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口不提那晚她究竟面臨了怎樣的遭遇，譬如在游湖的船上劉公子如何動手動腳而令她跳水逃生；譬如她逃生之后如何爬上了九王爺?shù)漠嬼?。劉公子去往九王爺?shù)拇纤饕獰o果后怒從心起帶人砸毀了這個堪稱富麗堂皇的環(huán)彩閣。
這些我未能從她口中獲知零星半點的信息，只是后來兩年后回到鄉(xiāng)下偶然聽說書先生眉飛色舞的講起，這故事有幾分真幾分假我毫不在意，只是在意于相隔經(jīng)年還能聽到關(guān)于她的傳奇，以至于在日落月升的黃昏，年輕的說書先生即將收攤離開時，我固執(zhí)的攔住他，一定要他再講一次那些我未能參與過的她的故事。
我今生聽不膩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往事如同輕煙轉(zhuǎn)眼就在不可觸及的記憶里消散，我從不提起我曾經(jīng)陪伴過那樣一個美麗的傳奇女子，但我卻一遍遍的將放在心底的她重新找出來細(xì)細(xì)回想，我需要有人一次次的提起關(guān)于她的話題，我害怕時間會將記憶沖淡，我害怕我在意的終究有一天會再也無法想起，所以我最終選擇嫁給那個年輕風(fēng)趣的說書先生，每一晚入睡前他都會在燈下侃侃而談，而我抿唇不語，思緒卻早已遠(yuǎn)遠(yuǎn)的回想我人生中難熬輾轉(zhuǎn)的那一晚。
那晚她雙眼微濕，褪下那一身濕潤的紅裙赤身鉆進了被子里，我恐懼憂慮得難以入眠，而她卻拉著我躺在身側(cè)后不久便沉沉睡去。
我不是她，所以我不能理解我那句近乎憐愛的關(guān)心于她究竟有何種意義，我也不知此后經(jīng)年她仍舊念念不忘與我初見的那一天，還有此次深夜里我的這一句關(guān)心的話語。
我在被子下緩緩移動右手，輕觸她覆于被下的滑膩的手臂，在這個即將波濤洶涌的夜里我躺在她的身側(cè)獲取片刻安寧，卻忽然聽見她夢中囈語，電光石火間我只聽清兩個字。
逾白。恰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自無邊的記憶里猛然響起。
江逾白，正是那個春初刑場處決的犯人。
我多想仰天大笑，終于明白了連月來她清冷不明人事的孤傲和那破釜沉舟的決絕，在那人人頭落地的那一瞬起，她恐怕早已決定拋棄自己的生命，這一身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皮囊只是為他復(fù)仇的工具，她已帶著必死的決心，而我，恐怕今生亦只能飄蓬一聚。
我知道了，她不會再屬于任何人，因為有人早就將她去愛的能力盡數(shù)銷毀。她成為了一個軀殼，可還是那般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我沉于夢中，卻意外的夢見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鬧哄哄的街市上我被迫跪倒在街市如同牲口，任由來來去去的所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極度的貧窮讓我此刻受盡屈辱，重病的母親，無能為力的父親都決定我此刻跪在這里的命運，我茫然于自己的不堪的未來，我恐懼于此刻所有人嘲弄惡意的目光，他們?nèi)缤鬲z里的青面獠牙，只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吮干我的鮮血。我恐懼得多想悲痛的嚎啕大哭，但我還是竭力忍耐保持著最后一絲鎮(zhèn)定，眼底如同潮汐暗涌，悄悄的還是濕了眼眶。
而她，她卻忽然破開人群，朝我緩步走來，我朦朧的淚眼看不清她的樣子，卻記得她用一雙修長白皙的雙手將我從冷硬的地上拉起，我不知她扔給我父親的那包銀子究竟有多少，我只知道在那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之后，我與我的家庭將要徹底隔絕，我用我的身體為他們解決這一次的危難，而從今以后……從今以后我將與他們斷絕最后那一絲的聯(lián)系。
我還記得那天她漫不經(jīng)心一般的話語：
“我還缺個丫頭，就你來吧！”
宛如天神降臨為我指點以后的人生。
我再次醒過來時已是晨曦初現(xiàn)，光線自窗欞灑入，微末的塵埃在空氣中飛舞，周遭的環(huán)境令我以為仍在夢中。
我不知她先我多久起身，另一身瑰色的衫子此刻正緊貼在她的身上，察覺到我的清醒，她轉(zhuǎn)過頭來，以一種明媚輕快的語調(diào)問我：
“好看嗎？”
我耳邊“轟隆”作響，撐在床畔怔愣之時她輕綰長發(fā)，一支鳳釵被她輕輕推入發(fā)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
在門外的震天的撞擊聲猛然持續(xù)的響起時，她回身抿唇，在我以為房頂將要塌陷的驚恐里對我安撫一笑。
九王爺府的人和老鴇帶領(lǐng)的人幾乎同時抵達，而得知九王爺即將為她與我贖身的消息后我和老鴇同樣震驚，震驚過后，老鴇滿臉喜笑顏開，砸門時的氣勢洶洶頓時消失不見，而我卻被苦澀絞緊肺腑，我終究還是要失去她。
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那一天的早飯后，她穿著瑰色的衫子，登上了青綢簾布的馬車，她掀開車簾，定定的凝視著我，忽的嘆息一般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慧深……”
我凝神諦聽，以為她要贈我如何悲切的臨別之語，我?guī)缀蹩煲詾樗磳⒒貞?yīng)我長久以來不為人知的感情，我以為她即將告訴我自己并非自作多情，心底隱隱有期待悄悄潛入……
卻不想，她只是輕輕的喚了我一聲便再無下文。
她眼中光亮湮滅，如同夜幕上的星子如同流星般紛紛墜落。我失神之際，她已經(jīng)乘車離我遙遙數(shù)丈。
我的自由是她求來的，而她卻要從此將她的自由完全葬送，她一步步踏入了她為所有人設(shè)好的全套，以身做餌讓所有人萬劫不復(fù)。
我慘然一笑，昨晚我睡于她的身側(cè)，我以手輕觸過她雪白的藕臂，我吻過她眼角盈盈的淚痣，而她眼睫微顫如同蝶翼，輕輕撫刷過我戰(zhàn)栗輕顫的唇畔。
我腦海中似有大廈轟然倒塌，原來她早已于昨晚的半夢半醒間察覺了我全部的企圖，而她卻選擇避而不見沒有戳破我的癡心妄想，她剛剛的欲言又止是給予了我最后的通牒。
青天上的流云迅速的消散，蒼天無情，而我依舊禱告上蒼，讓她以后的每一步都能走得順?biāo)?，能遇上一個愛她如我般的人護得她一世周全。
騎著街市上買來的灰驢我漫無目的的走，仰望上蒼時卻發(fā)現(xiàn)記憶中似有相似的情景與我此刻的情境暗暗重疊。
我想起我來時亦是騎著家人借來的驢子，那時我茫然無措于自己慘淡的命運，而她宛如天神破開人群帶領(lǐng)我飛升天際。
她在這紅塵里與無數(shù)人擦肩，是那么多人仰望渴求的月光。
但是，她永遠(yuǎn)，都只是我一個人的晚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