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夜北邙山

　　除夕夜，是宋家堡最熱鬧的時候，熱鬧過后，也是宋家堡最安靜的時候。

　　難得放縱一次，子時一到，二老太爺家的鞭炮聲響起后，各家各戶都開始放鞭炮煮餃子，小孩也被從暖呼呼的被窩里拽出來，半睜著眼睛被塞到嘴里幾個豆腐餃子糖餃子，然后穿戴整齊在院子里放煙花，小點的只能拿著滴滴筋兒過過癮，大點的就可以跟著大人點個噴花了。

　　當(dāng)家主母們擔(dān)心的念來念去，老爺們帶著孩子們呼來吆去，孩子們嬉笑叫鬧，下人們跑來跑去，待折騰完，伺候主子們都洗漱好睡下，下人們再回自個屋也小小放松下，丑時都快過了。因著大年初一卯時二老太爺還有帶著宋家堡所有男人們拜家廟，上上下下的都趕緊睡下，好養(yǎng)足精神不至于初一早上起不來。

　　夜?jié)u深。

　　伺候九姑娘收拾好躺下，冬梅自己也略收拾了下，抱著被子在外間的塌上躺著，姑娘睡相好，晚上很少起夜，往往是一覺到天亮，她值夜跟在自己房間睡覺并沒有多少差別，反倒是姑娘屋子地龍燒得旺，更暖和一些。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雪聲，想著燕子這些日子跟著春燕開朗的樣子，她眉眼舒展，漸漸入夢。

　　九姑娘閉著眼睛，也在聽外面的風(fēng)雪聲，不知過了多久，冬梅陷入沉睡，整個宋家堡似乎也陷入沉睡，九姑娘嘆息一聲，起身穿衣。走到屋外，見冬梅睡得沉，臉蛋紅撲撲的，倒比清醒時候多了幾分稚嫩可愛，她揚手拂去，一點若有若無的粉末在空氣中蔓延，確定冬梅會一覺到天亮，九姑娘提著食盒，緩緩打開門，悄悄走了出去。

　　漫天風(fēng)雪。

　　九姑娘緊一緊身上的白色披風(fēng)，將食盒掩在披風(fēng)底下，提氣起身，如飛燕一般在雪地上疾馳。她并不走房頂，而是在胡同的正中間穿梭，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到了宋家堡的北門。

　　宋家堡只有兩個門，正門是南門，已經(jīng)多年不開，只開兩側(cè)小門，是宋家堡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北門則是宋家堡通往北邙山的唯一通道，只在喪葬時打開，平常有五六人看著，也是多年未開了。

　　九姑娘遠遠的看著，這時的北門仿佛一座石獅子，門口是石獅子的大嘴，幽深恐怖，門上的瞭望塔是石獅子的眼睛，若隱若現(xiàn)陰森滲人。

　　九姑娘嘴角微翹，一陣疾馳，手中白色緞帶往瞭望塔旁邊一扔，身子跟著緞帶飛舞，一瞬間便上了城墻，再一瞬間，便飛到了墻外。

　　九姑娘回頭看一眼瞭望塔，轉(zhuǎn)身往山上飛馳而去。塔內(nèi)酒后熟睡的幾人，萬不會想到這個大年夜，會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

　　山路料峭，更別說風(fēng)大雪大，九姑娘提著一口氣，足足奔了半個時辰，找來找去，才看到了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洞口。

　　在洞口站了一瞬，稍稍舒了口氣，九姑娘提步往里走。剛一抬腳，便聽到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是誰？”九姑娘身子一頓，朗聲回答：“是我，喜娘，來給父親送點吃食?！北阋娨晃簧碜送Π蔚哪贻p男子走了出來。

　　九姑娘看一眼，屈膝行禮，宋五爺冷冷地看著她，沉默了一會，道：“進來吧。”九姑娘起身，跟著往里走。走了幾十步，山洞稍微開闊了些，九姑娘見宋五爺摸出一個火匣子，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又走去洞口，拿松樹枝葉拼成的門擋在洞口，洞口擋住，外面的風(fēng)雪聲便小了許多。九

　　姑娘就著朦朧的燈光，看到洞內(nèi)一側(cè)用干燥的松樹葉鋪成了一個小小的床鋪，床鋪上是一床厚實的被子。另一側(cè)，有個用石板搭成的小桌子，桌子上只有一個杯子。

　　她走到桌邊，將食盒里的酒和菜端出來，她挑的食盒已經(jīng)是家里最大的一個，一共五層，一層是三個菜，紅燒肉、蒜泥魚和辣子雞，還有一碗加了紅棗、核桃、松子的小米粥，外加一壺竹葉青和一碟餃子，九姑娘一一擺在桌子上。

　　第二層是各色堅果，花生、黃豆、核桃仁、紅棗等，都是炒熟了的；第三層是各種咸菜醬菜，第四層是幾罐炒面，最底層是堅硬厚實的大餅，是蒸饅頭那天她親自烙出來的，當(dāng)時興哥媳婦還說，這種病是外面拉車干苦力的人吃的東西。

　　她將這些東西一一擺在桌子下面，又提起拴在食盒提手上的酒放下。酒是烈酒，有兩壇，節(jié)省著喝，大概能喝倆月。

　　宋五爺看著九姑娘將東西一一擺好，沉默了下，走到桌前，坐在木樁子上，先拿起酒壺，一口將竹葉青喝干，又端起小米粥幾口喝光，食盒的保溫性能不錯，被九姑娘拿在手里在外面走了一個多時辰，粥竟然還帶著微微的熱度。

　　一壺酒一碗粥下肚，渾身都暖了起來，他便不再著急，開始吃起菜和餃子來。

　　他吃的從容，速度卻很快，一會的功夫，餃子已經(jīng)過半，紅燒肉已經(jīng)見底，蒜泥魚翻了面，辣子雞也消滅了一小半。

　　幾乎飽了，他抬頭看安坐在對面的九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還有誰知道？你祖母？”

　　九姑娘笑笑：“祖母不知道，沒有別人知道。父親放心，只女兒一人知道?！?p>　　她頓了一下，又說：“女兒是在夏天父親回家的時候覺得奇怪，父親問母親要了被褥和棉衣，這些雖然母親都會準備，往常您卻不會特意提醒母親一定要厚實一些的。您還問母親要了不少干糧。再者，您走后的書信，看著過于簡約，往常您的書信雖然不多，信中的情誼卻更濃厚一些?！?p>　　宋五爺看她一眼：“是我讀書時候的一個同窗，父母過世，截然一身，人品端正，學(xué)問也可，給我當(dāng)了幾年師爺?！?p>　　九姑娘頷首：“父親為他改了容顏，扮了您的樣子？”“恩，他體格與我相近，我用你祖母教的法子，給他改了容顏，他與我朝夕相處，我的言談舉止他十分熟悉，并不會穿幫?！?p>　　九姑娘：“父親自讓他代替后，也未再聯(lián)系吧？父親不怕他雀占鳩巢，不肯再將宋五爺?shù)奈恢眠€您？”宋五爺嘴角微諷：“是沒聯(lián)系。不怕，若他想要，就給他。”

　　他盯著九姑娘，追問：“夏天走的時候，我確實問你母親要了被褥和棉衣，但那頂多讓你懷疑我打算蟄伏在附近，你是怎么想出我在這里的？”

　　九姑娘道：“父親不必憂心，我自是因為想得多想得久才推斷出來的。宋家堡存世幾百年，北邙山和東西兩座山是天然屏障，北邙山因為是家族墓地，也成了禁地，若無白事，無人踏入，便是有白事，也只在山下洞中處事。父親若想蟄伏，此山是最好的選擇，山下有洞，我猜想，山上怕是也有，所以就來試試?！?p>　　宋五爺嘆了一下：“你這般冰雪聰明，對女子，不見得是好事?！?p>　　九姑娘低下眼簾：“不聰明一些，過不上自己想過的日子。父親且放心，宋家堡這些人，在這堡里安享安樂太久了，上上下下都失了警覺心，不會察覺。便是那位二老太爺有幾分腦子，可，心思都用在齷齪邪惡之事上，父親的愿望，總能達成的?！?p>　　默了一下，追問：“父親是等不及了嗎？打算何時動手？”宋五爺看著跳動的燈火：“我會安排好你和你祖母，雖然會吃點苦頭，絕不會害了性命?！?p>　　九姑娘看著他：“我們不怕吃苦，祖母已經(jīng)油盡燈枯，而我孑然一身，若無祖母，生死其實沒有多少差別。”

　　見宋五爺抬眼看她，繼續(xù)說：“父親也該看出，我與一般女子不同，我冷情冷性，這些年來，也不過與祖母情誼深厚些，連母親和哥哥，也不過比一般人強些。我與祖母，能與父親、母親和哥哥結(jié)下如此緣分，我很珍惜，但并不強求。”

　　見宋五爺表情冷漠，她繼續(xù)：“這兩年，母親將我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我見父親和母親也鶼鰈情深，不忍母親受苦，因此冒險來此見父親一面?！?p>　　卻見宋五爺面上神情不變，心里嘆息這位宋五爺這幾年越發(fā)歷練出來了。她凝神續(xù)道：“父親久不與您那位同窗聯(lián)系，大概也不知道，母親在您走后，診出身懷有孕，如今已近六個月了?！?p>　　終于如愿看到宋五爺坐直了身子，一臉驚詫：“你母親懷孕了？”九姑娘點頭：“我想父親肯定沒將這個考慮進去，母親這一胎懷相倒是不錯，不過，那天，我悄悄摸了一下脈，母親這一胎，是雙生胎?！薄笆裁矗?！”宋五爺一下子站起來：“你確定？”九姑娘點頭。宋五爺緩緩坐下，面上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