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庭獄
天空陰陰沉沉的，壓得人透不過氣。
沈鯉在房間內來會的踱步，臉上一臉的凝重。
沈福端著一盤飯菜走了進來。
“老爺吃點東西吧，您都一天沒吃飯了。”
沈鯉閉上雙眼，嘆了口氣。
“錦衣衛(wèi)還在門口守著嗎？”
“是，老爺，我想出門買個菜都不讓?！?p> “問過他們郭正域的情況了嗎？”
“老爺，我問過了，可是他們什么都不說?！?p> 沈鯉坐了下來，又猛地站起身。
“不行，我得找皇上說個明白?！?p> 沈福拉住他，道：“老爺，錦衣衛(wèi)把咱們府上看的死死的，怎么出去啊？”
沈鯉拉開他，向門口走去。
門外站著五六個持刀的錦衣衛(wèi)。看見沈鯉，幾人便行禮，“沈大人貴安?！?p> “讓我出去，我要見皇上。”
一個長臉的錦衣衛(wèi)攔住他，道：“大人莫要難為我等，妖書案審明白之前，大人您不可離開府上半步。”
幾個其他的錦衣衛(wèi)怒目圓瞪，像是要把沈鯉吃了。
“那，郭正域怎么樣？你們知道嗎？”
幾個人又像是變成石頭一樣，連動也不動一下。
就像現(xiàn)在牢房中的郭正域。
他剛來的時候仿佛還精神得很，一邊喊一邊罵。
而現(xiàn)在，他動一下都覺得費力氣。
突然，“磕愣”一聲，牢房的門被打開了。
幾個錦衣衛(wèi)走了進來，打頭的道：“郭大人，起來吧，審案啦?！?p> 郭正域抬起頭，卻沒有站起來。
錦衣衛(wèi)見狀，沒有辦法，只好將他架起。
幾個人慢慢通過那條漆黑的幽長的回廊。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亮，郭正域瞇上了眼睛。雖然他昨天下午才被抓起來，但好像隔了好長一段時間。
又通過一段路程，他們到了，錦衣衛(wèi)的庭獄。
大堂正中間坐了一個人，也戴著錦衣衛(wèi)的官帽，只是穿了一身麒麟服，氣派的很。
他就是錦衣衛(wèi)總指揮使，鄭貴妃的親哥哥鄭國泰。
他看見郭正域，便端坐起來，道：“郭大人，久仰了。”
郭正域還是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動也不動。
“郭大人，如今到了錦衣衛(wèi)的庭獄上，別說是多大的官，我問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郭正域沒有說話，但眼神里沒有一絲畏懼。
“你可知我為何抓你前來？”
“妖書案?！?p> “好，你倒是知道，我問你，為何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郭正域正色道：“我從未做過妖書案?！?p> “那昨日為何匆匆出逃？”
“見沈大人。”
“昨日我手下錦衣衛(wèi)欲帶你問話，為何有人將你救走，是否是你的同黨？”
“我不認識那人，也沒作案，何來同黨？”
鄭國泰幾欲變色，但又穩(wěn)下心神，道：“好，你可以選擇狡辯，但只要有足夠的證據(jù)，你是逃不脫的?！编崌┡呐氖?，道：“把犯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幾個錦衣衛(wèi)便帶上了一位僧人。
他跟別的僧人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更蒼老，身上也有更多的傷疤。連呼吸都成了問題。
剛才還義正言辭的郭正域現(xiàn)在卻顫抖了起來，“真可大師？”
真可大師，全名紫柏真可，是當世的釋學宗師，其佛學高深，德高望重，又是沈鯉的摯友。前些日子，還在為宣揚朝廷應削減賦稅而奔走呼號，可如今卻滿身傷痕，命在旦夕。
鄭國泰拿起桌子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道：“他，你眼熟吧。”
郭正域顫抖著道：“你，你們對真可大師做了什么？”
“沒什么，近些日子妖書案發(fā)，這一妖僧卻聚眾宣講，蠱惑民心，禍亂朝政，我便派人抓了起來，審問兩句，有什么不對嗎？”
“你，你竟敢……”
鄭國泰沒有理他，而是大聲道：“那妖僧，還說得出話嗎？”
錦衣衛(wèi)攙起真可，想讓他站起來，可真可大師年事已高，又招毒打，怎還有力氣戰(zhàn)起來？便又癱了下去。
鄭國泰放下茶杯，擺擺手，示意手下把真可帶出去。又道：“這和尚倒也嘴硬，沒問出他與妖書案有何關聯(lián)，不過你也別太得意，我的證人不止一位。請錢大人?！?p> 又不時，給事中錢夢皋便走了上來。他睄了一眼郭正域，又向鄭國泰行禮，“鄭大人，不知找下官何事？”
“啊，沒什么，本官叫你來，是想讓你當堂作證，你說妖書案為郭正域所為，可有此事？”
“回大人，妖書案實為郭正域所為。”
“錢夢皋，你血口噴人！”郭正域欲沖上去，卻叫錦衣衛(wèi)攔住。
錢夢皋正正官服，又道：“在下身為給事中，自當勘察各官員平日所為，妖書案發(fā)前幾日，常見醫(yī)生沈令譽曾多次出入郭大人府中，來往密切。妖書案發(fā)時，有人曾舉報沈令譽，多次夜間出行，行色匆匆，走街串巷。我覺得大有古怪，便叫官差搜查沈令譽住所，果然大有收獲，在其家中，竟有妖書刻板存在?！?p> 郭正域搶道：“前幾日，犬子大病，是才請沈郎中到家中診治，他到底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一概不知。”
鄭國泰點點頭，微笑道：“帶人犯沈令譽并妖書刻板。”
不時，沈令譽也被押上來，自然也是滿身傷痕，鮮血淋漓。
郭正域已是汗如漿出，抖個不停。
鄭國泰一拍驚堂木，“沈令譽，在你家里搜出妖書刻板，你還有何話說？”
沈令譽掙扎抬起頭，輕輕得道：“是，是郭大人要我做的?！?p> 這有氣無力的一句話，卻讓郭正域幾乎暈過去。
“快從實招來?！?p> “我久為郭家治病，郭大人很信任我。那幾日郭大人叫我去他府上與我商議如何散發(fā)妖書，是他當場將妖書寫下，又教我如何刻印散發(fā)，讓我趁著月黑風高，以行醫(yī)為由散發(fā)出去，好掩人耳目?！?p> 郭正域還記得，沈鯉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時時刻刻都要保持冷靜。大丈夫要處事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他行事一直保持著冷靜，即使有時難以掩蓋心中的感情，也是強忍著，不要露出聲色。雖然面子上沒做出什么，可是心中的那份歡喜或者憂郁卻是有的。
如今，他腦子里卻一片空白，真的什么也沒有想了。
鄭國泰站起身，厲聲道：“郭正域，你還有何話說？”
他說不出來，也沒話可說。
“好啊，如今人證物證皆在，卻裝聾作啞，看來不吃點苦頭，你是什么也會說的了?！?p> 錦衣衛(wèi)，往往更相信他的刑具。
當郭正域被幾個錦衣衛(wèi)架起，往堂下走去時，他已經死心了。
“且慢”，一句娘里娘氣的古怪聲音穿了進來。
在郭正域的心里，這些古怪的聲音，甚至比春風還要溫暖人，仿佛將他從這寒冬中扯了出來。
人，永遠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
是東廠提督陳矩，郭正域向來是看不上這個專會溜須拍馬的太監(jiān)的。
現(xiàn)在，他那沒胡子的老臉看起來也挺可愛的。
陳矩道：“鄭國泰，你好大的膽子呀。抓人怎么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呢？”
鄭國泰起身，拱手道：“廠公，如今，人犯就在眼前，下官認為，若不及時將其逮捕，恐走脫了他?！?p>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早早了結此案，解決你們鄭家的大敵罷了?？扇缃衲闳橇舜蟮溋?，這事兒不知道怎么被太子知道了，太子親自到沈鯉府上，將其解救出來，兩人到皇上面前參了你一本，皇上龍顏大怒，本來說好的，三法司共同審案，你怎么就先動起手了。這不，讓咱家親自叫你，你呀。”
說著，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匆姽?，跑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焦急的喊道：“何人要殺我的好講官？”
他就是當朝太子，朱常洛。
太子大約二十多歲，雖說貴為帝室之胄，卻看上去和普通的年輕人沒什么區(qū)別，反而讓人感覺有點憨厚，他看著郭正域，一臉的慌張。鄭國泰，錢夢皋，與眾多錦衣衛(wèi)見是太子紛紛行禮。
郭正域還沒太緩過來，但他知道了一件事，他的命，暫時是保下來了。隨著慢慢清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了。
郭正域深鞠一揖，深情地說了聲，“太子?！碑敵跛麨樘又v師時，一直認為太子唯唯諾諾，沒有氣魄，可如今太子這樣體貼自己，還為自己闖入庭獄，他無比地自豪和感動，即使為了太子而死，也沒什么。
太子站起身，對陳矩道：“公公，現(xiàn)在該怎樣？”
陳矩笑容可掬，道：“太子放心，老臣即到此，可保一切無恙。”又對郭正域道：“請郭大人莫要怪罪，若是大人無罪，三法司定會還大人清白。還請大人在此委屈幾日?！彼峙み^頭，對鄭國泰道：“鄭大人，還請將案件證據(jù)經過寫成文案送給三法司和六扇門，兩日后便是三法司會審，你可千萬別給我再弄出什么岔子?！?p> 鄭國泰連連稱是，道：“下官也是心急破案，還請?zhí)?，廠公見諒?！彼謱ο旅嫒藬[擺手，示意把沈令譽帶下去。
陳矩又對太子道：“殿下只管安心，有老臣在，定將此案審明?！碧拥溃骸昂煤茫泄@句話，我便放心?！碧佑洲D過頭去，拍拍郭正域的肩膀，“老師珍重，我相信你的清白?！惫蚋袆拥膸缀跻蕹鰜?。
太子見事情暫時穩(wěn)定，便又對鄭國泰道：“鄭大人，既然沒事了，我就先走了?！编崌┮荒槦o奈，也不敢再說什么，只好拱手相送。陳矩也隨太子退下。
兩人走到錢夢皋面前，錢夢皋一臉笑容，道：“恭送太子，廠公。”
陳矩輕哼一聲，“錢大人，過兩日三司會審，可要平實論事，不可耽誤破案?！?p> 錢夢皋哪敢再言，連連稱是。
太子與陳矩走遠了。
鄭國泰的臉色鐵青，瞪了郭正域一眼，“把郭大人帶回去吧，莫要怠慢了?！北銡夂艉舻赝讼绿萌?。
郭正域的心情很復雜。
雖然自己逃了這一次，可下一次又該怎么辦呢？
在這個嚴寒的冬季，誰又真的能帶給他溫暖呢？
至少對于方天成，一個火爐，一杯溫酒就夠了。
此刻，他就在六扇門的府衙上，端著一杯溫酒，慢慢地坐喝。
突然，一陣寒風吹進來，門開了。
一位老人，頭發(fā)已花白，一身捕快服。
沒有老人的慈祥，因為他的臉上有著很長很深的一道疤。
他就是鐵指神捕，白雙。
他坐下來，用低沉而有力的語氣說道：“成兒，錦衣衛(wèi)送來妖書案的卷宗，我?guī)碜屇憧匆豢??！闭f罷，他將一卷卷宗給方天成。
方天承接過卷宗，卻并沒有打開，看他把卷宗放在桌上，“師父，我見過徐云野了。”
白雙臉上露出了復雜的神色，緩緩道：“他，與這妖書案沒有關系吧?！?p> “有，也是沒有。”
“你這是什么意思？”
“案子雖然不是他做的，可大概卻是他兄弟做的。”
“不是最好，要是這案子是他做的，恐怕誰也抓不到他?！卑纂p疊起雙手，右手兩只手指粗壯有力，像是渾鐵打成的，“但還是要小心，這人我知道，十分重情義，他可能會為他兄弟開脫也說不定?！?p> “是的，他說他也曾見過師父您，您對他的感覺怎么樣？”
白雙嘆了一口氣，“我們只有一面之緣，可那一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p> “到底是怎樣？”
“若干年前，我奉命追捕江湖上有名的兇徒，孫一刀。此人心狠手辣，武藝高強，不少官差都死在他的手上。此人自稱只要一刀，便要人性命?！?p> “當時我自負鐵指功力無敵，前去想要緝拿他，可他武功實在太高，我敵不過，被一刀劈中面門，登時倒地。我臉上的疤就是那時留下的?！?p> “他雖然一刀沒殺死我，可我卻無力再戰(zhàn)了，孫一刀得意得很，說：‘休說你鐵指，便是白蓮十三太保我也未放在眼中?！鸵e刀再砍。這時，一個人救了我?！?p> 方天成道：“是徐云野？”
“沒錯，徐云野一把拉住他，問道：‘你說白蓮十三太保怎樣？’孫一刀還在得意，道：‘我說那白蓮十三太保，只不過是區(qū)區(qū)幾個毛賊罷了，若是爺爺見了，一刀一個全給砍了?！?p> 方天成搶道：“然后他就被徐云野殺了？”
白雙望向門外，“是啊，孫一刀一刀沒殺死我，卻被徐云野一刀給殺了?！?p> “只是一刀？”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我從沒見過那么快的刀。我只看到徐云野的刀收回鞘里的時候，孫一刀就已經倒下了，而且……”
“而且什么？”
“他的刀上，一滴血也沒有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