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把月光折射到人身上,透過指縫,杜大分明看到了一片亮晶晶,他是個俗人,不懂得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可他知道,三爺對卓老板比自己對媳婦還好,當年他媳婦走的是頭也不回,更別說是掉眼淚,可可卓老板卻能為了三爺悲痛欲絕,杜大雖然不懂,但看著掩面不語的卓南溪,心里也有些難受。
卓南溪終究還是成了一個人,陳放鳴把他從地獄里拉出來,卻留他一個人在這人世間,他不感謝他,不感謝他這一場費盡心思只為了自己活下去的安排,可他也不會去輕生,因為答應(yīng)了他的,要好好……好好……好好活下去……應(yīng)了……便不能反悔……
此后,再也不會有人歡歡喜喜的叫他一聲“卓老板”,而那句三爺,也再也沒有人應(yīng)了。
——卓老板,
——三爺?
——哎!
那晚,月色皎潔,本該是個月明星稀的好日子,跟喜歡的人坐在院子里嗑嗑瓜子,聊聊天,說著天南地北的荒誕事,越扯越?jīng)]邊,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陣風吹來,立馬就來了精神……
那天,一輩子憨厚老實的杜大撒了一個謊,對著平靜的叫人心慌的卓南溪說:“三爺說,等我們?nèi)グ捕ê昧?,他就過來?!彼恢雷磕舷袥]有聽進去,因為他一直站在船頭,看著海面,從頭到尾,眼睛都沒眨一下。
那晚,卓南溪做了一個夢,他還在戲臺上唱戲,臺下坐滿了觀眾,而三爺就坐在二樓的窗前對著他笑,袁元在后臺比他還緊張,林臨還是那副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子,他高興極了,唱的越發(fā)的賣力,可后來袁元走了,林臨回家了,就連三爺也不見了,臺下沒有觀眾,只有他還穿戲服唱著戲,他找了好久好久,問了許多的人,可最后誰也沒找到。
卓南溪是在一片濕潤中醒來的,那件被他拿來當做枕頭的衣服已經(jīng)不堪入目了。
可他卻不知道,千山萬水的那頭,那個他心心念念想著的三爺就那樣躺在冰冷冷的街道上,流干了他最后一滴血,咽下了此生最后一口氣,那句哽在喉嚨里的“卓老板”再也沒有吐出來。
此后,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別了,我的卓老板……
世間之大,人海茫茫,再也沒有一個人替他喚一聲“卓老板”,也再無人應(yīng)他那句“三爺”。
放不下,真的……放不下……我的……卓老板呀……
陳放鳴到底是去了,北平大大小小的報社里傳的沸沸揚揚,可再傳,也沒能傳到卓南溪的耳朵里,多少個快要撐不下去的日日夜夜,就為了那句“來找他”的話,而茍延殘喘至今,可他不知道,他來不了了,窮盡一生,他也等不到他了。
渾渾噩噩的的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交替,船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南下的第一站——天津,因為都是避難出逃的,一下船頓時就作了鳥獸散。
杜大和卓南溪坐在一家油膩膩的面館里,那是同行以來卓南溪第一次對杜大說話,他說:“我想回去。”
“不行。”杜大當即大聲反對,反對之意無需言說,頓時招來周圍人好奇的眼光,為了避事這才好言相勸道:“三爺說要把你平安護送到重慶,如果三五年了他還沒來找你,那就是他被絆住了,等到北平安定好了你才能回去找他?!?p> 這話是杜大自己編的,陳放鳴的原話是:“等到了重慶,你就拿著錢開家面館,他喜歡吃面,每天給他煮一碗?!笨蛇@話杜大不敢跟卓南溪說。
一路躲躲藏藏,到了重慶已是來年三月了,正是花紅柳綠的日子,路過公園的時候,卓南溪趁著沒人的時候揪了幾朵嬌艷好看的大紅花,急急忙忙的跑回去,在路上撿了個白酒瓶子,洗的干干凈凈的,都能當鏡子使了,灌了半瓶水把花插在屋里頭,他說,等三爺來了,看見了,一定歡喜。
杜大見了別過頭不忍再看,其實,剛到重慶的那年,他就托人打聽消息了,就在他們走的那天晚上,三爺就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可他不敢告訴卓南溪啊。
他怎么能對他說,那個你心心念念等著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就在你離開北平的那天晚上,躺在冰冷的街上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他怎么忍心?
于是,便只能每個月編不同的謊話來誆騙他。
到了重慶之后,兩人便開了一家面館,是以卓南溪的名義開的,其實,那是陳放鳴的給他開的,沒能親自給他開一家面館,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面館的生意不怎么好,因為兩人的手藝都不好,好在陳放鳴當初留給了卓南溪足夠的錢,才得以苦苦支撐屹立不倒,好幾次入不敷出的時候,杜大都勸他把面館買了,可卓南溪每次都說:“等三爺來了生意就好了,你沒吃過他的面,不知道。”
每每此時,杜大都沉默不語。
到了重慶的第三年,陳放鳴還是沒有來,卓南溪雖然嘴上不說,可話卻越來越少了,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的往火車站跑。
那天卓南溪剛從火車站回來,一碗面還沒下鍋,便聽的大堂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亂響,跑出去一看,只見杜大面色蒼白撞倒了凳子邊,倒在了地上,大腿上全是血,躺在地上疼的瑟瑟發(fā)抖。
卓南溪沒見過犯案現(xiàn)場,手忙腳亂的又加上沒有經(jīng)驗,當即就疼的杜大眼花直冒,看著杜大忍得咬牙切齒,他也不敢動,只好找人幫忙給送到醫(yī)院去。
到了醫(yī)院直接就推進手術(shù)室了,卓南溪一句話都還沒說上就被攔在外頭了,中午進了手術(shù)室到了下午六點才出來,卓南溪聽到動靜趕緊跑過去,只見昏迷不醒的杜大面色蒼白的躺在病床上,蒼白的叫人心里沒底。
“你是病人家屬吧?”
“我是,大夫,他怎么樣了?”
“腿上被人捅了兩刀,傷口很深,情況不是很理想,雖然做了手術(shù),但感染的機率還是很大?!?p> 卓南溪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撞得頭暈?zāi)垦?,渾渾噩噩的,用最后的一點理智道:“如果……如果感染的話會怎么樣?”
“傷口會惡化,但具體還要看病人的感染程度?!?p> 醫(yī)生丟下一句話就推著病人走了,留下卓南溪一個人楞在原地,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好好的一個人,怎么一下子就弄成了這副模樣,迅速的就像是個不打招呼的噩夢一樣。
空蕩蕩的手術(shù)房外,只見神情呆滯的卓南溪舉起手狠狠的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聲,回蕩在走廊里顯的更加響脆,隨后便看見白凈的臉上留下一片紅印。
也沒覺得什么,就想知道是不是個夢。一巴掌下來,臉上火辣辣的一片,也說不上疼,可真實的感覺卻無比清晰。
原來,不是個夢啊,日子久了,就容易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
卓南溪站在杜大的病房前看了一會,沒有進去,躺在床上的人還是昏迷不醒,也許是因為房間比手術(shù)室里多了些顏色,整個人看起來也有了生機。
回去的時候,路過一個代寫書信的窮酸秀才的攤前,卓南溪掏出了兩個銀元,道:“我要寫個轉(zhuǎn)讓鋪子的通告,你幫我寫的好一點,讓人看著就想買的那種?!?p> 窮酸秀才看著眼前這個干凈清秀的年輕人,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還道是哪家的小公子,卻原來是個文盲,不過出來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個和氣,管你是乞丐還是土匪,有奶便是娘。
“行,先生準備多少錢轉(zhuǎn)讓,在下也好給你落個筆?!毙悴配伜眉垙埡蛺偟?。
“這個……我還沒想好,你先空著,等我想到了,再來找你寫上去?!弊磕舷羁嗟陌櫫税櫭碱^,他對經(jīng)濟這方面實在是沒有什么認知度,也不曉得那間面館是個什么價位,賣面館也是臨時生出來的想法,暫時還沒來的及想那么多。
秀才聞言,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心想,一塊錢寫張通告你還找我兩回,心里自然不樂意,但上門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故而笑道:“這樣吧,我給你寫好,讓那些買主親自找你商量價格,每個人給的價位也不一樣,你也能從中衡量,怎么樣?”看著卓南溪陷入沉思,秀才心中一喜。
“好?!弊磕舷c了點頭,只見他大手一揮,幾行大字迅速落下,白字黑字,異常醒目,卓南溪非常滿意。
回去后,卓南溪就把通告貼在門上了,也許是秀才當真是寫得好,果然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想要在此開個早餐鋪子,最后以五百的價格定了下來。
卓南溪不知道,當時買下來的時候就是五百,幾年過去了,房子不比其他,段不能用當時的價格來算,到了如今,八百都是情理之中,若是再貪心些,在賣它個一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有了賣面館的錢,杜大看病算是有著落了,剛開始的時候卓南溪也沒敢跟他說,怕他情緒激動影響病情,畢竟是兩個人一起支撐了三年的,多多少少都還是有感情的,即便是為了給他看病,如今說賣就賣,放在誰心里都不好受。
卓南溪后來才知道,杜大腿上的傷是被幾個地痞流氓給捅的,那天,素來謹慎小心從不多管閑事的杜大,管了自重慶三年來的第一次閑事,卻也因此搭上了一條性命。
亂世之下,多的是土匪流氓,大白天的你就經(jīng)常能看到被人偷了錢包滿街哭喊的人,明明都是見慣了的,可那天卻偏偏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