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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舊夢

第十三章:方老板的風(fēng)骨

梨園舊夢 文三木 3258 2019-09-22 08:30:00

  剛開始的時候,方次羨見是個小孩子就沒忍心傷他的心,只背著他丟的遠(yuǎn)遠(yuǎn)的。

  誰知,人家卻是回錯了意,見狀便越發(fā)的瘋狂,經(jīng)常都是寫了厚厚的一疊,也不知哪來的時間些那么多,后來,方次羨明里暗里也婉拒過不少回,可人家壓根就沒放在心上,還當(dāng)是自個兒的誠意不夠,此后,那信件更是雪花一樣的往金玉班的后臺里飄。

  再后來,方次羨也招架不住了,每每一見著他就躲的遠(yuǎn)遠(yuǎn)的。

  他方次羨雖沒讀過書,卻也能分得清好賴的,就杜申那點水平能寫出這么好的東西來,他就是打死也不信。

  曹瑞江不是不知道杜申肚子那點貨,可話都說出口了,也就只能跟著圓,何況,除了那個姓杜的小公子,一時也想不出別的什么人來。

  只能繼續(xù)道:“他就是再沒本事也比咋們肚子里頭的墨水多,何況,這也不是多大的事,琢磨琢磨著也就寫出來了,再說,這戲不也挺好的嘛,你看這報紙登上全都是你?!闭f著還把早上花了一文錢買來的報紙拿到他跟前指給他看。

  心里一邊盤算著,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也鬧了這么多回,這回總不至于就折在里頭了,何況,他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雖說是冷清了些,卻也不是不講情分的,好好說道說道總能過去的。

  方次羨是個戲子,識不得幾個字,也就比卓南溪多識得那么幾個,略微瞟了一眼,就看見“驚為天人”“北平第一旦”等幾個大字標(biāo)題,還配著一張他碩大無比的頭像,占了半張報面,不可為不夸張。

  大致瞥了一眼后,仍是不為所動的嘆了口氣,他知道,照著曹瑞江的性格是打死都不承認(rèn)的,跟他爭論再多也是無異,畢竟這么些年的情分,終歸是有些心灰意冷,只盼著他能說句真話:“我只問你一句,這戲本兒是不是你從卓南溪手里頭拿來的?”

  曹瑞江聞言心里只聽得“咯噔”一聲,心道,平日里也沒見他這么得理不饒人的,這會兒怎么就揪著不放了,還查的這么清楚,只怕是瞞不過去了。

  可到底是不能承認(rèn)的,且不說其他,只說這事若是穿出去了,他曹瑞江的老臉還要不要了?都是活了半輩子的人了,權(quán)衡利弊還能沒個分寸?哪能把自個兒搭進(jìn)去,心里頭正盤算著怎樣才能把這頁揭過去。

  就在曹瑞江愣神的時候,只見方次羨起身拿起扶手的圍巾掛到脖子上便往外走,毫無停留的意思,看這架勢,大有一去不還的意味。

  曹瑞江見狀立即上前就要將人攔下拉,心里卻忍不住埋怨,怎么一件對誰都好的事,到了他這里,偏就成了不依不饒了呢?

  誰知,曹瑞江還沒走到他跟前,他自己反倒是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看向他,眼睛里是不加掩飾的灰冷,想來是失望透頂了罷。

  曹瑞江是什么人,慣會猜度心思的人,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壞了,還沒開口,就聽的方次羨慣用的清冷語氣傳來,門楣處擲地有聲道:“我是想成為梨園大王,卻也不是這種下作手段,即便沒有這些見不得光的,我也還是榮冠北平的方老板,我方次羨自有我自己的道!”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十幾年來的互相摩擦,終于,還是連最后一點情分也磨光了,他知道,他和曹瑞江早晚得有這么一天,只是不曾想,竟是因著他卓南溪,真真是世事難料。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就這么灑落的,他不是圣人,他再清高,也是紅塵里廝混的一個凡夫庶子,活了一輩子,不就是圖個功名利祿嗎?

  他也不舍得,他是個唱戲的,吃了三十幾年的苦頭,不就是為了唱出名堂的這么一天嗎,被卓南溪壓著這么些年,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本就心高氣傲的人,何況,對方還是個比他小了不知多少歲的半大孩子,他怎么就真的能心甘情愿呢?

  可就像他說的,有些東西就是再怎么想要,也不該背棄自己心底里的道義,雖然,他方次羨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戲子,可戲子也有戲子的道,卻比這世道的太多人都干凈。

  唱了幾十年的戲了,最后,總不能是自個兒臟了它不是?

  看著方次羨決絕而去的背影,曹瑞江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可他就是不明白,同樣是唱戲的,都是下九流,誰也沒比誰高貴到哪里去,憑什么他方次羨偏就要高人一等似的?

  他就是看不上他的那股子清高自傲,傲的不像是個唱戲的,叫人看著硌得慌。

  裘天下榻的地方北平南鑼鼓巷的帽兒胡同,在西邊,可玉樓春又在南邊的百順胡同,所以,這一去一來的,便得要花些時間。

  卓南溪坐不習(xí)慣電車,總覺得人多了擠得不舒坦,所以每回外出都是黃包車,但黃包車不比電車,慢的很,這一去,至少也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的了。

  卓南溪只遠(yuǎn)遠(yuǎn)的見過裘天一回,沒交往過,也不知道對方是個什么人,反而關(guān)于他的傳聞倒是聽過不少,可傳聞畢竟只是傳聞,做不得真,何況如今這世道,紅的也能說成白的。

  裘天住在帽兒胡同十九號,是個二進(jìn)制的院落,穿過垂門進(jìn)到里院,入眼的便是樹木蒼翠,環(huán)境清幽雅致,偶爾還能聽到幾聲鳥鳴,比起外頭的魚龍混雜來可謂是人間天堂。

  對著如廝美景,卓南溪還未好好細(xì)看,目光便被花園旁邊回廊上半臥的半百老人吸引了。

  雖然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過一回,可卓南溪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個躺在搖椅上抽旱煙的人正是名滿天下的裘天裘老板,雖然比他第一次見的時候老多了,頭發(fā)也白了,皺紋也多了,但那股子精神氣卻非常人能及的,那得是積攢了多少年才能有的。

  “近鄉(xiāng)情怯”大概是所有心懷盼望的人都逃不過的魔咒罷,還沒走近廊下,一顆心已然是緊張的無處安放了,就連一舉一動都仔細(xì)著,生怕做的不好,讓對方覺得自己輕浮了。

  可心中卻不免的有些后悔了,不該不讓袁元一道來的,他是個人精,對于這些人情世故,是最擅長不過的了,可后悔又有什么用,現(xiàn)下,站在院子里的還不是自個兒一個人,心里頭縱然緊張,可步子還是得跨不是,隨后便見他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只當(dāng)是給自己壯膽了。

  不愧是名角,架子真真是不小的,雖說卓南溪是后生晚輩,可也是這北平里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總得給個好臉色吧,更何況,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

  可他裘老板偏就不理會,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地痞流氓,仍舊只是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隨后,繼續(xù)他的吞云吐霧飄飄欲仙,大有沒看在眼里的意思。

  卓南溪心里頭本來就沒底,如今再被他這么一看,一顆心算是沉到底了,再不敢開口,只呆呆的在一旁立著,動也不動。

  說來,他也是真的傻,活了二十來年的日子,人情世故是半點也沒學(xué)會,不然,他就不會干巴巴的站著看著人家抽煙,要是換個機(jī)靈的,早該一旁點火伺候了,哪還像他一樣站在一旁跟個木頭樁子似得,沒半點人情味。

  遠(yuǎn)看不覺得,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昔日那個面圓臉闊的“活霸王”如今已是身形枯槁了,只見他顴骨高聳,兩頰無肉,便顯得越發(fā)的消瘦,好在精神仍然矍鑠,才和那些煙樓里的那些煙鬼不同,也可能是常年唱生角兒的緣故,才使得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種常人難及的氣勢。

  卓南溪是不抽旱煙的,也不許春滿樓的人沾染這些東西,雖然他年輕,卻也見過不少被大煙迫害了的人,也知道這是些禍國殃民的東西,多少人一輩子都被糟蹋了。

  所以對著這玩意兒素來都是避之遠(yuǎn)之,但眼下情勢所迫,他是來求人的,自然要放下身段來,何況對面坐著的還是他從小到大的崇拜對象,雖然想象和現(xiàn)實有所出入,但人家畢竟是有真本事的,何況人無完人,總不能萬事都要求個圓滿。

  約摸過了五分鐘,裘天才從云霧繚繞中脫身而出,看著規(guī)矩謙卑的卓南溪起身道:“北平第一的卓老板竟然如此年輕,真是后生可畏啊?!?p>  裘天的聲音似敲鑼打鼓一般直擊耳膜,卓南溪措不及防,腦袋被震的嗡嗡作響,好在他也是個整日里和鑼鼓為伍的人,片刻之間就能緩過來。

  梨園里頭重規(guī)矩,也重名聲,裘天是前輩,還是響徹南北的名角兒,在他跟前,卓南溪這個名角便就少了些分量,如今再被裘天這么一夸,更是覺得的誠惶誠恐。

  裘天雖說脾氣架子大了些,不過,這大概也是戲園子里頭的通病,但是唱出了名頭的,都把戲給活成現(xiàn)實了,于是,總有那么點“戲里頭”的東西,倒也不是對卓南溪有不滿的,反而,對眼前的后生晚輩,他倒是十分欣賞的。

  想當(dāng)年,自己在他這個年紀(jì)的時候,還只是個跑龍?zhí)椎模南袼粯幽昙o(jì)輕輕的就家喻戶曉了,所以說,出名要趁早,等到了他這個年紀(jì),黃土都埋了半截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卓裘天始料未及的一番贊揚,反倒讓本就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南溪,有些受寵若驚,片刻恍神之后,仍是謙卑有禮的道了句:“跟前輩比起來差遠(yuǎn)了。”

  裘天聞言也只是擺手笑了笑,這些話他聽的多了,真的假的自個兒心里頭清楚,隨即抬步往回廊盡頭的屋里去,卓南溪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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