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都是為了活著
這是一個最冷的冬天,也是一個讓人心慌的冬天。
北風(fēng)呼呼的刮著,一陣大過一陣,仿佛在嘶吼著。大白天的,樊家一家人都坐在正窯的炕上,抱著被子暖和著,自從進了冬天,基本就天天都是這樣,莊里其他人也都是這樣的每天待著。麥子欠收,秋糧沒收著,本就不多的余糧,一天天的越吃越少,莊里人就都挨著肚子餓,一天也就晌午吃一頓,有時候喝點稀得,待在炕上,不活動就餓的慢一些。
樊小茍和老爹從縣城回來以后,去了一趟陳家坪,看了看姥爺一家,送了一點糧食。老陳家本就地少,家里就養(yǎng)著羊,等著過年賣了換點糧食,去年少了一只羊,也沒再買。旱了這么久,家里也沒多少糧食了,秋天干旱,羊也沒吃著什么好草,沒貼上秋膘,著急賣了沒換多少錢,趕上縣城糧食漲價,糧鋪關(guān)門,粗糧也沒換上多少。
炕上坐的久了,樊小茍挪了挪屁股,撐著炕邊走了下去,穿鞋走到窯門前,朝里面打開,還沒撩開簾子,外面的風(fēng)猛地吹了進來,草簾子都吹的歪斜。隨風(fēng)吹進來的,還夾雜著雪花,飄在了樊小茍的臉上,很快就化了。
顧不得冷,樊小茍朝著炕上的爹娘,滿臉高興的喊道:”爹,娘,下雪了,雪花子?!敖又ゎ^伸手抓住草簾子,打開一點,看著外面雪花在飄。炕上坐著的樊不器和陳梅,挪到炕邊,伸長了脖子看著門外面,也是一臉高興。下雪了就好,再下大點,多下一些,雪化了也是能水,也能讓地里收住了,來年就能種一茬秋糧。
樊小茍跑到了院子的茅房里面,哆嗦著尿了一泡,提上褲子,雙手掏進了袖子里面,出了院子,往前走了走,面前視野開闊,山前山后都能看見,仰起頭,望著空中飄落的雪花,任其落在臉上,化成了水涼涼的,心里舒服。
以后幾天,莊里的人都出來轉(zhuǎn)悠了,雪也是還在下著,人們臉上的苦悶少了一些,莊里人就是這么實在,天能下雪,來年能種上糧,有吃的,就是最好的。
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風(fēng)是越吹越大,天是越來越冷,雪也是下得更大了。莊里的孩子們高興了,在家里院子里面掃雪玩雪,半大的小伙子們也是高興,只有上了年歲的老人們,拍著膝蓋嘆著氣,眉頭緊皺。
要是往年,雪下得這么厚,都比窯的門檻還要高了,整個川里和附近的所有的莊稼人睡著了都會笑醒的,麥子遇上這一次大雪,來年長的會非常好??墒墙衲甑亩欤乩锸裁炊紱]種著,再者天氣卻是很冷,雪都化不了,入冬以來北風(fēng)就死命的吹,地里下得雪,還沒化都吹散了。
大年三十的時候,樊小茍和老爹踩著厚厚的積雪去了北山,香和燒紙都是去年留下的,年前再沒有去過縣城。北山的雪因為天冷,即使是雪停了,風(fēng)卷著雪呼呼的在打轉(zhuǎn)轉(zhuǎn),樊不器把自己戴著的帽子按在兒子的頭上,搓了搓臉,一路沿著路往前。樊小茍戴上老爹的帽子,頭山暖呼呼的,雙手扣了扣帽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到了爺爺奶奶的墳地,樊不器從懷里拿出來香和燒紙,遞給了樊小茍,“兒子,你來給你爺奶上墳?!狈∑埥釉诹耸掷?,走近了墳前,跪了下來,從老爹手里拿過火鐮,摘下頭上的帽子,擋著風(fēng),點著了香,起身往兩個墳頭各自插上了一支。重新跪了下來,點著了燒紙,嘴里低聲的說著:“爺爺奶奶,我們來看你們了,今年天冷,都多穿點?!?p> “莊里今年旱著了,沒供著好吃的,爺爺奶奶你倆別介意,來年了,孫子一定想法補上?!?p> 樊不器跪在兒子旁邊,聽著兒子的低聲細語,看著兩個老人的墳,默默不語。
祭祀是對祖輩們的思念和懷念,是對已故者的追憶,也是對家里未來的期許,祖祖輩輩們,這樣的傳承下來,年年歲歲。
樊小茍原來不知道為什么年年上墳和供奉牌位,在此刻,跪在這里,說出了這些話,他才知道,血脈里面存在的東西,無論何時都不會遺忘,他只是想和爺爺奶奶說說話,或者看看他們,哪怕不過就是兩個黃土包和兩個木牌子,卻是有名有姓,音容猶在。
年很快就過去了,也許在莊戶人的心里,迫切的想要讓這個年抓緊過去,或者最好沒有來過。雪停了了,天很冷,抱著撅頭去了地里的樊小茍,想著把地挖開一些,把積雪埋住,不被風(fēng)吹散。一撅頭下去,被彈了回來,地凍得很是瓷實,不信邪的再挖了幾下,樊小茍把撅頭放下,沒再白費力氣,站在地邊四處張望。北山的白雪地里,能看到還有其他的身影,樊小茍心想,和自己一樣的傻乎乎的人,抱有期望的人,不止自己。
雪消了,天晴了,天氣漸漸不冷了,春天來了,干旱還是依然在。整個大地一片荒涼,莊戶里有些老年人,捱過了冬天的,捱過了年,卻在這個春天離開了。莊戶里的喪葬迎親,都是要搭把手的,可是遇著災(zāi)年了,根本就沒有多少糧食,也就不再待客了,莊里的壯年人,幫著在地里挖個墳,簡單的就下葬了,沒有過喪事也沒有嗩吶吹著,只有家人的哭喊聲陪著走完最后一程。
日子越往前走,家家戶戶越是沒多少糧食了,留著的種子,是不敢吃的,這是最后的希望。整個川里,包括遠處的塬上,樊家所在的莊里,不管是還有點糧食或者稀湯和麩子都吃不上的人,向著大地要吃的。只要是能吃的,樹葉子,草根,榆樹葉子和樹皮,能想到的吃的,都下了鍋煮熟了,進了人們的肚子。
為了吃飽,為了活著,莊戶人想盡一切辦法。
洛川上下和上面的土塬的莊稼漢們還能勉強度日,還能再堅持著,期望著老天下雨,在幾百里之外的土地上,人們已經(jīng)過不下去了,樹根樹皮都吃沒了,灶上的煙囪沒了濃煙,開始了逃荒逃命,人間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