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瓷娃娃
風聲蟄伏,豎耳竊聽。
“你小子走運了,指不定林子里的孤魂野鬼妹妹們看上你了唄!”田老頭看了一眼竹海深處,不禁皺眉,竊竊私語道,“我們的隊長什么來頭,你小子門兒清吧?!?p> 子金咧嘴笑了起來,摸著腦袋怪不好意思的。隨即,昂首挺胸,直道:“隊長呂謙長出身貴族之家,盡管已沒落,但仍是富足之家。在幾代單傳的家族里極為受寵,博赫努一對他更是寄予厚望。他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隊長,臉上鑲嵌著一雙淡褐色的眼眸和他爹一模樣,行為舉止優(yōu)雅,看得出其家教甚嚴。難得是他瘦弱且結實的身材在富家子弟中極少見,比起滿城的腦滿腸肥,他真可謂是有為青年了?!?p> 一本正經朗聲而畢,子金望了望隊長挺得更直的背脊,又摸起了后腦袋的疤。以往的生活,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一陣嘖嘖嘖聲,“你小子馬屁股拍得真響亮!”田老頭問,“哪來的這么些個花里胡哨?不過聽者受用,什么時候也輪到老子享受享受。你這個兵雛前途不可限量啊,應該去陰城。”
子金倒是不難為情,目光熠熠,“那也得隊長聽得見啊。你就算了吧,兜都穿了個大窟窿,要讓你請一碗酒喝都難。”
“聾子都聽見你的誠意。”
“多謝夸獎?!弊咏鸷敛槐苤M接受了田老頭的冷嘲熱諷?!敖杞涷灷险呒?,要是當真有那一日,管你酒飽?!?p> 不知何故,隊長卻再度與他們保持距離。于是,他們的舌頭就越來越長了,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卻都壓著嗓子。破左耳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有何稀罕,這樣的臉皮在伶俜山還不如一張好皮子耐用。
“戰(zhàn)馬精瘦,隊長騎在其上,瞧瞧,比起壯碩戰(zhàn)馬的確絲毫不遜色?!弊咏鹫f。
“下次你得帶鑼鼓,拍馬屁時正好用上?!碧锢项^搖頭道,“在林子里,只有一種馬好使,那就是熟悉巡邏道的老馬兒。”
褐色戰(zhàn)靴裹至小腿,泥濘飛濺在隊長的褐色褲管上,已無法辨識原來的面目。羊皮手套緊緊包裹著他纖長的手指,單憑肉眼都能感受它的柔軟和溫暖,這可不是尋常士兵該有的待遇。此身行頭就算沒有肩頭的徽章,平凡之人也能慧眼識人,絕對不敢輕易惹禍上身。
子金這家伙倒是說對了,這樣的裝扮,他也想要一套。
“你這個嘴功夫,怎么跑來暗夜鋼軍了?陰城多貴族,才有你的大好前程?!碧锢项^說。
“你這個老頭,刀子嘴豆腐心,就不能說點順耳的話?”
“老子能混到經驗老者,自是鐵石心腸?!?p> 接著,他們便聊起了隊長。
私下里,一次酒酣之際,兄弟們竟稱呼他為“瓷娃娃”。
田老頭曾笑言:“我們馬首是瞻的隊長可謂年輕有為,不足十八便已是小隊隊長,將來步步高升。只是,他真該好好呆在高樓里。纖長的手指應該扒的是春花秋月的衣裳,而不是在詭異難料的幽綠林子里撕裂惡鬼的胸膛。”
眾人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聽“咕咚”一聲,酒壇子從石桌上倒下,碎了一地。
田老頭立刻指著碎片說道:“你果然是個瓷娃娃。”又引得眾人一陣捧腹大笑。
“子金,你怎么不笑啊。”一個胖士兵豎起牙槽問。
“唉,出身卑賤,我只求平安度日。”子金絕對不敢在這時候放聲大笑?!拔乙粺o所有,決不能因為嘲笑隊長而永遠滾出暗夜剛軍。這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驕傲。”
“臭小子,就不怕美夢里,老子割掉你的脖子?!碧锢项^罵道。
火爐的木頭燒得肆無忌憚,“沒心沒肺?!逼渌勘K于放肆,“竹鬼割掉脖子!竹鬼割掉脖子!”
隊長不知何時放慢了速度,與眾人只有一馬之距。
林子吝嗇,空氣干涸,沉默如石壓在胸口上。
子金幾次張嘴,不知說什么才是,急得抓耳撓腮?!疤锢项^,你說話啊。”
“貴族的毛不好捋順,捋毛碰巧是經驗老者最不擅長之事,女人除外?!?p> “你還是閉嘴吧?!弊咏鹫f。
“大隊長讓我們巡邏,我們按道照辦就是。暗夜鋼軍不越過巡邏道,這是軍規(guī)。誰他娘想死,可別拽上老子?!碧锢项^皺眉不悅,重提剛剛避開的問題?!罢媸菦]事找事!”新官上任的隊長讓他無從適應。
“老頭!”子金低喊了一聲。
“還要繼續(xù)?”田老頭問。
仰面對林頂,“天啊?!弊咏饝K叫了一聲。“老頭,你就行行好,憐惜憐惜我這個兵雛子吧?!?p> “老子向來憐惜漂亮臉蛋,不過都長在姑娘的脖子上?!?p> 霎那,侮辱如胭脂涂抹在俊秀的面盤上?!傲种杏惺w怎能視若無睹!”隊長尖聲反駁,“我知道你們在畏懼什么。暗夜鋼軍老掉牙的故事竟然有人當真,在我的隊伍中絕不允許謠言存在?!?p> 每個人都知道隊長耳朵靈,卻還是故意大聲說,特別是經驗老者?!霸鴰缀螘r,你的祖先也在這個林子里留下尿騷味。如今,隊長你倒是嗅不出來了?!闭f罷,田老頭搖搖頭,發(fā)出惋惜噓聲。
“隊長,”子金剛開口。
“繼續(xù)前進,”漂亮的臉蛋生氣都還是精致的,就和雕像似的。“我才是隊長?!?p> “巡邏的任務還未完成,前面還有好長一段路,不宜再節(jié)外生枝?!碧锢项^沉臉道:“竹林茂密似海,漫無邊際,馬是無法深入行走的,只能徒步。要是再下起連綿不絕的雨,我們估計走上一個月也未必能按巡邏路線走出這林子。萬一再誤入竹海境內,恐怕再也走不出來了。隊長,你可見過柔軟的小雨如何食人?”
“倚老賣老!”對于以經驗老者自居的田老頭所說的話,隊長從來都是嗤之以鼻,深不以為然。他用富家子弟特有的眼神打量著深暗的幽林,不時地輕咬下唇,那是他思考時候才有的小動作。
“無知害死人啊。”田老頭轉動脖子,告訴子金?!霸绞瞧恋墓媚锞驮皆摯粼谏铋|中,畢竟外面的世界粗糙無比,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抓花臉。”
兵雛始終對隊長的臉色有所忌憚。“夠了,”子金勸說,“經驗老者也該知道適合而止?!?p> “老子就知道今天一定要帶你們平安出林,”田老頭轉身,指著每一張不知所措的臉,“看看這些長大后就沒吸過奶的新兵蛋子,也都是女人腿間落地的人命。才活了多少日頭,哪個不是盼望著以后的好日子?!?p> “生是暗夜鋼軍的人死是暗夜鋼軍的鬼,何來好日子!”長在鼻子前的枝葉被一把扯下。“田老頭,不要忘記誰才是隊長!難道還需要本隊長來告訴你,一個暗夜鋼軍的士兵應該如何服從命令的嗎?若再有人敢違命而行,那就別怪本隊長執(zhí)行軍法?!?p> “要不是有飯吃,誰來!”田老頭懟了回去,“哦,貴族子弟自然是不需要愁的。老子來了二十年,也就見過一個貴族子弟,其他都在陰城里美酒佳人陪著胡吃海塞吧?!?p> “你信不信......”隊長咬著牙。
“信,老子怎么敢不信。貴族子弟的名聲遠播野林,聾子都信了。”
眾人皆不敢貿然出聲,呼吸如風在繞。
“這田老頭就是臭脾氣,隊長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弊咏鹆R道,“一沒酒喝,你就撒酒瘋。出發(fā)前就應該把你泡在酒缸里?!?p> 轉瞬,五官在漂亮的臉蛋上歸位?!白咏?,你都看到了什么,如實說來。”隊長擰著眉頭問.“鬼神之說只是欺負無知之人?!?p> “小心褻瀆了各方神靈,越是高高在上的神就越小心眼。”田老頭岔開了隊長的問話,旋即收起痞相,臉如入口的石雕嚴肅,轉頭問?!白咏?,聽說在還未加入暗夜鋼軍之前,你是個手藝人?!?p> “手藝人不敢當。”子金尷尬一笑,不停撓著后腦勺?!罢f白了就是在街上摸錢袋子過活唄。”
“荒唐!何時起偷竊都算是一項手藝?”隊長譏笑?!半y怪南方野林的百姓不得安寧,越來越多雞鳴狗盜之徒猖獗橫行。如今暗夜鋼軍的大門敞開,任何雞鳴狗盜之輩都可以隨便進出?!?p> 子金尷尬一笑,不再出聲,其他士兵更是鎖死嘴巴。
田老頭鎖眉深思,緩緩疑問:“你是雞鳴狗盜,我等是淫狼鼠輩,那隊長你是?”
眾人低頭竊笑。隊長臉色發(fā)紫,一時語塞,瞪目以對。
“瓷娃娃,瓷娃娃,”田老頭唱了起來,“好一個漂亮的瓷娃娃......咚咚,滾下桌,哎呦喲,碎了一地,碎了一地啊?!?p> “閉嘴?!标犻L命令。“這是長屏,可不是你那些賤貨的床榻。”
“隊長,老子可不同意?!碧锢项^張開肩膀,“她們那里都一樣的。”
“暗夜鋼軍的名譽絕對不允許你們玷污。”隊長怒道?!白詈脛e讓我發(fā)現你們心懷鬼胎,下流東西。”
“亂世之中,人人身不由己。不入流又如何,下賤又如何。好歹也算是一技之長,憑本事吃飯,能活著。”田老頭繼而說。“何況雞鳴狗盜出其門,奪財不奪命?!?p> “算不上,算不上。我哪里有本事見得他老人家?!弊咏疬B忙解釋?!皯M愧,不敢敗壞他老人家名聲倒是真的。”
“不就是一個雞鳴狗盜之徒的頭目,早該人人得而誅之。你居然公開維護,想來吃膩了暗夜鋼軍的飯?!标犻L揚高聲調,像極了審判者?!昂鸵叭艘粯羽B(yǎng)不熟,都應該被趕盡殺絕?!?p> “我又沒有吃過你家的肉?!逼谱蠖暦磽?。
“要是偌大的野林都是貴族子弟,那該多無聊啊?!碧锢项^打著哈欠,“子金,說說你自己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p> “家里人都死絕了,野林留我一命。想著怎么樣都得試試吧,可到處撒野也填不飽肚子。”子金開始回憶。
從小無依無靠的他除了比別人跑得快些,實在無任何維生之技。然而,錢袋子也不是那么好摸著的,落單的富貴人家也不是常有。厲害的是他在夜里跑起來比白天更快。
去年集市,他當街摸了老隊長的錢袋子。老隊長追著他繞村,在精疲力盡之際逮住他,隨后趕到的士兵恨不得咬斷他的脖子。老隊長提著子金的腦子對他說:“小子誒,今日不殺你,留你小命當我的兵,如何?”從此以后,子金就加入暗夜鋼軍。
故事剛聽罷,“暗夜鋼軍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才越發(fā)衰敗?!标犻L的背始終直挺,下巴抬起往前直戳?!坝浀帽娟犻L剛才的問題嗎?”
頃刻之間,隊長的劍已出鞘,劍尖正抵在子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