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翻滾,霞光炫目,置身其中,洛九只覺頭疼得緊,干脆閉上了眼睛,任由行歌牽引著飛速前行。
“洛兒姑娘,我們到了。”行歌低頭,在洛九耳邊輕喚一聲。
驀然被人這么一叫,洛九緊緊拽著行歌衣袖的雙手一滑,雙腿一軟,整個身子欲栽下云頭。
“洛兒姑娘當心,我也是看姑娘睡得甜,不忍輕易叫醒?!毙懈杓皶r出手拉住了她。
“不過打了個盹的功夫,怎么就到了?!甭寰湃滩蛔∮执蛄藗€哈欠,一臉意猶未盡:“慚愧慚愧,只因昨夜舅父未歸,洛兒徹夜懸心未敢睡眠,故今日困乏得很。”
“舅父?”行歌濃眉微挑,似在思索。
“啊...呵呵,是呀,我舅父同我在一處住著...”洛九額頭開始冒冷汗,這才過了不久,便又扯連家,又扯舅父,口無禁忌的,難保行歌不會心中生疑。
原只是想讓這梁上君能出手相救洛家,這才冒領了琴仙身份,也罷,等此約踐行后,若再有緣相見,再向他解釋自己不是琴仙一事。
行歌覺出洛九言辭閃爍,也不再深究,只和悅一笑:“那洛兒姑娘可要打起精神,同我游一游這萬花院了。”
不多時,行歌護著洛九安然落到了一處院中,這里布置簡單質樸,卻不失嫻靜雅致,一山一洞,一池一亭,余下皆為各式花木,姹紫嫣紅,群芳爭艷,相比之下,竟更勝過洛府的倚水院。
“這里好美,這院子可是你的?”洛九看得眼花繚亂,興致大起:“原來這院子的主人才是真正的花癡,以往是我太過孤陋寡聞了?!?p> 往常洛九和獨步春都會在背地里嘲笑稱千奇是個花癡,她很清楚,于千奇而言,愛花護花都是為了追思洛九的娘親千卉,卻不知行歌又是為著哪般。
對于洛九冠上的花癡一銜,行歌只付之一笑:“這萬花院是在下一位友人的,近日他恰巧不在,我一人賞來頗為無趣,幸好有佳人相伴在側,才不至于辜負了這滿園春色?!?p> 佳人?莫非他說的是我?洛九下意識的揣測,一瞬之后,又很快否定此念,她一向都有自知之明,這梁上君只是在拿自己取笑罷了。
暗自想著,前方荷花池邊兩三個標致俊俏的女婢恰巧路過,見到行歌后急急踏著細碎的小步走過來,對著他欠了欠身行禮。
女婢們剛要開口,卻被行歌急急止?。骸岸枷氯グ?,吩咐下去,今日任何人都不許來萬花院,以免擾了洛兒姑娘游賞的雅興。”
女婢得令忙告退,洛九卻是心中犯起了嘀咕,這行歌竟然在友人家里發(fā)號施令,行主人家的權力,此種做法未免不妥,不過也正應證了這位友人和他關系必是極好的。
行歌玲瓏心思,一眼看穿了洛九,辨說道:“我與萬花院主人相識十數(shù)載,情同手足,所以才能在此來去自如,洛兒莫見怪。為不使辜負了大好光景,我?guī)鍍核奶幱巫咭环绾危俊?p> 洛九看了看愈發(fā)陰沉的天色,當即搖頭擺手,面露難色:“這院子甚大,細細賞玩下來,恐一個時辰也未能盡興而返。奈何今日倉促少閑,實在不宜再多耽擱,你先前說你素愛聽琴賞花,不如換作我為你彈奏一曲,如何?”
行歌本也做了這個打算,聽到洛九的提議,正求之不得:“如此甚好,行歌以為此處便是這院中最美的景色,不妨在此聆聽洛兒一曲琴音如何?”
行歌指了指亭中空空如也的琴臺。
“自然可以...只是琴在何處?”洛九攤手,無可奈何。
聽洛九有此一問,行歌平靜如水的面上劃過一絲訝異的漣漪:“傳聞有說,琴仙本事通天,萬物皆可為琴,不知是否屬實?”
弦靈這個絕技洛九也曾聽千奇提起,不料行歌也知道,需得找個借口蒙混過關,莫要叫他起疑才好。思及此,洛九故作高深,正了正腔道:“這個嘛,自然非虛,非虛,只是要奏出最妙的琴音,還是要一把名琴...”
“也好?!毙懈枵姓惺?,兩個女婢便搬來了一把琴,架于旁邊的琴臺之上。
“這琴是我那好友平日慣用的,雖不是洛兒姑娘所說的名琴,卻也可堪一用。”
洛九學琴七載,晝夜手不釋弦,自認為識琴懂琴,面前這一方琴,古桐琴面,純絲為弦,選材考究,打磨精細,觸之發(fā)聲清遠,韻味綿長,實是世間難尋的好琴。
“梁上君真是過謙了,此琴甚好,甚好?!甭寰胚B連贊嘆。
既然是以琴仙的身份彈琴,須得用最好的曲子,洛九以為,習過的所有曲子中,《水仙吟》可稱得上是最好的。不妨和弦靈入府那日一般,如法炮制,照舊彈那一首《水仙吟》。
此曲她練了不下八百遍,技藝純熟,行云流水,自己雖聽的有些膩煩,可用來哄騙生人還是綽綽有余的。
洛九端坐于琴臺,弦音如潮水般陣陣襲耳,暢彈至曲中,不覺天邊云霞堆砌聚攏,狂風夾雜著碩大的雨滴撲面而來,打濕了琴面,浸潤了洛九身上這件薄薄的水色紗裙。近日實在奇怪,上次彈奏此曲也引來了這般一場急雨,掃興得很,早知如此便換一個曲子了。
怨尤之際,洛九頭頂出現(xiàn)一把青紙傘。行歌一手擎著傘柄,另一手下意識微微撐開,替洛九遮風擋雨:“洛兒姑娘琴藝果然非凡,此乃天籟之音,絕非凡塵所有,故而召來此天象。就連滿園花木似乎也有所感,比方才香氣更濃,花色更足?!?p> 洛九被行歌這一番話夸得心下得意忘形,口中卻依舊不敢怠慢:“哪里哪里,聊贈琴聲以慰君。嗯...我瞧這天色也不早了,再要耽擱,我一個女子獨自摸黑回去頗為不安全,且我素來不辨路,少不得...要煩勞梁上君找一頂車轎,送我回東郊?!?p> 行歌抿嘴一笑。“洛兒姑娘不必多慮,來如何來,去便如何去,姑娘如此慷慨贈我佳音,我自然要信守承諾,申時之前必能回到府上。”
正說著,一只彩色大鳥匆匆飛過萬花院,洛九認得出,那鳥正是鴻羽。
“為何城主府的鴻羽會在這萬花院出現(xiàn)?”洛九心下生疑,這行歌莫不是見城主府不是對手,要抓我做人質邀功吧?
洛九一時腦熱,想要看個究竟,顧不得自身安危,朝鴻羽追了上去,行歌只好在她身后緊緊跟隨。
及至他們出了萬花院的門,那鴻羽忽然收起雙翅,俯身急轉直下,像是落在了什么地方。洛九見狀停下腳步,長階兩邊,左右兩名護衛(wèi)執(zhí)矛而立,她從頭至尾打量了他們一眼,很快認出正是先前于洛府所見的城主府護衛(wèi)裝束。
“你們是城主府的人?”洛九扯住那左護衛(wèi)手中的矛,逼問道。
行歌遞了個眼色,護衛(wèi)們便只字不言的退了下去,而后,他上前解釋:“不瞞洛兒姑娘,此地正是城主府,但我這友人生性淡泊與世不爭,這萬花院也從來不干涉城主之事,望姑娘莫要誤會。”
行歌字字懇切,一時洛九也不知如何反應。
這時一個女婢急急出了萬花院的門,因想起行歌先前的吩咐,便只作不見,埋頭離開,卻被洛九出手攔下:“為何如此慌張?”
“說吧。”行歌意味深長的頷首。
這女婢不是旁人,正是萬花院的女婢統(tǒng)管,腳步雖然慌張,口中仍舊鎮(zhèn)定自若:“公子,今日萬花院遭妖物偷襲,奴婢清查上下,發(fā)現(xiàn)丟失了蘭心,杜鵑兩名女婢,奴婢聽聞城主回來了,正要去稟報此事?!?p> 行歌臉色一變:“是何妖物?可曾抓到?”
“是一團熾熱的黑影,奇快無比,漆黑如墨,身形可隨意變幻,實在詭異,若非奴婢親眼所見,也很難相信城中還有此妖物。方才...方才城主說是洛家余孽,他們消失了十五年,近日卻又在城中出現(xiàn)了,恐怕是沖著城主府而來?!蹦桥纠L聲繪色,所言不像有虛。
洛九卻很清楚此乃無稽之談,當下喝止了那女婢?!昂f,洛家何曾有什么妖物,那城主又有什么憑據(jù)證明此物出自洛家?”
“是,是城主親口說的,且全府上下都看見了,奴婢不敢妄言?!迸净诺霉蛄讼氯?。
洛九還想再分辨幾句,卻被這行歌搶先一步開口?!奥鍍汗媚?,想必其中有什么誤會,不妨讓我先送姑娘回去,此事我一旦查明,定會替姑娘向城主解釋清楚?!?p> 行歌拽住洛九的右手,使其不得上前。那女婢得了行歌的默許,起身急忙離開了。
“洛兒,當心了?!毙懈栎p聲提醒。
須臾,行歌拉著洛九已置身半空。剛才的事,令洛九心中有氣,一時周遭氣氛有些凝滯,忽然,行歌從氣海中掏出一物。
千奇曾對洛九說過,凡人體內有一處氣海,它不僅是血氣交融匯通之處,也可囊括萬物。只是洛九修為粗淺,氣??湛?,所藏不過幾本從甘酉先生處偷來的畫冊,一盒最愛吃的冰雪酥元子,幾本母親曾經用過的琴譜。
“洛兒姑娘,我觀你資質尚佳,若是勤加修煉必能有一番大的成就,我這里有一本水盾術,不是什么稀罕貴重之物,只是覺得剛好適合洛兒修煉,他日遇險也可做防身之用,不妨拿去?!?p> 一本小小的圖冊遞到洛九手上,洛九瞪直了眼,不假思索便揣入了自己懷中,而后丟進了略有些擁擠的氣海。
得了此物,洛九臉上也有了笑容,連連致謝:“多謝梁上君,此物對我來說貴重得很,但是...你如何知道我修的水系術法?”
“只是猜測?!毙懈栉⑽⒁恍?。
洛家雖然修的是水系術法,卻對所學極為挑剔。千奇說過,洛家歷代奉琴道為首,其余諸法皆是微末不入流。也正因此,洛九會對這小小的水盾術如獲至寶。
不覺間,二人已至洛府后方竹林,林中隱約可見一個略顯落寞的身影,直至行近才知是林翊,他竟一直候在原處。
“公子!”林翊也看到急掠而來的行歌,立刻換了個人一般,開心的雀躍起來。
“梁上君,就此別過了?!甭寰疟f重的向行歌辭行。
“洛兒姑娘,此一行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卻令行歌覓得佳音,受益匪淺,不知在下是否可以經常來此處造訪姑娘,哪怕隔墻側聽一曲也是極好?!毙懈枘樕仙鲂┰S不舍之情。
“我自然是歡迎的,只是洛府規(guī)矩嚴密,莫要被舅父發(fā)現(xiàn)了才好?!敝皇莾蓚€時辰,便得了一本水盾術,有這樣的好事,洛九倒是希望他還能再來幾次,但面上,她依然裝得一副左右為難之色。
行歌會意一笑:“定不會叫洛兒姑娘為難?!?p> “告辭?!甭寰殴笆肿鰟e,歡喜的穿梭消失于竹林。
林翊皺著眉,忍不住問道:“少主,您為何自稱行歌?又為何說要時常來看她?她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行歌神色平靜,緩緩搖頭:“不要讓她知道我的身份,我在她眼里,只能是行歌,不是嚴歌行?!?p> “這又是為何?”林翊百思不得其解。
嚴歌行嘆了口氣:“她是先城主的女兒,洛家遺脈?!?p> “她難道不是琴仙?”林翊訝異不已。
嚴歌行搖頭:“起初我也以為是,可她自稱是洛兒,又稱昨晚她舅父徹夜未歸,與琴仙消失的時間恰巧吻合,想必她舅父便是那個擄走琴仙之人。她修的水系術法,琴聲又可引發(fā)天象,所有種種都足以表明,她就是先城主千卉的女兒?!?p> “會不會只是巧合?屬下認為,她沒有必要冒充琴仙...”林翊此刻極其希望洛九是琴仙,而不是洛家遺脈。畢竟十五年前的事城中人人皆知,那真是一場千古浩劫,只要和先城主千卉走得近的人,都在那場大火中喪了命。如今世道才稍稍平復了些,可不能再出這樣一個禍水。
嚴歌行果決的打斷了林翊:“她的琴聲我聽過兩次,皆可召風喚雨,唯有先城主有此神通,斷不會如此巧合?!?p> “若她真是洛家遺脈,她與少主應是仇深似海,還望少主少與她接近才是…”
聽了此話,嚴歌行眼神漸冷,嚇得林翊趕緊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正因不知如何面對她,我才不能讓她知曉我的身份?!眹栏栊型甯姆较?,心情忽然變得十分沉重。
當年都是因為嚴無雙,洛家滿門才會喪生,嚴歌行不想讓洛九恨他,至少,不是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