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后,戲班子也散了,所有人都各奔東西避禍去了。
陳放鳴也想方設(shè)法的讓他從新燃起活下去欲望,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日復(fù)一日,卓南溪的眼睛里有時候也會閃現(xiàn)出一點明亮,每每看到那點光亮,陳放鳴就像是在漫無目的的黑暗里看到一絲光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卓南溪,還是給自己找的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生活也越來越窘迫了,陳放鳴不說,卓南溪也不問,有些事,陳放鳴不說,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他雖然不清楚陳放鳴是怎么把他從日本人手里救回來的,但他也知道,那必定是極不容易的。
下午,陳放鳴說出去辦點事,可七點多了還沒回來,卓南溪到底是不放心,便出門去尋,其實,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但非得出去找找他才能心安。
許久沒出過門了,街上凌亂的不似他記憶之中的北平,混亂之中除了已經(jīng)完全干涸的血跡,便是那些躺在冰冷地上失去姓名的人。
這是暴亂之后,還未來得及清理的現(xiàn)場,經(jīng)過那場牢獄之災(zāi)后,卓南溪沉穩(wěn)的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即便是面對滿大街的凄慘,除了滿腹悲涼憤恨之外,竟然全無半點恐懼。
風(fēng)聲里,有人在哭,壓著嗓子輕輕的哭,有人在清理大街,也有人在處理逝者,不遠處有個棺材鋪子,主人家不怕惹上麻煩,也愿意收留這些無辜慘死之人。
躺在擔(dān)架上的人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天圓地闊,本該是個大富大貴的面相,抬他的是兩個極為瘦弱的小伙子,來來去去跑了有八九回,再遇上這么個身材魁梧的人力氣便有些不夠用了。
兩人使了力還是沒能抬起來,于是咬咬牙打算再試,卻已有人搭了只手上來,當(dāng)即就輕而易舉的就抬了起來。
搭手的是個瘦弱的小哥,年齡不大,二十出頭的模樣,相貌也清秀,叫人看起來就覺得舒坦,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右手的外邊,哎,可惜了這么雙手。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出來尋人的卓南溪。
雖然看起來瘦弱,可力氣卻大的驚人,兩個小伙子對他笑了笑,無需言謝,一切已然明了。
卓南溪加入了義工之中,因為他常年練功夫所以力氣大,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苦力,便跟著大伙兒安置逝者。
來來回回跑了有十幾趟了,是個人都該受不住了,因卓南溪來的晚,比他們少跑幾趟,所以此時體力尚可,還能再跑幾趟,一個人好不容易把人放到擔(dān)架上,正欲抬起來時卻見對面沒了動靜,抬眼去尋,原來他的搭檔也已經(jīng)累的趴下了,正欲放手等他休息一會,對面卻已被人抬起來了,抬頭去看,正是他外出尋找的三爺。
兩人相視一笑,沒說話,一同抬著逝者往義莊去了。
接近兩個小時,現(xiàn)場才徹徹底底的清理完,看著干凈如斯的街道,夜風(fēng)將兩人的影子吹的若即若離,對著漫天夜色,卓南溪說:“三爺,我們一起活下去吧?!?p> 陳放鳴聞言,滿眼震驚的看著他,一個“好”字,激動的許久才說出口,這是一個多月以來,卓南溪第一次對他說“活下去”。
“離開北平,一起活著?!弊磕舷煌麩o際的夜色,好似看到了活著的無限希望。
“好?!?p> 只要人還活著,家就在,有家就有國,活著,便是無限希望,這滿目瘡痍的華夏大地終有重拾風(fēng)光的那日。
那晚,月明星稀,干凈澄澈的夜空下,兩人牽著手,溫暖一點一點侵染到心底里,影子被拉的很長很長,他們走在桂花漂浮的街道上,并肩回家。
那晚,卓南溪也給陳放鳴下了一碗面,竟然意外的好吃,像極了陳放鳴平時煮給他的味道,昏黃燈光下,卓南溪一字一句道:“三爺,我這輩子……是唱不了戲了,以后就只能給你煮碗面了,你可別嫌棄。”隨后只見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好像把這些日子的隱忍壓抑一并吐出來來。
他的“命”沒了,他的“根”也被拔起來了,但他重新還想生長。
透過燈火,陳放鳴看著笑的凄涼的卓南溪,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怕他看見,于是趕緊低頭吃面掩飾,一邊口齒不清道:“不嫌棄,不嫌棄?!彪S后只嘗到口中一片咸澀。
卓南溪釋然了,曾經(jīng)那個驕傲如斯的卓老板再不能登臺唱一曲,道一句。
卓南溪想,唱不了戲便給他做頓飯吧,這雙手總歸要有個用處的,日后找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安穩(wěn)地方,吃自己種的菜,煮自己和的面,也不至于太過沒用。
實在是想戲了,就買張票……去聽……去聽別人唱……
可事實哪里真的就能如所想那般,第二日,兩人正商量著是去西南還是東南,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的想,宅子便被偽軍領(lǐng)著日本人圍了。
那時,陳放鳴和卓南溪正對著地圖規(guī)劃路線,陳放鳴說:“卓老板,我們?nèi)ノ髂习?,那邊沒這么亂,咱們開個面館,我來煮面,你坐著收錢就行?!?p> “咱們哪來的錢開館子?!弊磕舷磫?。
聽著一向“超然物外”的卓老板說起錢來,陳放鳴心里無比受用,點頭道:“說的也是,要不這樣,剛開始我們就挑著擔(dān)子買,我來挑,你就在旁邊吆喝,保管買的好?!?p> 卓南溪不滿道:“怎么不是你吆喝?”
“嘿!卓老板,你可別欺負老實人?!?p> 卓南溪本來是不情不愿的,一下子就被他這句“老實人”給逗笑了。
見他開心,陳放鳴也跟著笑了,繼續(xù)道:“要是我吆喝,咱們肯定沒生意,你就不一樣了。”
卓南溪好奇的盯著他,要聽聽自己哪兒不一樣,只聽得陳放鳴繼續(xù)忽悠道:“你想啊,你聲音好聽,隨便叫一嗓子,大街小巷都能聽見,還愁沒生意嗎,就算是那些不想吃面的,一聽到這么好聽的聲音,也要跑來看看是哪個俊俏的小郎君,跑過來以后又看到咱們香飄十里的面,生意還能不好嗎?”不愧是做生意的,三言兩語就把人帶溝里去了。
卓南溪也就戲唱的好,論心思卻比不得陳放鳴,被他三兩句就夸的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見他被自己說動,陳放鳴趁熱打鐵道:“卓老板,你看還要養(yǎng)我五十年呢,可得使勁掙錢?!甭犅劥搜?,卓南溪果然中套,立馬瞪大了眼,信誓旦旦道:“行!你擔(dān)著面我來吆喝?!?p> 看著小戲子無比認真的樣子,陳放鳴憋笑憋的辛苦,卓南溪見狀也反應(yīng)過來了,知道自己又被他下了套,撲上去就是一番亂打,兩人鬧的不可開交歡天喜地。
如果他們運氣再好一些,或許就真的就去賣面了,也許多年后,你途徑西南路過一家面館時,看到里面有個干凈清秀的人在收錢,廚房里還有個滿面春風(fēng)的癡漢在煮面,空隙時候兩人對著彼此恬淡一笑,平靜的無比美好。
卓南溪的笑容在看到突然沖進來的偽軍那一刻凝固了,看著眼前油頭滿面,身著一身黃皮子的人,卓南溪知道,那是投靠了日本人的中國人,他被日本人關(guān)著的時候,也見過那樣的人,那時候,卓南溪暗暗想著,都說戲臺上的丑角兒難看,可他覺得那身黃皮子才是真的難看。
原本,日本人也不是那么多的人,可正因為有了穿上黃皮子那樣的人,人才會越發(fā)越多。
陳放鳴看著來者不善的黃皮子,起身將卓南溪護在身后,雖然身處弱勢,目光卻毫無畏懼,身后的卓南溪捏捏他的手,以示無礙,站到了他的身旁,與他并肩而立,到了今時今日,他是真的沒什么可怕的了。
看著兩人相交的手,黃皮子不懷好意的笑了笑,目光打量了卓南溪一圈,卻招來他一記眼刀,黃皮子撇撇嘴覺得沒趣,原以為名動京城的卓老板是個怎樣風(fēng)華絕代的樣子,連陳三爺都淪陷了,卻原來不過如此,頓時失了興致。
轉(zhuǎn)而把目光落到陳放鳴身上,恭敬笑道:“三爺,太君請您敘敘舊?!?p>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看著皮笑肉不笑的黃皮子,以及宅子外面的日本人,縱使狡猾如狐的陳三爺也不得不低頭,轉(zhuǎn)頭正欲對卓南溪交代幾句,誰知他自己卻先開口了,懂事道:“三爺,你去吧,我等你回來?!?p> 四目相對,哪里還有不明白的,陳放鳴鄭重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對著黃皮子道:“帶路吧?!?p> “三爺請?!秉S皮子躬身指引道,陳放鳴沒有回頭看卓南溪,隨即便頭也不回的便走了,縱然衣衫襤褸風(fēng)光不在,即便如此,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不可一世的陳三爺。
跟在陳放鳴身后,走到門口的黃皮子突然停了下來,看向遙望陳放鳴背影的卓南溪,譏諷道:“呵!男人跟男人……”隨即厭惡一笑,便轉(zhuǎn)身跟上了陳放鳴的步伐。
黃皮子走了,圍著外面的日本人卻沒有撤走,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這晚,陳放鳴沒有回來,卓南溪不敢睡,也睡不著,想要出門卻被門口的日本人攔住了,無奈只得在屋里心急如焚。
“汪!汪!汪汪汪!”靠在沙發(fā)上的卓南溪被突然響起的犬吠嚇得險些摔了下來,抬頭一看,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了,門外已經(jīng)有微弱的光亮融進來。
卓南溪起身走到門口,此時,天色已是漸漸泛白,望著空曠如昔的院子,一顆心平靜的猶如沉進了深潭。
“噠——噠——噠——”空氣里只聽得時鐘行走的聲響,也許是習(xí)慣了,卓南溪看起來竟然顯得異常平靜。
今晚,陳放鳴仍舊沒有回來,沉重的夜色里,卓南溪徑自去廚房拿了把菜刀,默默地放在一旁,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