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滿人間。
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月明風(fēng)靜,夜空中不見一絲云彩,月華終于可以肆意的籠罩人間了。悠長的歲月一旦慢下來,往往更加讓人迷醉。
猴子見到豬妖時,一眼就認出了他。
“是你,天蓬元帥?!?p> “想不到吧?可我已經(jīng)猜到了你會來?!?p> 猴子眼中金光一閃而過,然后不解的搖頭:“可是你的真身卻是……”
“誰在乎呢?既是故人,何不過來一起賞月?順便嘗嘗霓裳的手藝,她做的桂花糕很好吃。”
猴子見他很從容的坐在院中,細細品嘗著手中的糕點,仿佛在與熟人談笑。他更加疑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個清麗脫俗的女子從里屋走出,微笑著添上一壺老酒,一碟花生。
“大圣,過來一起過節(jié)呀?!彼χf。
猴子越發(fā)迷糊,有一瞬間他甚至羨慕過她們,他尷尬搖頭:“不……不必了!你也認得我?”
“認得,我與天蓬曾在天河邊聽過你的怒吼?!?p> “你也是從……”
“以前是?!?p> “過來吧,都是故人?!碧炫钣滞炖锶M了一大塊桂花糕,口齒含糊的招呼著他。
“不必。我會等你們到月落,讓你們最后過一個中秋。”
“多謝!”女子笑著。
猴子躍上了墻頭,舒服的躺在上面,枕著那根鐵棒。他努力回想著與天蓬說過的每一句話,可反反復(fù)復(fù)的只記得那句“不如你幫我找個地方吧?那地方叫天涯?!?p> 天蓬看著陷入沉思的猴子,他微笑著想:“他還是一點兒都沒變。”
遠處月光下還依稀端坐著一個身影,天蓬凝目望去,只隱約的看到那仿佛是個和尚。
“俺只打你三棒,三棒過后,不論生死,老孫絕不回頭?!焙镒釉趬︻^毅然說著。
“不愧是齊天大圣,我甘愿接你三棒?!碧炫顫M滿斟了一碗酒,一氣飲盡。
那夜很長,天蓬躺在桂樹下難以入眠,感覺每一刻都在煎熬??梢惶ь^看向那輪明月時,又會覺得夜很短,那抹皎潔怎么都看不夠。
霓裳伏在他膝上,靜靜的不發(fā)一言,時不時會溫柔的看向他。
當(dāng)明月的最后一抹光華逝去時,猴子輕快的從墻頭躍下,他揮舞著鐵棒,伸出了食指。
“時辰已到!第一棒,斷貪欲?!?p> 天蓬不為所動,靜靜撫著霓裳發(fā)絲,微笑著看著猴子當(dāng)頭擊落的鐵棒。
“呔!”猴子凌空躍起,強勁的氣流聚集在了一處,勁風(fēng)吹得天蓬面皮生疼。他想,任世間再堅硬的東西也終是頂不過這一棒。
可當(dāng)勁風(fēng)散去時,他卻安然無恙。
“大圣棍法天下無雙,為何卻要留情,莫不是手軟了?”天蓬冷笑道。
猴子滿臉的不可思議:“奇怪,俺這一棒打得勁道十足,為何他卻談笑自若,不可能啊?!?p> 他環(huán)視四周,只見院中完好無損,只有那株月桂被擊成粉末。
“原來,那才是你貪欲的根源所在。”
天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如墜冰窟。
那陣醉人的甜香曾讓他勇敢踏進月宮,曾陪他無悔的墜入黑暗,也曾指引他瀟灑的推開那間院門。在沒有她的歲月,它才是他唯一的寄托。
如今,香消玉殞,那些潔白的花朵已成了無助的蘆花,被無情的秋風(fēng)吹盡。
他心頭一陣陣刺痛,苦笑著低頭。只見霓裳看向他的眼神更加溫柔,天蓬迎上她如水的目光。
“幸好,我還有她?!?p> 霓裳仿佛又看到了往日的種種:天河、星空、月光還有平和的他。她想就算當(dāng)時和他勇敢的跳下南天門,穿過厚厚的云層,墮入無邊的永夜,也終會在某個天涯再次遇到他。
猴子背對著她們,再次冷哼道:“第二棒,誅癡念。”
那一棒劃出了優(yōu)美的弧線,將虛空扭曲、撕碎,破空聲處,更是激起了呼嘯的狂風(fēng),欲將混沌吹散。院里塵土飛揚,天蓬緩緩閉上雙目,笑著迎接這一棒。
風(fēng)止,夜又恢復(fù)了寧靜,天蓬以為自己已墜入了無盡的虛空,那里必是一片無極凈土,只有他和她。
可睜眼時,他仍身在那片黑暗中,星辰更加耀眼,周圍卻空空如也。
是的,空空如也,連同他的內(nèi)心。他慌張了起來,覺察到已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低頭,果然不見了她。天蓬一陣頭暈?zāi)垦?,直挺挺的往后栽倒?p> 他哭泣著,咆哮著四處亂找,可只是激起一個個微弱的光點。那些光點緩緩繞著他旋轉(zhuǎn),越聚越多,遲遲不肯散去。他知道,那就是嫦娥留給霓裳的那縷情思,如今終于消散了。
“霓裳……”他呼喊著一粒粒的去收集那些光點,將它們聚在手中??墒且粩傞_手掌,它們又四散飛去,慢慢飄向夜空。天蓬癱坐在地,仰天大哭,那些光點高高懸在他頭頂,像極了另一片星空。
這一幕,比天涯更美,卻又那么悲傷。
他萬念俱灰,只想化作一粒微塵,隨著她一起飄向星空;或者做一朵秋風(fēng)中的蘆花,任江風(fēng)吹進江水,流向無邊的大海。
“第三棒,結(jié)生死!”猴子最后的吼聲傳來。他卻覺得無比悅耳,癡癡的笑著。
“悟空……”
猴子舉棒回頭,只見那個年輕的禪師正端坐在院中。一輪巨大的紅日正冉冉從他頭頂升起,他像極了一個從末世走來的救世主,慈悲的俯瞰著眾生。
……
日升,陽光普照。
“他已經(jīng)死了。”禪師說。
“我還沒死,還差一棒,結(jié)生死?!碧炫钚χ鼫I。
“所以,你永遠欠猴子一棒?!?p> “我從不欠誰?!?p> “不,至少你欠自己一碗孟婆湯,一場輪回?!?p> “不要輪回,只要結(jié)束?!?p> “沒有結(jié)束,也沒有生死,無生無死,無死無生?!?p> “我不要生,我只要死?!?p> “我是誰?”
“我是玄智兒,是天蓬,是豬剛鬣,是悟能?!?p> “不,我不是問‘你是誰’我是問‘我’”
“我?”他突然愣住了,努力的回憶著。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記不清那個縱馬馳騁的少年模樣,天河邊的那個男子也從不肯為他回頭,福陵山中的小野豬也從未在意過自己的影子。
“佛家說人生有七苦,可佛門卻有八戒。守八戒原為脫七苦,可你知道為何要多出一戒嗎?”
“為何?”
“為了戒‘我’世上本無‘我’佛曰:非我,不異我,不相在?!?p> “我……”
“你是誰?”
天蓬腦中一團亂麻,前世今生的所有記憶聚在了一起,狠狠沖撞著他的腦門。他瘋狂扯著亂發(fā),瞪著赤紅的雙眼,他用頭一遍遍狠狠撞擊著地面,最后將頭埋進泥土,屏住了呼吸。
一片黑暗,隱約有兩個亮光慢慢閃著,他努力看去,是那頭雪地中迷茫的小野豬,他虔誠的拜在菩薩蓮花座前。
那里到底是結(jié)束還是開始?菩薩告訴過他:千載紅塵轉(zhuǎn)頭過,一見本心我是我??僧?dāng)他拾起了所有的記憶,卻更加迷惑,更加不知道他是誰?
“呼……”他從泥土中抬起了頭,大口喘息著。塵土、汗珠、鼻涕、眼淚一起糊在了臉上。
“我……我只是一頭小野豬,一頭等著取經(jīng)人路過的小野豬?!?p> “取經(jīng)人?”猴子跳了上去。
“你也是受了菩薩點化,特意在此專侯取經(jīng)人的信徒?”
“是的,菩薩給我取了法名,我叫悟能?!?p> 玄奘宣了一聲佛號,緩緩坐了起來。
“既是受了菩薩指點,貧僧就收你做個徒弟吧?!?p> “多謝師父!”
“我再給你取個法名,就叫你‘八戒’如何?希望你能早日戒我,忘我?!?p> “弟子再次謝過師父?!?p> 猴子顯得異常興奮,他蹲到天蓬身前,笑道:“俺以后可就是你大師兄了,你要記著,你還欠俺一棒呢?!?p> “那只能日后慢慢還了?!碧炫钌瞪档男χ?,眼里空洞無神,正胡亂抹著臉上的穢物。
猴子一時怔住,他摸著下巴,轉(zhuǎn)到了玄奘身后,輕聲對他說:“師父,俺怎么覺得這個人突然就變了。”
“怎么了?”
“他……像個呆子?!?p> 陽光普照時,秋的晨露和冰霜終于被融化殆盡,它們漸漸升到高空,化成了絲絲飄蕩的白云,與秋風(fēng)一同西去,開始了奇妙的一生。
……
日落,浮云西去。
八戒收拾好了行李,站在白馬身后,最后一次看著那間院落。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所在的位置正是曾經(jīng)他經(jīng)常站過的那個地方。
“師父,弟子想最后看一眼家門?!?p> “好,我們等你。”
院門靜靜映著晚霞。昨天,他還倚在門邊。曾經(jīng),那個女子也是在門邊等他。他想,自從他躺在門邊的那一刻起,五百年修來的運氣就已用盡了。自從那女子的指尖點上了他的額頭,這一世的羈絆就已種下。又或者,是從老婦送來那株月桂樹的時候開始。不過他確信,這一切的起源還是在天河邊的那片星空下。
那里才是他的天涯。
為這天涯,他情愿破盡八戒,也情愿默默的挑擔(dān)西去。恍惚中,他看見腳邊靜靜的放著一方手帕。八戒上前拾了起來,慢慢打開。里面是一顆潔白如玉的石頭,像極了一顆種子,更像是一顆果實。
那塊石頭好像擊中了他最柔弱的地方,但他卻笑了,因為他知道那是他新的守望,也是這五百年他修到的正果。
他挑起了擔(dān),跟著白馬走去。
玄奘騎著白馬,指著滿天飄蕩的白云說:“悟空,八戒,有云飄到的地方就會有故事,這一路上你們一定要用心記著?!?p> 悟空在前頭引路,他大笑著問八戒:“八戒,你說下一個故事又會發(fā)生在哪里?”
“誰知道呢?也許那只是另外一個故事?!?p> “你這呆子,取經(jīng)是大事,將來要上史冊的。你可要認真對待,不要毀了自己的形象。”
“誰又在乎呢?也許那只是另外一個我?!?p>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