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樹崖臺
陰風刺刺似縫骨,繁葉簌簌歌遍野。
寒水潺潺直追遠,小魚游游不知時。
驀地,鷹唳驚空遏云,留下一道正在愈合的細長傷口,紅色小果子宛如汩汩泣下的血淚,一顆顆往下滾落。其中一粒不知死活正蹭著他的腦門,野人伸手抓住丟進嘴里,未經(jīng)咀嚼直接下喉。
懸鉤子繼續(xù)在眼皮上方手舞足蹈,又一陣山風窮追谷底,小枝彎腰拂過他的臉,留下數(shù)道淺痕?!拔揖统阅阋涣??!彼腿煌ζ鸩弊?,張嘴撲上,迅速攫住一粒刺莓,酸甜立即在舌頭上漫開?!澳汩L錯地方了?!泵C臉對剩下的刺莓發(fā)出警告,“這是我的地盤。”
旋即躺下,他閉眼吸著牙縫里的殘汁。
黝黑的巨石開腹凹出一片平地,正好躺下一人一狼。
今年的伶俜山特別安靜,昔日銀狼時不時就叼回一些兔子啊羊啊,再不濟也有老鼠。可現(xiàn)在只剩下灰云蓋在野林上空,像極了蓋不上身的棉被毫無用處。幸好去年留有幾張皮毛足以御寒,但他想給白爺爺做雙皮靴,恐怕就難如愿了。
對于野林,這不過是個日復一日的一天;對于野人而言,也不過是毫無新鮮的一個懶覺被擾。腳下那只狼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不曾發(fā)出一點聲響。
睡意全消,他滿腦子都是酸甜味。約莫估算一下,自白爺爺從樹上摔下臥床休息至今,也就三十幾天左右不曾踏入此地。誰知泉水旁竟然結出刺莓!而在此之前,他從未察覺小果子何時落種于此。在他的印象中,輕輕一捻就碎的小果子該呆在較為安全的地方,比如雜木林、灌木叢、溪畔,而危崖峭壁實不應該是刺莓安家之所,定是那群傻風沒事瞎帶路。
可這些小家伙,偏偏就從巖石縫隙里冒出來。攫住根莖的手指頭緩緩松開,“看你倔強,就讓你點地方,但要記得誰才是這里的主人?!彼麑Υ梯f。
冷霧層層裹身,嘴里彌漫著甜酸余味就像鉤子,不停地勾引肚子發(fā)出咕咕聲。四腳朝天望著灰色的天穹,破左耳皺起眉頭,邊抓小果邊抱怨:“昨日和今日,今日和明日都長一個模樣,除了灰臉和黑臉,就沒有別的顏色能換一換?”
天穹沒有理睬他,他只好閉眼假寐。
遽然,一張驚恐的臉自天穹里砸下來,模樣正是從草地里竄出來的人族所有!他霍然坐起身,剛放進嘴里的刺莓來不及吞咽,就從下巴滾落至草叢中,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野......人,野人來了......”那老女人尖叫,在距離他還有百步之遠的溪水對面。“野人要吃人了!”
每次想起那張臉,完好的右耳便一陣陣刺痛。
又一次,在田埂上,幾個男女老少隔著大老遠看見他,立即抓著手中的工具,怒氣騰騰朝他沖過來。就在他們涉水時,他四肢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回山,才避免了麻煩。歷歷在目,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忘記,比起山中猛獸,人族更瘋狂。
身后傳來工具丟進溪水的咚咚聲,有人及時喝道:“別追了,野人一定是想要把我們引入山上好飲血吃肉。大家別上當!野人絕不敢過水。”
溪水是野人和人族的分界,宛若何時兩族經(jīng)過決斗決定!好在,誰的眼睛都沒有燒紅。
該死的!他只是要挖點水芹,又不是要吃人!連續(xù)兩次,人族見他都像見了竹鬼似的尖叫,仿佛要把腸子從喉頭里扯出來不可。至于竹鬼長何模樣?他根本不知道,只知道野人和人族都聽不得“竹鬼”二字。吸取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最后為保住耳朵,他只好迅速飛身入草回山,一路直奔崖臺。
假寐中,猝不及防入夢,爾后一身冷汗驚醒。“絕不是害怕人族,”他粗喘著重復了幾遍。
山上所有的野人一貫都如此;寧愿和林中獸類共處,也不愿意和人族有往來。何況有過一次慘痛經(jīng)歷,若不是銀狼尾隨其后,他必然命喪溪中。實在煩了人族的大驚小怪,更是困惑那雙雙烙鐵似的眼睛。“再也不會下山?!彼а狼旋X再度發(fā)誓,即來一陣山風將誓言吹散。
奈何白爺爺就偏偏喜歡吃水芹。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根野菜有啥好吃的,居然能讓人上癮。屢屢發(fā)誓,都被白爺爺?shù)呐叵曀核椋S即厲聲逼迫他下山采摘。無奈至極,他只好硬著頭皮下山。誓言在水芹面前,就像一個不響不臭的悶屁,白爺爺根本聽不見聞不著。
唉,野菜到處都可見,盡管近些年,陰冷不絕,食物越發(fā)稀少??少即蟮牧尜飞剑S便摘摘也有一籃子野菜。然而挑剔的白爺爺就是只認水芹一味,固執(zhí)地像座老巖石,一寸都不移動。
發(fā)誓就當個屁放了唄,不然他還能如何?
更為可惱那水芹偏偏就長在山腳下,還是最靠近人族出沒的地方,只有溪水畔人族地界里的那一片水芹嫩得很,且確實有一股很特別的清香。燉肉熟爛之際放上一把,極為美味。說來奇怪,其他溪水畔也長有此物,但大都咀嚼如樹根粗糙,苦澀難以下咽。何況白爺爺只剩下幾顆搖搖欲墜的老牙,能咀嚼的食物也不多。
盡管百般不愿意,他還是一次次硬著頭皮過溪采摘,但水芹極其容易腐爛,采多了也無濟于事,不過幾日便如草葉腐爛。
多么可笑!人族自古以來,就對山上的野人諸多戒備,仿佛吃人的不是猛獸而是野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野人出沒,人族必然大動干戈上山搜索一番。爾后,野人各個部落就越發(fā)往深山里頭鉆,猶如躲開老虎一樣唯恐不及。不!是寧愿和老虎比鄰而居。好在山腳下的人們并不熱愛上山,自然不知道崖臺所在。每次碰見,也不過是歇斯底里慘叫一陣子,他甚至弄不清楚這些人,究竟是為了求助還是吸引其他猛獸的圍觀。若不是迫不得已,他才不會下山,咕噥道:“山下有什么好?”
忽地,人族那張驚恐的臉又在云面上浮現(xiàn)......
這可在崖臺中!他瞪著天穹,直到云朵兒潰散離去。
此處無疑是伶俜山最佳藏身之所,遠看一座孤山直插云霄,其一面懸崖絕壁似鏡直聳;近看才知崖臺層壘,綠蔭籠罩。加之各色毒物肆意生長,動物絕跡,咆哮消聲,從未有野人踏入崖臺,除了他。這面,比起黑屁股們霸占的大峭壁宜居多了。
周圍安靜極了!
即可避雨又可擋風,比起石洞,崖臺大得能住下一個部落。在這里,他簡直就是王!曾不止一次動念移居于崖臺,然而顧忌白爺爺上了年紀,腿腳越發(fā)不利索,更不愿和其他野人來往。他只好作罷,偶爾來聽風。
天啊,白爺爺!咆哮仿佛從石洞方向傳來,他似乎應該即刻爬起來跑回石洞,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好晚餐。該死的水芹!他望著天穹掠過疾飛的鳥兒,發(fā)出無奈一嘆,目光追隨鳥跡而去。
崖臺一處,長有可一躍就上伶俜山的老樹,也是樹中惡霸。此樹自谷底生長,正好護著崖臺的側面,枝葉極其茂盛,樹腰更是碩肥,只怕十來個野人伸開雙臂都未必能抱住。閑暇無聊時,他也會從谷底仰望老樹,宛如一個抱住伶俜山打死都不放手的老胖子。歷經(jīng)樹皮干裂,他幾乎以為這老胖樹即將莖衰根枯??擅棵恐∪~萎之際,這個老家伙又呼哧呼哧地抽出小嫩葉。老樹根部錯綜復雜,宛如強壯的手臂環(huán)抱整座伶俜山,才屢次經(jīng)得住暴風雨的摧殘虐待。
無數(shù)的藤蔓和花草寄生在老胖樹身上,仿若是山體的一部分,若不是刻意留心觀察老胖樹,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棵老樹。
可惜,老胖樹沒有嘴,不會說話。要不然,他倒是很想和它聊聊:如何生長,才能獨霸一地?
有時,他也會和銀狼躺在老胖樹身上打盹,時不時會驚醒,因為他在夢里感覺到老胖樹的呼吸,一雙老目總是低落,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和銀狼,說不清楚那是什么表情。
轉彎而下,一處山谷在老樹腳下鋪開,盡頭便是他和白爺爺所居的石洞。碩大的巖石腹內,中空出一片天地,成為他和白爺爺?shù)募纳?。滾燙的泉水從石洞外的一處凹地中汩汩冒出,為他和白爺爺?shù)钟肆尜飞降拇坦顷幚?。這也是他未搬家崖臺的第二個原因。然而,山谷石洞易守難尋,一旦被發(fā)現(xiàn),卻也在劫難逃,就像桶底之物,全憑別人宰割。
常有小動物發(fā)現(xiàn)此處熱泉,撲通就往里跳,還沒有等身體溫熱,就已經(jīng)被燙死。漂浮在水上的尸體,奇形怪狀、慘不忍睹,但這卻替他節(jié)省了很大力氣。只要拿著樹枝往水中一勾一拽,就可獲得食物,就連生火燒水的煩心事都可省略。
至于為何會選擇此谷為居所?白爺爺對此的解釋總是;偶然發(fā)現(xiàn),撿現(xiàn)成,省得搭窩挖洞。
稍微懂事后,他特意觀察過山谷四周幾番。此谷極其隱蔽,三面懸崖峭壁夾擊形成,立在山腰腹內,就連兇猛野獸都徘徊在外,難得一見。翻遍山谷,只有惡霸老胖樹那面能上下出谷,天然形成于懸崖峭壁內,肉眼很難從外部發(fā)覺。
白爺爺是從何處進谷?
為此,他曾試探過,顯然白爺爺并不知道崖臺的存在。再追問下去,也絕問不出多余的一個字。每次的答案都一模一樣,除了咆哮不同以外。若是真窮追不舍,惹得白爺爺急躁,隨手操起手邊的石頭棍子就朝他招呼。他的脊椎再堅硬,也硬不過菱形石棍瘋狂砸落。
日復一日,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借口懷疑白爺爺有沒有這個眼力,除非他不想見到明日的晨霧開簾,露出滿谷花朵。
山谷里擠滿了紅、白兩色花,四季不絕:形如洋蔥頭,花萼單生,頂上傘形花序。尤其石洞兩旁,一色霸占左邊,一色霸占右邊,地盤分得甚是清楚,絕不干越界之事??上Я?,這些花不能食用,那些見色的小家伙貪嘴吃過,必然以命相抵。
白爺爺曾揪住他耳朵說:“你要是吃了這些花兒,你就變成破耳朵。”若是如此,他豈不是連右耳也保不住。自此之后,斷然不敢再亂來。
盯著崖臺上的黃色花朵,越看越像一個個只會傻笑的蠢貨。他正納悶,明明是一樣的模樣,卻因為顏色不同,就必須長在應該長的地方嗎?他自然不認這個邪理,屢次三番將山谷的白紅二花移植于崖臺,又將有黃花搬家到山谷,屢試屢敗,從來沒有成功過。不過,黃花與山谷里的兩色花有所不同,一到某個時候就會凋零,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另外一個時候,又忽然之間在從土里鉆出來。脾氣怪得很!
黃花不稀罕,隨處可見,或許和他一樣熱愛崖臺,因此在崖臺叢叢茂盛,格外惹眼。只是,那紅、白二色,他從來不曾在山谷外見過一朵。兩色花脾氣更怪,離開山谷,到哪里都活不下去,真是怪花一家子!
渺遠處隱約傳來狼嚎!
伶俜山高至狼頭山腰部,與狼頭山對望,茂密層層包裹,除非身在其中,否則很難知道這是山還是林。山下人族不喜上山,大概也是因為無法分辨吧。加之,狼頭山方向時不時傳來狼嚎,震懾人心。
素日里鮮少有其他野人踏入伶俜山,他們總是更喜歡生活在別處,更別提山下人族蹤跡。山腳下溪水對面是一片水芹,之后便是肥沃的小平原,人族總是熱愛平坦的地勢。
山風轉軟,綿云哄睡!
一股熱血沖上來,耳畔仿佛傳來許多野人的呼喊,篝火熊熊燃燒,在勇士們的簇擁下,他往前走去......
越過黑壓壓有的人群,人族的首領移步趨前,最后站在他的眼皮底下,仰頭望著他,忘記怎么開口說話。
倏然,上流一個急倒,他從美夢中驚醒,正好看見小魚們隨勢沖上前方的一塊石頭。
隨即,水流猛然抽縮,小魚們來不及撤退,擱在石頭上半個巴掌大的水中,來去皆無路。
他抹去臉上的潮濕!
瞪目眺望,夢已破碎,怒意難憋!橫臥在石塊上的藤蔓,其一頭就枕在他胳膊下。將手臂從耳廓下撤出、伸長、抓握,他迅速搖晃藤蔓,嚇得小魚四處亂竄。轉眼,凹處已見底,藤蔓最后一次掃過,順勢將小魚送回溪水中。
就在此時,一陣斷裂聲攫走他所有的困倦和怒意,銀狼前腿已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