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倒洗碗水的功夫,馮笑發(fā)現(xiàn)老槐樹下的人又換了一茬。
這波人沒有先前那波人多,六七之?dāng)?shù),但個個穿戴不俗,別具氣質(zhì),與村里之人比較起來,倒像是家境殷實的大戶人家里的紈绔子弟,其中兩三人還腰懸刀劍,似乎略懂拳腳功夫,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生冷氣息。
“嘩”,馮笑潑完洗碗水,視線在老槐樹下掠過,為首背負(fù)利劍的男子視線隨之望過來,與馮笑視線交織再錯開,男子微微點頭,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馮笑也點點頭,就轉(zhuǎn)身快步朝院門走去,興許是某種傷患未愈的緣故,沒走兩步腰板就疼酸的厲害,只好一手拎盆扶墻,一手揉著孱弱的腰板,不時還咳嗽兩聲,額頭也生出了虛汗,用袖子擦了又擦,如此好一陣休息,才稍稍緩過勁來,馮笑回頭一笑,想緩解一下自身尷尬,也唯有背負(fù)利劍的男子,與之笑了笑。
老槐樹下,另一位挎金刀的男子一臉鄙夷之色,看到年輕后生關(guān)門進(jìn)院,方才冷冷淡淡說道:“貪戀美色的廢物而已,地藏之華早早敗空,身體小天地崩塌,比低賤的妖人還不如,倒是與這狐女十分搭配,婊子配狗……”
言辭犀利的持金刀男子,說話間視線已經(jīng)落在那頂四面透風(fēng)的閣樓上,透過被風(fēng)吹動的紗簾,影影綽綽可見兩道身影,一躺一坐,其間的淫笑浪語亦隨微風(fēng)飄散許遠(yuǎn)。
“馬金刀,修道之人最是忌諱莫名因果,如你這般口舌爭勝,即便你的金刀再過鋒利,怕是也斬不完斬不斷的!”,負(fù)劍男子言語敲打道:“要是這等墳頭等死的螻蟻都可令腰間金刀輕鳴,那還來這里作甚,是神秀山造化之景不好看,還是體內(nèi)天地神橋搭成,只覺光陰易被辜負(fù),來這山窮水盡惡地游玩了?”
被負(fù)劍男子怒懟的馬金刀,冷冷看了幾步之遙的負(fù)劍男子一眼,確切來說,是看了那柄許久未曾出鞘的利劍一眼,手腕下意識搭在腰間刀柄,但轉(zhuǎn)念間,手又放了下來,神色如常。
“氣運鼎盛的趙家,走狗屎運的翟鐵,自尋死路的孫氏,不知天高的金氏,這次換成一個病秧子,幾年間神鬼不知將這方圓千里氣運扛鼎之人悉數(shù)給弄了個非死即殘……如此看來時候差不多了!”
負(fù)劍男子掐指輕算,望著閣樓中鶯鶯而笑的女子,心數(shù)大定。
閣樓上,清風(fēng)徐徐,在炎炎夏日里,能有如此不增悶熱的清爽之地,還可登高眺遠(yuǎn),幾乎將野狼村半數(shù)景色盡收眼底,倒也是令人心神愜意。
馮笑被婦人叫上閣樓后,趴在厚厚狐貍毛毯上的婦人眼珠子就一直在他身上滴溜打轉(zhuǎn),卻也不開口說些往日一般風(fēng)情萬種的言語,看了片刻后,婦人雙手摞起,將頭擱在手背上,嘴里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調(diào),悠哉悠哉看著院外老槐樹下的那波人,雙腿來回晃悠,開心的不得了。
“……你知道這顆老槐樹長在這里多少年了嗎?”
“……你說那石碾與碾盤整天被人這般肆意騎跨,會不會很生氣?”
“……哎,老柴刀也不鋒利,砍起柴來手腕震得生疼,不如以前一刀一個爽利了……”
閣樓上,婦人自言自語,有時候還會咯咯輕笑兩聲,馮笑也樂得清閑,坐在閣樓里,涼風(fēng)徐徐,一邊聽著婦人時斷時續(xù)的小調(diào),一邊打量老槐樹下那群“不速之客”。
“他們來這里三次了,基本上一年一次,來了也不像村里那些好色之輩,盯著人家看,就在老槐樹下站著,哦,頭一年來的時候,在老槐樹上做了點無濟(jì)于事的手腳,釘了半截劍條,后來被村里鐵匠取出來,打成三根簪子,一根留給自家媳婦了,一根送給搬出村子的高氏婆姨了,再剩下一根,喏,就在這里了!”
婦人指了指腦袋上斜插的簪子,似乎占到了天大的便宜,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你是不知道,這群人第二年來了,發(fā)現(xiàn)劍條不見了,慌張的那叫一個精彩,咯咯……”
“當(dāng)時,高氏那婆姨正從老槐樹下經(jīng)過,這波人看見后……咯咯,就如同白日撞鬼一樣……那挎金刀的,也就是個空架子,嚇得刀出半鞘,差點把高婆姨給砍了去……要不是那負(fù)劍的漢子出手?jǐn)r住,那挎金刀的怕是走不出野狼村了……高家在這村里,可是立有功德牌坊的,要不是搬走了,那會有現(xiàn)在這些污鱉雜魚橫行……”
“你不知道,這野狼村之前可是熱鬧,高氏,崔氏,張氏,虢氏四家是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走出的下人都眼高于頂?shù)膮柡Γ豢上Ф枷群蟀嶙吡恕瓕O氏,趙氏,鐵匠之類的,現(xiàn)在瞧著多厲害,也就是這幾年才起來的……”
“高氏有功德牌坊,聽說搬去了唯一一座敬仰讀書人的皇朝當(dāng)了先生……”
“崔氏有皇朝血脈,跟在張家后面就搬走了,聽說如今當(dāng)了了不得的官老爺……”
“張氏有位老圣人當(dāng)靠山,也搬走了,聽說去了最大的一座皇朝,享清福了……”
“虢氏拳腳了得,聽說舉家搬去了凌絕頂,當(dāng)神仙,過神仙日子嘍……
“剩下的孫氏家里財厚,也在走門路想辦法搬出村子,都嚷嚷多少年了,還沒搬走……”
“至于趙氏,也就是混吃等死的土財主,兩代人都開始走下坡路,還能有什么未來?”
“鐵匠嘛,打鐵的嘍,只要手里錘子揮舞的厲害,銀子攢夠,晚年也能享享清福的……”
“這波人還是不死心?。 ?p> 婦人突然唉聲嘆氣道。
老槐樹下,那波人中,有人正在樹下挖坑深埋什么東西,挖坑之人馮笑有所印象,是幾人中先前一直站在最后之人,肩膀頭背負(fù)半塊老石碑,腰挎兩柄交錯的鋼刀,是這波人中,最為引人矚目的一個,也是三個挎刀負(fù)劍之人中的一個。
不過,馮笑發(fā)現(xiàn)此時老石碑已然被填進(jìn)深坑,兩柄鋼刀交錯扎進(jìn)樹身,半沒刀身,一絲絲暗紅液體正順著刀口從樹身緩緩流進(jìn)埋碑的深坑中。
圍觀幾人皆臉色凝重,挎金刀的甚至刀出半鞘,如臨大敵,負(fù)劍男子也難得持劍在手,死死盯著深坑,仿佛稍有不慎,會從坑里竄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來。
坑里的血越來越多,漸漸沒過挖坑漢子小腿,面有金相的漢子已從最開始的氣定神閑,變成如今惶惶而不得的慘淡神色,幾人中唯有他一人獨曉,這棵老槐樹下究竟埋著何等的恐怖東西。
閣樓上,老槐樹下的情景,落在婦人眼中,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一口噴吐白骨腐肉的血泉,正有七八只爬滿蛇蟻的手臂,在拽拉那位面有古佛金相的僧人,即便身有古佛相隨,但這老槐樹卻是天生術(shù)法的壓勝之地,因而這些修道修仙的“神仙人物”,到了這里就與掄鐵錘的鐵匠毫無兩樣,法刀、法寶與自己那柄老柴刀沒啥子區(qū)別,只是可惜了這些年命喪于此的“神仙人物”了……
婦人欣賞著老槐樹下賞心悅目的好戲,甚為乏味。
剛剛失去兩柄法刀的天宏寺法僧,眼睜睜看著,恍若活物附腿而上的血物,一點點正將自己吞噬至樹底,天生受此地壓勝的他,除非砍斷雙腿,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位法號為一碑的僧人,緩緩閉上眼睛,口念佛號,莊穆待死。
挎金刀的,一咬牙,金刀出鞘,如金線劃空,直落那名法號為一碑的僧人雙腿而去。
“不必了,勞煩幾位把這片樹葉帶回天宏寺就可!”
“有此劫難,唯有自解?!?p> 一碑僧人睜眼,攤開手掌,將一片槐樹葉交給挎金刀的男子,然后雙掌合十,口誦佛號,如同禪定。
血物蔓延及腰。
周圍之人,目有悲色。
負(fù)劍男子沖坑中一碑僧人合十為禮,輕聲“恕坪生無禮”,僧人點頭。
一劍出鞘,白芒一閃即逝。
僧人頭顱落地,被坪生伸手接住,僧人面浮喜色,眼睛緩緩閉上。
“一碑大師!”
所有人面露悲色,心中悲痛萬分。
這位天宏寺護(hù)碑僧人,如今已是界碑林首屈一指的得道法僧,不惑之年就小有所成,修成古佛金相的佛法,極有望成為天宏寺佛法最精,佛意最重的第一僧人。
幾人皆來自陀舍古國,為首的負(fù)劍男子是陀舍國第二劍門宗主門下弟子,劍意純粹,劍心堅韌,這次領(lǐng)奉師命而來,除卻磨煉劍心之外,還有尋回第二劍門前人遺留在此的遺物任務(wù)。
挎金刀的來自聲名要比第二劍門略高一籌的金刀法堂,法堂上下,人人皆挎金刀,門中曾出過一位有“扶龍”之功的仙人,被古王賜下的“木火于寒”四字至今尚被刻在法堂山腳之下,來者上山,莫不下馬解兵,十分威風(fēng)。
還有一男一女二人,是與金刀法堂山門關(guān)系頗佳的芭蕉洞府弟子,二人來此,純粹是增長閱歷,在隊伍里基本沒有話語權(quán)。
最后一位與周身幾人有些格格不入,一直蹲在地上,肩頭扛著一柄鬼頭大刀,百無聊賴數(shù)著地上螻蟻,似乎對眼前之事,無動于衷。
直到負(fù)劍男子將那顆頭顱包好,與劍同負(fù)身后,此人方才抬起頭,淡淡看了負(fù)劍男子一眼。
大日西移,一行人頂熱,悄然離去。
走在最尾的扛刀漢子,頭頂插上一截隨手從老槐樹上撇下的綠枝,稍稍遮下一絲陰涼,漢子雙臂搭刀,嘴里哼著小調(diào):“萬水千山總是情,多砍一刀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