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兇手
一場及時雨傾瀉而下，澆熄了升天的烈火，熊熊之勢轉(zhuǎn)瞬冷靜，化為一大片的焦黑。昔日山谷已不復(fù)存在，墨汁瘋狂地尋找出口，從高處向低洼流逝。
“石頭都燒成黑炭了?！币粋€肥胖的士軍催道。“頭，撤吧?！庇晁畯膬深a流向下巴最尖一處。
“你懂什么？”領(lǐng)頭兵訓(xùn)斥道，“這可是大少主的死令。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p> “唉，都是家主的孩子，有什么好爭?！迸质勘f?！昂煤玫囊粋€山谷，可惜了一片林子?！?，說罷，從石堆里翻出一只母狗，用長矛戳穿肚子，提了起來正淌著墨汁?！靶液媚愣亲永餂]有狗崽子?！?p> “蠢貨，將來二少主若是當(dāng)家做主，你還有一口飯吃？”領(lǐng)頭兵一邊招呼胖士兵一邊罵道。“哼，好好的一個山谷！那個野人，沒族人沒圖騰，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是不是個野人都得斟酌斟酌?！?p> 胖士兵撿起掉落在地的帽子?！奥犝f是二少主住狩獵野人的時候，碰巧遇見的?！彪S即搖頭?！罢f來也奇怪，憑黑石和宿老的能耐，是不可能空手而歸的。”
“指不定就是二少主故意養(yǎng)在山谷里的小眼線，只有住在山上的野人才會知道野人躲在哪？”
“一腳已埋入棺材的老人也用不上啊?！?p> “你懂個屁，演戲也得全套，野人族就沒有要死不活的老人？把老人往這里一放，給點(diǎn)吃的就了事，總比一個大活人演野人老人更像野人老頭吧?！?p> “那倒是。二少主真是聰明。”胖士兵咧嘴憨笑。
“呸，小聰明頂個屁用。家主的位置必然是大少主的，二少主就是個奶娃孬貨。要不是他身邊還有一兩個人有點(diǎn)腦子，早就被大少主偷偷做掉，還能活到今天？”領(lǐng)頭兵轉(zhuǎn)身訓(xùn)道，“當(dāng)狗也得睜大雙眼尋個好主人，免得大火燒身時無路可逃?？纯茨腹?，這就是下場?！彼闪四腹芬谎?，對所有人嚷道，“給我翻個徹底，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還有沒有漏網(wǎng)的野人?！?p> 暴雨停歇，連綿起伏的樹林終得天神庇佑，才幸免于難。
山谷外的暗綠簇?fù)碇谕粒桨l(fā)深沉，越發(fā)逼仄。
風(fēng)聲吹響樹葉，仿佛是天地之間的哀樂。
“就算二少主沒撒謊，我們這么折騰，絕對不可能還有活口。要是有活物不被壓死也被燒死了，哪分得清是誰的肉是誰的骨頭。頭，還是別自找麻煩了?！迸质勘虚_了母狗的肚子，翻開狗皮毛，從腿上撕扯下一大塊肉。看也不看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吃了起來，直往外吐著細(xì)骨?！昂俸?，熟了?！彼殖断铝硪粔K腿肉，遞給了領(lǐng)頭兵?！斑@母狗肉居然有酒香，指不定是老野人剛準(zhǔn)備好的晚餐。”
“還指不定是真神準(zhǔn)備好犒賞你的?！鳖I(lǐng)頭兵說，又掄起拳頭。“準(zhǔn)備你個鬼，準(zhǔn)備喂你這頭豬?！?p> “嘿嘿，就是就是，見者有份。”胖士兵招呼起來?！俺园?，兄弟們?！?p> “你個死胖子，連死狗也不放過?！鳖I(lǐng)頭兵接過狗腿，啃了起來，一口下肚后，“就是烤太久了?！苯又舱泻舻?，“還愣著當(dāng)木頭使啊，吃啊?！?p> 十幾名士兵得了命令，一擁而上。不一會兒，骨頭亂飛，母狗已經(jīng)被丟棄在山谷的每一處。意猶未盡，士兵們舔著嘴，望了望廢墟周圍，依依不舍中下了山。
伶俜山的密林外，寒風(fēng)吹著廢墟里的石頭，如珠子翻身滾動、不休不止，似從那山腹發(fā)出沉悶的憤怒。
樹梢下一高一矮正推搡。
甩開了血跡干涸的手掌，破左耳氣呼呼徑直向前。“我不去?！彼敛华q豫就拒絕田老頭的提議?！耙叭吮仨毶钤谝傲掷铩！?p> “石洞沒了，你要去哪？”田老頭追問?！跋律接惺裁床缓?？”
“山下的人都是狐貍，我不去?！彼卮?，態(tài)度堅決?！胺凑也蝗ィツ阕约喝?。我是野人，野林才是我的地盤。”腳下踢著小石頭泄憤，一個接著一個?！澳腹芬欢ㄊ峭岛攘司?，睡得太熟才沒跑。她比銀狼還兇狠，怎么可能乖乖被燒死再被吃掉？”
一個酒囊朝他砸了過來，他未伸手接。田老頭見狀上前，撿起來酒囊安慰他?！叭私K有一死，母狗也不例外。狗嘛，你喜歡再養(yǎng)一只咯?！?p> “我不喜歡?！彼f。
“那還有什么好惋惜。”田老頭撿起地山的酒囊，一腿置于石塊上，手肘支撐在膝蓋上。他拔掉塞子，灌了兩口發(fā)出感慨?！鞍?，天下就沒有喝酒解決不了的痛苦，一壺不行就一壇?？傊茸砹耍h飄欲醉，快活似神仙，天大的痛苦都會無影無蹤?！?p> “我們各走各路?！彼麏Z過酒囊，仰頭咕咕喝了起來，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搖動空囊，甩了甩，沒有一滴時才丟還田老頭?！澳阆律桨?”
一只螞蟻舔著地上的酒漬，狐朋引伴從四面八方趕來，轉(zhuǎn)眼之間擠滿了那塊地，如碗大小的陣勢。“你看螞蟻都需要伙伴，老子將就一下，與你結(jié)個伴一同下山，嘗盡天下美酒如何？”田老頭拋出了誘惑。
長屏里美酒的滋味確實(shí)回味無窮。乍然一聽，的確有些心動，然而他不愿意再踏入人族的地盤?！拔乙谶@里守著白爺爺?！彼K于擠出了一個合理的借口。
“尸體都沒有，你守什么？”田老頭不給他任何回絕的余地?！俺悄闩??？梢叭颂觳慌碌夭慌?，就連老虎來了都敢面對面，”鷹眼轉(zhuǎn)竊笑，“那不會是怕山下老人小孩吧？”
“我才不怕。”
“那你為什么不下山？”田老頭有些咄咄逼人。
“真神會送白爺爺回來?！彼鴱U墟，略有所思。真的會嗎？一股復(fù)雜的味道從廢墟里隨風(fēng)飄散而來，狼頭山方向傳來的狼嗥令他哀傷。畢竟在深夜里，夢神從未賜予他一個夢。“我要是走了，白爺爺回來，一定找不到家?！?p> “哪位真神這么厲害??？”
“不用你管?！彼粫r之間也編不出真神的名字。
經(jīng)驗(yàn)老者卻索性坐在地上，靠著土堆暫得休息。好一會兒，田老頭一邊整理著衣物一邊將干癟的酒囊收在腰下，低頭問：“臭小子，老子離開山谷后，你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剛才那伙人不像是來抓老子的，看他們穿著打扮應(yīng)該是和武的城衛(wèi)軍。老子就是納悶，陰城的消息什么時候棄馬換鳥來送達(dá)了？”
石頭一塊塊地往樹頂丟擲，落葉紛紛，小鳥們驚慌失措，連連啼叫，張開翅膀朝空曠處逃去。
“我就說鳥兒怎么可能送消息呢？”田老頭仰頭否定。
“那是你無能?！彼f，“鳥兒是野林傳遞消息最厲害的動物。”
“野人會說鳥語？”連日未修的黑須已經(jīng)蓬勃如雜草，田老頭不禁一陣大笑，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問題?！盎臉O大陸確有信鴿替人們及時傳遞消息，但在荒山野林不可能，老子從來沒有見過養(yǎng)鴿人。就連住在陰城城堡里的博赫努一都要使喚人馬。一則消息來回，早點(diǎn)的已經(jīng)是事故，遲點(diǎn)的就是故事啦?！?p> “博赫努一無能?！彼袛嗟馈?p> “對對對，就你最能。野人王，請問你如何讓鳥兒傳遞消息呢？”田老頭明顯不相信他，頭枕著雙臂，似笑非笑望著他?！叭绻阏f野人能傳遞消息，老子沒有理由懷疑。可是你說鳥兒能替你傳信，老子信不得。要老子相信，你得讓老子親眼目睹啊?！?p> 對面山崖上，巨石從翻滾下來，一聲巨響落盡激流中。隱隱綽綽之中，似乎有幾抹身影在爬上爬下。他不由警惕起來，握緊了拳頭，屏息眺望。
“別緊張，可能是采石匠而已。”田老頭的腿掛在了樹枝上，壓彎成弓形的樹枝時不時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響?！斑@些混蛋沒有千里眼?！?p> “我看見了?！彼娧律系囊蝗松焓种钢更c(diǎn)點(diǎn)，幾個人圍著此人?！八麄儼l(fā)現(xiàn)我們了，是你仇人還是我的仇人？”
“胡說八道，老子怎么可能有仇人？”田老頭站了起來，瞇眼遠(yuǎn)眺，“哪里有人啊，對邊黑壓壓一片都是草木。野人怎么也像女人疑神疑鬼的？”
那群人從崖上跳了下去，他聳肩道：“我可沒有得罪對面山林的人，看他們的衣服不是野人?！?p> “真有人？”田老頭剛伸出頭，就被他抓了回來。
順手抓著樹枝遮掩，他低聲說：“在野林，我才是王，我才是經(jīng)驗(yàn)老者?！?p> “野人王，有什么建議？”田老頭兩手一攤?！跋律桨?，他們一定想不到野人會下山?！?p> 折回林中，他迅速分析路徑，就速度而言，對崖上的人們來者不善，他可不能掉以輕心?！耙傲植攀且叭说牡乇P?！?p> “王到了哪里都是王，王八到哪里都還是王八?！碧锢项^緊隨著他腳跟移動，“或許也有王八王。”
“你下山吧?！彼D(zhuǎn)身，再度拒絕好意?！霸谝傲?，虎王都未必是我的對手?！?p> “老子相信?！崩项^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臂，緊緊拽住，一個側(cè)身，擋在他面前?！叭绻莿偛欧呕鸬哪侨捍镭?，我相信他們沒有人是野人王的對手。可若是來找老子的暗夜鋼軍，那......老子只知道雙拳難敵眾人，何況還有暗夜鋼軍之劍，那絕對不是廢柴。烏龜都知道打不過，就要縮起腦袋，保住小命先?！?p> 一個勾腿反擊，他將田老頭摔在地上，伸手準(zhǔn)備鎖喉時，望見那雙升起憤怒的雙眼，旋即放下，怒聲警告：“我不是烏龜?！币魂噭棚L(fēng)過，握緊的拳頭沖到了田老頭眼皮前，蓄滿了力量待發(fā)。
紅色和微黃的四目相對，“野人之怒。”田老頭眼皮未動，額頭上沁出汗珠子，冷抽一口氣，伸出手掌緩慢包裹著他的拳頭，輕輕推開。“嚇得老子差點(diǎn)尿褲子。臭小子，以后能不能不要突然襲擊。人嚇人，會嚇?biāo)廊说摹！?p> 寒風(fēng)在打轉(zhuǎn)，越卷越大?！皝硪粋€我殺一個，來多少殺多少?！彼а狼旋X道，拳頭的力氣將周圍的風(fēng)卷成漩渦?！熬彤?dāng)老鼠?！?p> “那白爺爺呢？你不救了啦？”田老頭為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旋即迅速從他腹下移出上半身，離開他的拳頭。
眉頭倏然打了死結(jié)，“他死了。”他肯定自己已經(jīng)把伶俜山翻了數(shù)十遍。“別騙我，老狐貍?！?p> “有沒有聽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碧锢项^連忙爬了起來，“看你呆樣，就知道你肯定沒有聽過。尸體呢，真神只會帶走魂魄，不會帶走尸體?！?p> 站在破左耳身邊，田老頭指著廢墟說，“你看，母狗死了，真神沒有帶走母狗的尸體，我們眼睜睜看著母狗被那群蠢貨搶個干凈。你一直說真神帶走了白爺爺，可是你翻遍了伶俜山，根本沒有找到尸體，對不對？”
“老狐貍，你又想騙我什么？”他怒吼道，明明是田老頭告訴他的?！鞍谞敔斔懒耍徽嫔駧ё吡??！?p> “白爺爺根本沒有死......”
還沒有等解釋，他一個回臂抓住了田老頭的脖子，鋒利的指甲在皮膚上摩擦，一字一字如箭射出，打在對方鼻尖上?！安豢赡?。你是狐貍，之前說白爺爺住我胸膛里，現(xiàn)在又騙我。”田老頭的脖子向后仰去，他一步步逼退，盡管有著身高的差距，然而絲毫不影響他的力道。
“放開老子，除非你不想救白爺爺?！碧锢项^回答艱難，幾乎窒息。“臭小子，記住了。真相才是唯一的真神，其他什么神都不如它好使，而且這個神還得隨機(jī)應(yīng)變?！?p> 手即刻放開了，他在等待解釋：“真相，從來沒有聽過，一定不厲害?！?p> “臭小子，無知就不要隨便接話，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無知似的。你不出拳頭，卻能一眼瞧出你厲害的人才是你的敵人?！碧锢项^揉著脖子，“是你自己一直說白爺爺死了。老子就奇怪，為什么人死了不見尸體？”老頭咳了幾聲，才緩過氣來。“臭小子，以后不要再掐老子脖子，否則跟你沒完。你找到尸體了嗎？沒有吧，有沒有可能那些人先抓了白爺爺，然后才搗毀石洞，燒了山谷？用你的腦袋想想，沒有找到野人，這些蠢貨如何和他們的大少主交代？”
余光瞟了一眼廢墟方向，哀傷洶涌?！拔覛⒘怂麄??！彼站o了雙拳。
“拳頭再厲害，也救不了你的白爺爺?！碧锢项^指著他的腦子說，“要靠自己。腦袋是個比拳頭更厲害的武器，拳頭只能殺一個人，腦袋可以殺成千上萬。你的野人之怒對付幾個還行，萬一敵人像螞蟻一樣堆上來，你的拳頭還有屁用?！?p> “撒謊，你就怕?！币叭酥诮?jīng)驗(yàn)老者眼皮下晃動。
“想不想救出白爺爺？”
“廢話。”
“只要你的白爺爺還活著，老子就能救出他。不過，你得跟老子下山，而且還得聽話?！?p> “我不是小白！”
“狗是忠誠，不是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