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丫頭!”甘酉先生陀螺般矮胖渾圓的身軀出現(xiàn)在洛英陵門外,略微發(fā)白的發(fā)絲顯得比往常更凌亂,口中上氣不接下氣:“是家主,家主回來了,讓老夫喊你即刻過去見他。”
磕磕絆絆的,甘酉先生總算把想說的都表達清楚了。
這夜影果然是深不可測,連舅父回府他都能感覺得到,他若心存歹意,怕是洛府上下無人能幸免,如今舅父已回來了,這件事也不必隱瞞,必須要告訴他早作防范。
古樸素雅的寒渺閣內(nèi),千奇立于殿首,手執(zhí)玉毫,伏案似在書寫什么。
“舅父安好?!甭寰挪饺腴w中,朝那案上之人行禮問安。
“嗯?!鼻嫖刺ь^,簡單應了一聲。
一別十日,千奇似乎比以往還要嚴肅上三分。
一筆而下,濃墨隨著筆鋒印染在了紙上,如北風入關一般厚重而深沉冷峻;再劃一筆,如脫韁駿馬騰空而來絕塵而去;再一筆,如蛟龍飛天流轉騰挪,來自空無,又歸于虛曠。
洛九緊盯著案上的字畫,卻未曾看明白,便問道:“舅父,您是在作畫還是寫字啊?為何這三畫看起來既像一幅畫,又像一個大大的三字呢?”
千奇將玉筆信手置于案上,這才抬起頭:“春兒呢?”
“我在這。”獨步春這時也收到消息,火急火燎地往寒渺閣趕來,朝千奇恭敬一揖:“老大,您怎么提前回來了?”
以往,千奇至少要在無量海呆上半月,這一次卻僅僅十日。不光獨步春犯嘀咕,洛九和甘酉先生也不例外。
千奇沒有理會獨步春的問話,而是舉起手中的畫,呈到洛九面前:“這的確是個三字。舅父雖然一直不想你知道洛家的事,可顯然,你已經(jīng)知道了不少。”
聞言,洛九一驚,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了千奇跟前,欲坦白從寬:“舅父,是洛兒錯了,洛兒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內(nèi)閣,一時好奇才進去看了?!?p> 千奇這般嚴肅的臉色和寒如冰山的眼神,洛九還是第一次見到,嚇得頭皮陣陣發(fā)麻。
此事甘酉先生和獨步春都不知道,可千奇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果然是什么事都難逃他的眼睛。
千奇盯著洛九看了片刻,終是心生不忍:“你先起來說話吧。”
一旁的獨步春小心將洛九攙了起來。
千奇背著手望向門外,神色越發(fā)憂心忡忡:“那一重太虛的門鎖是我以術法所凝,一旦它破裂了,哪怕千里之外我也能感受到。今你魂入太虛,也不知是福是禍,此是天意而為,非舅父所能干預。須知一旦踏上了第一重,便會終生為其所累,舅父不求其他,唯愿你是個例外,能活出另一番景象?!?p> 千奇所說,洛九自是不懂,卻也知他是為著自己好,便出言安慰:“舅父莫要擔心,我在這內(nèi)閣中看到了真正的洛家女史,解了我十五年的困惑,想來是福而不是禍?!?p> 千奇點點頭,面上緩和不少:“五百年前,先祖汐妍郁郁而終之時,曾窮極畢生功法開設太虛境,此境分三重,你所見到的,是第一重。此境虛無縹緲,可以在天地間任意一處游蕩而不受拘束,唯有十足的機緣才得以一見?!?p> “太虛境…”洛九喃喃自語。世界之大,果真是無奇不有。
她忽然想明白了,怪不得除了她以外,甘酉先生和獨步春二人眼中都看不到內(nèi)閣,也許正因為他們沒有這所謂的機緣吧。
“三重太虛,重重有一番昊曠天地。就比如第一重藏書《洛家女史》,看似只記載了八位女子的生平,實則囊括了洛家五百年的興衰榮辱,至于是否還有玄機,這些遠非我所能參悟。第二重便是望月涯秘境,此境并非真正的望月涯,而是汐妍以術法和記憶所凝,內(nèi)里包羅萬象,但仙境玄妙,凡人縱使勉強得入也只能撐得須臾。而這第三重太虛,至今尚無人知曉?!毖约按?,千奇深感遺憾。
“依您所說,第一重洛兒已經(jīng)去過了,那二三重我該如何去呢?”洛九知道,舅父一定非常向往那第三重,她身為洛家天賦異稟的女脈,自然是義不容辭要為舅父排憂解難的。
千奇從容一笑,不以為意:“無他,唯有勤加修習術法,修為越深越有機會。”
“修為?”洛九苦笑,既然要靠修為,從前為何不讓她與獨步春一起勤學,如今白白蹉跎了這許多年,悔之晚矣。
千奇看出了洛九的心思,鄭重其事道:“洛兒,你聽著,舅父不需要你去闖那太虛境。自你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四位舅父去世后,舅父已然對世事看開了,城主的至尊之位,全城百姓的生死安危,乃至修仙得道,超凡飛升,都不如家人重要。舅父此生,但盡全力護你一世無虞,一生安泰?!?p> “家主,您真是太感人了,老夫已有多年未曾聽到過如此情真意切的話了?!甭犃诉@番話,甘酉先生鼻子通紅,眼眶子飽含著老淚,短粗的手于袖中拿出帕子往臉上來回不停地擦拭。
洛九被甘酉先生逗得哭笑不得,雖然舉止夸張了些,可他說的半分不假。
千奇極少在洛九面前說這種話,可這十幾年的守護,點滴她都看在眼里。
他不娶妻生子,不建功立業(yè),塵世喧嘩與他無干,十年如一日默守著亡姐的遺脈孤女。所有重壓他一肩力扛,只為對抗那千年不曾打破的詛咒:洛家女子皆是禍水,皆不可善終。
且不說今后如何,單論往日,這份拳拳守護之情比山高比海深。
與甘酉先生的大大咧咧不同,獨步春從進門起便一直是神情焦灼不安,滿腹重重心事,這一點,以千奇的敏銳智慧自然早就察覺到了。
“春兒,你是否在擔心城中百姓失蹤一事?”
獨步春回過神,正了正色,恭敬答道:“您已經(jīng)得知了?那神秘人影在城中肆掠無忌,擄走了上百人,連洛丫頭也差一點遭了毒手。眼下城中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擔心自己隨時會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p> 千奇的臉色一滯,沉吟不語,看似毫無波瀾,云淡風輕,實則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一路趕回來,確實聽到一些人影的傳聞。十五年了,沒想到他又出現(xiàn)了…你可知他長得是何模樣?”
“一身紅衣,體形干瘦,個子不及您高...但也有人說,是一身黑衣,高大冷峻,想必不止一人...”獨步春托了托下巴,腦海中努力拼湊近日在城中聽到關于人影的樣貌。
“竟不是鬼令愁,那會是誰?”千奇大驚失色:“這么說來,幽冥煉域還有除了鬼令愁之外的魏靈?!?p> “舅父,那紅衣影子他是奎伯,洛兒曾親眼見過此人,他會使劫火?!甭寰耪J為,方才獨步春描述的想必是奎伯和夜影,在她心里,他們是極為不同的兩個人,她不想,也不愿把夜影牽扯到百姓失蹤這件事上。
千奇并不深究,只肅然道:“無論是誰,洛府都將嚴密以待,春兒,你速去購買千石玄冰置于地下冰窖,以備不時之需;甘酉先生,你…且?guī)臀曳€(wěn)住洛府上下的人心,勿讓他們心生動搖和懼意;洛兒,舅父對你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只是這琴道萬不可荒廢了,這是你母親畢生所長,日后我與她黃泉相見,也算是個交代?!?p> “那我呢?家主這是要把我忘了嗎?”
寒渺閣門外,傳來銀鈴般的女子聲音,緊接著,一襲古紅色長裙印入眾人眼簾,粉面含笑,光彩奕奕,正是十日未曾出現(xiàn)在洛府的弦靈。
“你是洛兒的琴師,自然是要勤勉克己,誨人不倦。光這一點,甘酉先生強過你百倍?!币姷较异`,千奇嘴角不自覺的抽動了幾下,神情頗為無奈,想必這些日子二人在無量海發(fā)生了許多有趣的事情,才會令千奇感到如此頭疼。
甘酉先生難得聽千奇夸他一回,如今聽到了,心中不勝歡喜:“家主謬贊了,平日里洛丫頭雖貪吃貪玩,卻也算聰明聽話,只可惜老夫琴藝不佳,否則,老夫倒想一直有機會教她?!?p> 弦靈步態(tài)輕盈的走到千奇面前,又繞到洛九身后,托起她的手,輕笑道:“家主,你別生氣,從今日起,我會片刻不出驚霜閣,全力教洛九學琴,不出三月,這雙手便能彈奏出這世上最玄妙的琴音,不知家主對弦靈這番話是否滿意?”
此話一出,洛九倒吸一口涼氣,她隨舅父學琴七八年,如今琴藝都還只是中流,弦靈竟敢夸口說三月便可出師,這不是使勁打舅父的臉么?
洛九正不知如何反應,千奇攔住了她,搶先應承了下來:“如此甚好,有勞你費心了,只要不是自顧自睡去了便好?!?p> 千奇嘴角又開始不甚自然,話里話外都不太相信弦靈會好生教導洛九。
“舅父,睡去是什么意思?”洛九托著下巴,等著千奇給她講講他與弦靈這樣一個可人兒二人世界所發(fā)生的趣聞軼事。
弦靈低下了頭,悻悻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訴大家,我從小便有個昏睡的毛病,不論什么時候,不論什么地點都有可能觸發(fā)我這病。而且醒來之后睡夢中的一切便只剩下極其模糊的記憶?!?p> “世上竟然有這種怪?。俊甭寰藕酮毑酱簢K嘖稱奇。
“這還不止,她可是睡了整整十二日,從頭睡到尾,任旁人如何叫她也不蘇醒?!?p> 千奇難得一臉嫌棄的模樣,倒把眾人都逗樂了。有個瞌睡蟲在一旁,可想而知,舅父那些日子一定頭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