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娘關(guān)上大門,從后房的梁上頂下一只臘豬蹄,準(zhǔn)備進廚房做晚飯。這時,突然外面的大門傳來一陣咚咚咚沉重的敲門聲。
貞娘一怔,忙拉著李塵過去開門。
大門打開,只見門外站著三個人。
中間是一個肥胖臃腫,滿臉橫肉的中年婦人,年紀(jì)大約三十七八歲。婦人身旁是一個穿著皮兜褲,滿身油污的中年人。中年人身后跟著一個肥頭肥腦,身高體胖的十八九歲少年。
貞娘一見三人,美麗的龐臉頓時一沉。
“啊,弟妹,聽說你把兒子尋回來啦,是真的嗎?在哪,讓我看看!”中年婦人一腳跨進門,迫不及待的叫道。
“兒子,這是你大娘,大伯,富哥哥,快叫!”貞娘催促李塵。
“大娘,大伯,富哥哥!”李塵依次叫喚過來。
三人一看李塵,均是吃了一驚,相互看了看,大娘肥大粗糙的手一把拉過他,仔細盯著看。
李塵與她目光一對,頓時感覺到了對方的那份敵意。
半晌,大娘一把推開他,冷笑道:“弟妹,你在搞什么鬼,這哪里是我那聰明可愛的侄兒啊?”
貞娘母雞護仔似的攬過李塵,平靜的道:“大嫂,這就是我尋回來的塵兒,以后我就是他的娘,他就是大孝的兒子了?!?p> 此言一出,三人臉色頓時又變了。
貞娘的公爹李繼宗生前是縣城里的一個肉鋪老板,育有兩個兒子,李大仁和李大孝。李繼宗臨死前把家產(chǎn)一分為二,大兒子繼承了肉鋪店,小兒子分了點錢在縣里開了間包子店。
十年時間里,李大仁夫婦守著肉鋪店,沒有一點進步,反倒喜歡干些偷斤少兩,欺騙買主的事,于是生意便日漸蕭條了。而李大孝和貞娘兩夫妻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實惠待客,一步一步把小小的包子店做成了婺源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樓。
兩相對比,大房家心里便不平衡了,說什么公爹分家時有私心,定是多給了二房錢財之類的,因而平日里兩家關(guān)系并不和諧。
大娘肥臃的臉龐如凍住的豬油般凝固了,自顧尋了椅子坐下,用責(zé)難的語氣說道:“弟妹,你一向是個明事理的人,為何這次如此荒唐呢!”
“大嫂此話怎說,我如何荒唐了?”貞娘問。
大娘道:“很簡單,既然塵兒確實尋不回來了,你就該從家族中領(lǐng)養(yǎng)一個,作為小叔子的繼承人!”
貞娘聽了,默不吭聲。
李塵也不由暗暗著急。
他知道這個時代里若一門無了后,若想傳后,首先須從家族中選擇子嗣過繼的,這一點不但習(xí)俗禮法如此要求,就連戶部的法規(guī)里也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
家族里的子嗣不過繼,而是從外面領(lǐng)養(yǎng)一個回來,這是不能被允許的。
李塵抬起頭,可憐兮兮的看著貞娘。
貞娘溫柔的看著他,目光仿佛在說:“兒子,放心吧,娘絕不會拋棄你的?!?p> 李塵心領(lǐng)神會的點點頭。
大娘看在眼里,不由得怒哼一聲。
貞娘沉默一會,說道:“大嫂的意思我明白,可富兒是你唯一的兒子,若過繼過來,那你家又如何續(xù)香火呢?”
“再說富兒比我小不了幾歲,當(dāng)我的兒子,怕也是不合適的?!?p> “弟妹,其實這也不難做的?!?p> “哦,那就請大嫂說說了。”
大娘思索片刻,說道:“有道‘侄子如半子’,既然你家的兒子沒了,富兒就可算我家的兒子,也可算你家的兒子的。要知道,他可是小叔子的親侄子,公公的親孫子,大家原本就是一家人來的?!?p> “弟妹,你且放心,富兒將來一定待你如待我一般,行事子嗣之責(zé),至于年紀(jì)么,那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血脈輩分才是最重要的………”
未等他娘說完,貞娘便插口道:“你一會你家,我家,一會又說是一家人,豈非前后矛盾來的?!?p> 大娘聽出話鋒不對,濃眉一皺,不悅的道:“弟妹,你怎么這般對姐姐說話呢?!?p> “我哪里說得不對了?”
大娘哼了一聲,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道:“我也不跟你繞了,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句話,咱李家的財產(chǎn)絕不能落入外人手里?!?p> 貞娘冷笑道:“我算明白了,說來說去,就是惦記著我這家產(chǎn)了?!?p> 大娘不吭聲,一雙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李塵,模樣就好似原野中一只爭食的母狼。
一旁的大伯瞟了一眼大娘,故作埋怨的道:“弟妹剛回來,你就不該急匆匆上門提這事,這樣吧,鋪子里還有些肉,取些來做菜,咱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個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呢………”
“李大仁,放你的狗屁!”大娘一聲暴喝,怒不可遏的打斷了他的話。
大伯頓時噤若寒蟬,模樣尷尬,看樣子很是懼內(nèi)。
大娘一咬牙,斷然道:“徐貞娘,今日我把話撂這兒了,李家的財產(chǎn)絕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哼!”貞娘也爭鋒相對的道:“我徐貞娘今日也放話了,只要我活著,別人就休想從我手中奪過一分一厘的家產(chǎn)!”
大娘氣呼呼的一拍椅欄,站起來大聲喝道:“這事可由不得你!”
“笑話,我自個的家還由不得我自己!”
“哼!還無法無天了,既然我管不了你,自有族中的老人們說了算。明日你我就回李家村找老族長說理去!”
“我正好要帶塵兒回去入族譜呢!”
“入族譜,癡人說夢吧!”大娘冷笑道,甩著肥碩的身軀大步朝外走,大伯和李富連忙跟上。
待三人走了,李塵揚起小臉,無不擔(dān)憂的望著母親,說道:“娘,你真的不會拋棄我吧?”
貞娘嘆了口氣,柔道:“怎么會呢,做娘的怎么會拋棄自己的兒子呢?”
“若他們逼你呢?”李塵又問。
貞娘微微一笑,把他的頭埋進胸口,幽幽道:“兒子,你放心,無論什么情況,咱娘倆都不會分開的?!?p> “娘!……”
貞娘嘆了口氣,輕輕撫摩他的小腦袋,望著門外的目光卻充滿著憂郁。
簡單又沉默的晚飯過后,母子倆便進寢房睡覺。
寢房中有一大一小兩個房室,大室里有一張大床,另一間小室里是一張小床。李塵睡小房里的小床,貞娘就睡大房里的大床。
李塵想著明日的事,煩躁得怎么也睡不著。要知道明代的宗法制度是歷朝歷代最嚴(yán)格的,上至皇親貴族,下至黎明百姓,宗法的觀念深入人心,有時候甚至比帝國的法制對人更有約束力。
自己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野孩子,能否名正言順的成為李家的子嗣,實在是個很大的問題。雖然母親很能干,把自己視如同己出,但面對強大的宗法制度,還是顯得單薄而無力的。
隔著門簾,看著母親也不時翻來覆去的,應(yīng)該也為明日之事的擔(dān)心和顧慮。
或許母親當(dāng)初收自己做兒子,多半是對失去那孩兒的一種精神寄托,一時感情沖動下的結(jié)果,大概也沒想清楚該如何面對嚴(yán)格的宗法制度。
“看來這便宜富二代還不是很穩(wěn)妥啊?!?p> “唉,尋思它作甚?大不了就不要繼承權(quán)了,當(dāng)養(yǎng)子總可以吧。男子漢大丈夫就應(yīng)該志向遠大,來到這大明,我李塵注定是要成就一番事業(yè)的,豈為了區(qū)區(qū)一座酒樓而讓我娘為難呢?”
想著,李塵覺得心里安靜了些,漸漸進入了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