于人前不好發(fā)作:“很好,判知魚,你這是要跟你的好兄弟一起忤逆我的旨意嗎?”

  判知魚斂去笑意,和一眾沉默寡言的大臣們站在原地,一言不發(fā),所有人的官袍都在風(fēng)雪中獵獵作響,被染成很長的一條線。

  沈君安抱著昏迷不醒的徐皇后,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幾步,在那片寒冷大雪里,身影冷酷猶如山風(fēng)劈過刀鋒所刻畫而出的冷劍,一步一個血腳印,待走到拐角處,他回頭,孤身一人正面迎上褚啟,竟是微微一笑,道:“陛下,我從不后悔走上這一步,事后一切罪責(zé)由我承擔(dān),要我的項上人頭也行?!?p>  “沈君安,你還真是不怕死?!瘪覇⒉挥蛇o拳頭,冷笑出聲,“你以為你是誰?不過一介卑微臣子,也配和我說這種話,你以為你走上這條路還有第二條路可以選嗎?!?p>  眸光印在風(fēng)雪中,他仰起頭,欲言又止,似乎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冷然道:“事后我一定要了你的項上人頭?!?p>  沈君安跟在他身后已有很多年,聞言一怔,旋即微微一笑,衣袍翻飛,便轉(zhuǎn)身帶著徐皇后義無反顧的一頭扎進風(fēng)雪里。

  雪固城東雪,將軍棄劍甲。

  試問可回?

  不回,莫回,殊途何處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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