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發(fā)誓
前方建筑越來越大,蠻橫地霸占了野人的視線。
“我不會當兒子?!彼K于坦白?!拔抑粫鲆叭?,從來沒有做過人也沒有做過兒子,不會做人更不會做兒子?!?p> “正巧,老子也不太會做人,更從來沒有當過爹。”田老頭雙手相擊,一改冷臉,露出了鮮少的暖意?!俺粜∽?,你敢不敢和老子打個賭?”
“我沒有錢?!彼宄俗逵螒?。
“巧了,老子也沒有。莫非你不相信自己,認定自己一定會輸,所以不敢與老子一賭?”
“賭什么?”他見過農家?guī)讉€男人玩過這個游戲。
“老子瞧著你還是怕???”
“怕?怕什么?”他詫異對視,猛然一個拔起,左腳終于重見天日。“我是野人王,什么都不怕?!?p> “怕當老子的兒子啊?”
“當你兒子有什么好怕?”
“如果你當真不怕,那你敢不敢真真當老子的兒子?”
“我敢?!彼ζ鹦靥牛拔沂怯率?,我是野人王,我什么都敢?!焙巴?,再看著經驗老者的臉,破左耳總覺哪里不對。
“好!不愧是野人王,那臭小子敢不敢對天發(fā)個誓,若是臭小子以后不敢當老子的兒子,便永遠不能成為勇士?!?p> “好?!彼饝?,并按田老頭的要求對天發(fā)了個誓。
“對,你是野人王,你是勇士!說話要算話,從今你就是敢當老子的兒子的破左耳。這可是你自己親口說,天地都聽見了?!闭f罷,田老頭笑了起來.
方覺上當受騙,可話已出口,后悔無用。他咬著牙槽,對著垂落的第三只眼睛毫無辦法,旋即腮幫子鼓了起來?!拔沂悄泸_來的兒子,不算?!?p> “勇士若是說話不算數(shù),一定當不了野人王,如何說服整個野林的野人追隨你呢?”田老頭搖頭長嘆,“可惜啊,可惜啊,難怪好好的一個山谷,說沒就這么沒了。”第三只眼對著天穹,“你應該是聽見了吧!”隨即,低頭問破左耳,“請問,野人王做了什么?”
無言以對,他嘴硬道:“要不是救你,我也不會有惹麻煩?!?p> “野人王想反悔啦?”田老頭聳肩道,“無所謂啊,反正老子不想當勇士,天大地大,一個人任憑逍遙快活,也不用記掛什么白爺爺還是黑爺爺?shù)??!?p> “當你兒子就當你兒子。”他豁出去了。
“一言為定?!碧锢项^咧嘴而笑?!坝率康脑捑腿缟涑龅募?,有去無回,必須算數(shù)。”
答案橫在喉間,他猶豫一番,又吞回腹內?!霸撍赖尿}貓?!狈置饔直徽E?!澳?......”一時之間,他又想不出什么詞來形容自己為何上當受騙,只好和自己賭氣。
梯田從霧氣里伸出側臉。
“撒謊都不會,你說你會什么啊。若不是跟著老子,就你這副德性,野人二字就刻在腦門上,腸子里有什么隔夜菜隔著肚皮都教人看得一清二楚,能走去哪里?”田老頭撐著他的肩膀拔起腿?!白彀鸵獜堥_時,慢一點,想想要說出口的話,想好了,再吐出來。要不然,很容易被自己的話堵死。肉要細嚼慢咽,說話也是如此這番道理,只是剛好相反,肉是吞下去,話是說出口。”
再度陷入沉默,只剩下四腳在泥濘里奮斗的聲響。
終于脫身,站在堅硬土地上的感覺真踏實!
皮革店畢露,鱗次櫛比的房屋已聳立在眼前,已分得清楚土屋和石屋。而伶俜山如溪水般流走,他的胸膛頓時干涸,鼻子泛酸,眼眶潮濕.......
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措手不及,雙腿沉重如巨石無法移動,深呼吸幾下后,他支支吾吾道:“田老頭,從那走吧?!逼谱蠖鷴熘翘椋瑥娙坛橐?,無助地望著。剝獸皮時血淋淋的過往一一浮現(xiàn)在他眼前,就像野林沉甸甸的濃霧驅散不開。
遠離山林,身體里的力量仿佛也離開了他。
“白爺爺不允許我下山來玩耍,因為白爺爺知道人族喜歡吃野孩子的肉,像田鼠那樣刨開肚子,去掉腸子,烤著吃燉著吃。我不要被木枝戳進身體里,不要被掛在架子上,不要被大火烤得黑乎乎的,更不要被燉爛?!睗M腔恐懼,他終于一吐為快。
“只要老子還活著,你就沒有那么容易被烤?!碧锢项^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叭俗宀皇且矮F,他們喜歡吃肉,但不并不喜歡吃人肉。白爺爺那是嚇唬你,省得你到處惹事?!?p> “我只想回到伶俜山,再找一處山谷,有若干個石洞,與其他動物做鄰居......銀狼若是回來,恐怕見不到我,會以為我拋棄了它。”
“狼有自己的族人?!碧锢项^戳破他的謊言?!翱峙率且叭斯聠?,想找銀狼陪吧。”
“銀狼是我的?!彼f。
田老頭驟然發(fā)笑,越笑越大聲,“你能生出狼仔?要是真能,你豈不是個女兒身。老子沒買酒錢時,倒是可以賣你上貴族家做個丫鬟?!?p> “我是男人?!彼m正。
“男孩?!碧锢项^指出現(xiàn)實。
“頂天立地的男孩?!彼f。
“那還是男孩?!?p>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男人?”他瞪大眼睛瞪著答案。
“十年以后吧?!?p> “白爺爺早爛成泥了。”哇哇哇——他嚎啕大哭。
“勇士流血不流淚?!碧锢项^上前訓斥,四目交織的剎那卻話鋒一轉,舉起的右手臂旋即一揮動?!八懔怂懔?,你也只是個孩子。臭小子,哭吧,一次性哭夠本。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來,流進污水里,就沒有人能攻擊你的脆弱,更不能將你打倒?!?p> 眼淚一收,鼻涕一吸?!拔也皇切『ⅰ!彼碾p腳不再聽使喚,深深扎入泥土里,無法移動。他是野人,該屬于伶俜山,而不再出現(xiàn)在這里。
溪水繞道而去,野人已過界!田老頭在他身后,推著他前行,朝皮革店方向逼近。
“在陰城十歲是男孩的成年禮,你幾歲啦?”田老頭漫不經心回頭。
“十歲。”他有些不確定,卻認定今年已十歲。
“好年紀啊。老子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那真是個隨心所欲的年紀啊。父親的膝蓋,母親的懷抱,還有奶奶蹣跚的步伐......”田老頭感慨道。“人老起來真他娘得,快,怕死不掉似的。若是能長生不老,該多好啊,但要遭罪就算了?!?p> “長生不老?”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能吃能喝還是能當武器使?”從田老頭轉瞬即逝的陶醉神情可見那絕對是寶貝。更出乎意料之外,田老頭居然有父親母親還有個老奶奶,像他這樣的男人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怪味,什么味道呢?就像一匹狼脫離狼族許久,久得以為世間再無其他狼只。對,就是這種味道——孤獨。破左耳曾如此以為,暗夜鋼軍之士就應該是孤家寡人。
“大部分人都渴望擁有,特別是荒極大陸那些有錢有權的人,不惜一切代價都想享受永世長存?!碧锢项^繼續(xù)解釋道,“如果扒皮鬼能長生不老——就是永遠死不了的意思,他就能一直當皮革店的老板,越來越有錢,店規(guī)模越來越大?!?p> “不可能。”他說。
“的確可能,每一種生命都有其必然的秩序,花草樹木皆無例外,何況人族偏偏就想永遠不死不老?!?p> “虎王會死,狼王會死,狐貍會死,大鳥會死,花會死,野人會死,你我也會死?!彼麍孕抛约旱难劬?。
“死死死死死,除了死,你不能說點吉利的。”田老頭命令道,“重新說?!?p> “你的母親像母狗一樣兇狠嗎?”他想起了那可憐的母狗,“不知道小白看到骨頭會不會認出那是它的母親。”
“你母親才是母狗,老子的母親不知道多么溫柔賢惠?!?p> “我沒有母親?!?p> “每個人都有?!?p> “我不需要?!?p> “哼,石頭里可蹦出這么大個野孩子?!碧锢项^肆意的笑如風刮過他燒紅的兩頰,“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母親更溫柔的女人了?!?p> “陰城很多?!彼浀锰锢项^說過城里的女人很多,什么樣的都有。
經驗老者的臉上第一次洋溢著溫柔,仿佛剛用泡過溫泉似的?!澳赣H很美麗,我父親根本配不上她?!碧锢项^憤然道,“一朵鮮花就這么被牛糞蓋住了?!?p> “你可以再找個一模一樣的母親?!?p> “你為什么不找個一模一樣的老人,而要下山救白爺爺?”沒有等他回答,田老頭說,“這世上哪里有一模一樣的人,就算真有,那也只是模樣相似而已?!?p> “你們看野人不都是長得一模一樣嗎?”他問。
田老頭望著遠方,若有所思,更像是自言自語:“老子那個爹把我們從母親身邊帶走了,當時我10歲,等我11歲的時候,我就已經忘記了她。只記得那是個很美麗的女人,說話總是如春風拂面、溪水潺流,真是個讓人無法動怒的女人哪?!?p> “到了陰城,我?guī)湍阍僬乙粋€?!彼兄Z。
田老頭一臉苦笑,旋即消失,罵道:“找個人共度一晚是簡單快樂的事情,但要找到一個不令人厭煩的女人太難了。你以為路邊野花隨便摘一朵都可能變成心頭好???”
“為什么不可以?”
“是啊,有何不可呢?”田老頭一陣大笑,令人費解。“有何不可,老子高興就行。”
“有何不可!”他也爆出爽朗的笑聲,“我高興就行?!?p> 頭頂上一群烏鴉橫掠蒼穹發(fā)出粗礪的附和聲。黑色身軀被擠出,它飛得很低,從破左耳的臉龐飛過,頓感一陣涼颼颼。它降落在小山坡一棵枯死的矮樹枝上,連叫“呱呱”,孤傲地俯瞰著他們。黑色寶石般的眼睛望天,旋即,它鼓動翅膀,唰唰追逐空中的一團黑云。
“烏鴉叫呱呱,何處是歸家?”田老頭說。
“何處是歸家?”他咕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