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初來乍到
屋子外爬滿了老鼠,而棚屋里的男人們好像都是聾子,聽不見任何聲響!
每個人都專注忙活著手中的事情,并不詫異他們的到來,后腦勺皆如石雕,當(dāng)然也沒有發(fā)出任何厭惡聲。他們似乎對于任何活物都無反應(yīng),相比之下,手中的死物才是最重要的。任憑蒼蠅在他們油膩的頭發(fā)上筑起窩,嗡嗡叫囂,看起來就像是長滿了小粒果子的某種植物。
石頭、泥巴、樹枝、破布、稻草......但凡能堵住各路陰風(fēng)滲進(jìn)來的東西,都被塞在了棚屋的每一縫隙中。
發(fā)縫下的眼珠子飛快轉(zhuǎn)動,破左耳正在撲捉棚屋里的每一個動作,就像剛出生的小狗崽吮吸母狗一樣用力。
剛邁入屋子,腳底滑膩滑行在苔蘚之上,就連田老頭這個經(jīng)驗老者都粗心大意,一個不留神,左腳剛落地便著了道,身子直接倒地。幸好,身后的他手疾眼快,伸臂開掌撐在田老頭的后腰,那老頭才借力挺身站穩(wěn)并沖他點了點頭。
“還好有臭小子,要不老子非得摔個狗吃屎不可!”田老頭驚呼,摸著胸口收驚?!瓣惸晡酃高@么厲害,難怪鋪了這么多石塊造了個棋盤,人在上面走和下棋似的。”
下棋?那是什么?從來不曾聽田老頭說起過,但此時,顯然也不會是滿足好奇心的時候,他按捺住求知的欲望,始終跟著田老頭,漸感喉嚨不通暢,呼吸受阻。
鷹眼本屬于天空,卻已被云霧遮蔽。他抬起頭,看不到天空,聞不到如水流動的陰寒,只有難以抵御群風(fēng)攻擊的棚頂,風(fēng)聲磨礪過棚屋的嘶叫聲不絕于耳。
剛才沒留意,現(xiàn)在他低頭一看,滿地皆是腦袋大小的石塊。每塊石頭的顏色都不太一樣,一眼掃蕩過去,目光留在左手邊剛好能容一個人站立的石塊上。其實不過是一塊平凡的石塊,滿山都是它兄弟。然而,只有它還殘留著野味。其他的石塊早已換皮,毫無規(guī)律地擺放在地上,半身浸泡在污水中,還有許多毛發(fā)糾纏在石塊根部。宛如一個快干涸的水灘,惡臭熏燒,每一個口氣滾下喉嚨都像是墜崖身亡。
他們像兩根新木頭杵著,手足無措,東張西望好一會,還是不知該把自己往哪個縫隙里塞?先來的老木頭顯然抽不出空搭理他們,沒有人會歡迎他們的到來,更沒有人會手把手教新人。
“既來之則安之?!碧锢项^抱著他肩膀,“再杵下去,估計就熏成人干了?!币庾R到自己聲音太大,經(jīng)驗老者難為情地?fù)现竽X勺。
依然沒有人回頭,甚至連只窺視的眼睛都沒有,那一顆顆腦袋就像被木匠鎖在脖子上,大風(fēng)來了也紋絲不動。
被人完全忽視的感覺如刺骨寒風(fēng)席卷而過,留下冰涼的兩副身軀抖擻了幾下。野人如此,經(jīng)驗老者亦然。田老頭的鼻子早緊閉,偶爾換氣,也是猶如吞口味毒藥,一臉扭曲。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在棚屋里毫無用處。他屏住呼吸,水下練習(xí)的憋氣倒是派上用場,腳掌一直朝屋門方向傾斜。
“別想,既來之則安之?!?p> 他腳底的小心思全讓田老頭撲捉。
誰也不曾料想,新鮮獸皮聚集在一起,竟然可以散發(fā)出如此撲鼻惡臭。它們涌進(jìn)嘴里,在他們的身體里不停發(fā)脹、撕裂,又像極了黏糊糊的屎物從舌頭一路刷到胃部。胃液有骨氣,根本不接納,此時此刻,正在他肚子里決斗。
如此一較,野林的空氣簡直就是仙氣。
田老頭先邁右腿,落在最大的石塊上。
咬著后槽牙緊跟,他還得防范著滑不溜鰍的石面。
仿佛是青蛙,滑稽至極,他正憋著氣,怒火沖了上來,打開了緊鎖的喉頭。霎那,一陣惡浪沖出了他的嘴,流進(jìn)污水里,立即無影無蹤。
拍拍他的肩膀,田老頭繼續(xù)往前,最后在角落的石臺前停了下來。那空隙大小能容一老一少,還綽綽有余。田老頭側(cè)目窺視其他人的動作,隨即身后的竹筐里取出刀具,又從一堆尸體上拽拖過來一只小羊,卻無從下手。
抹去嘴角的胃液,飛撲石臺,四肢里的每一滴血都在嘶叫,它們發(fā)誓能助他一臂之力,飛出皮革店,重歸伶俜。這樣的念頭,已經(jīng)涌起無數(shù)次。一小口吸氣,他強(qiáng)迫自己吞下,接著第二口,大慨十來口后,舒服了一些。隨即,他學(xué)著田老頭的動作,一前一后銜接的毫無縫隙。大概兩臂長的距離,就站著人,然而,他根本沒有好奇之心,就連瞥也沒瞥過他們一眼。
此時,兩個人的手都僵在石臺上,各提一只羊腿,正為不知如何剝?nèi)∫粡埻暾钠ぱ蚱ざl(fā)愁。
“要是烤的,多好!”他小聲吞咽了一下。
鷹眼立即射了過來。田老頭瞪了他一眼,隨即瞥向身側(cè)觀察。
四顆眼珠都死盯在離他們最近的男人手上,這個男人是他們的希望?!胺€(wěn)住,臭小子,除非你想吃鞭子。”田老頭及時喝住他不安分的雙腿。
一老一少宛如木樁插入樁孔,在下肢麻木時候,他們終于等到最近的男人開始重新取來一只小羊。
而男人卻奪走了他們手中的小羊,往石臺上一丟,揮手讓他們滾蛋。
拳頭緊握,從大腿根部崛起,破左耳還未揮拳,就被田老頭攔住,“走走,洗獸皮去?!?p> 他們朝相反方向移動,一個老頭給他們讓出空隙?!岸嘀x,老兄。”田老頭使出一貫手段,企圖混迅速混熟,誰知卻老馬失蹄。那老頭的目光渙散,仿佛他們是空氣,根本看不見。
總算是找到站位,這才正式成為了棚屋里的伙計。
經(jīng)驗老者的學(xué)習(xí)能力似乎回歸,洗皮都是上手很快。在田老頭手把手,外加兇狠目光的訓(xùn)練下,他隨即開始動手。
他努力踮起腳尖,用水浸濕整張獸皮,直至濕透。胸口不斷從石臺上摩擦而過,一陣陣刺疼揪著頭皮,他把衣物往胸膛處不斷拉扯。
做人真的好辛苦!他的內(nèi)心在嚎啕大哭。腦袋里浮現(xiàn),銀狼率領(lǐng)整個部落來迎接他,或許在狼窩里生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躡手躡腳在墻角里取來工具,他的雙手來回推著,沒有停歇。指甲縫隙里擠滿了腐味,他強(qiáng)忍住翻滾的胃液,屏息將獸皮上的毛刮干凈。汗水濕透了他的后背,黏糊糊的。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從身體表皮上流出的水原來就是汗,味道咸咸的。野林里,無論什么活物從來都是想著御寒,沒人在乎汗水是什么。
接著再噴灑石灰漿水,不斷地腐蝕,揉透再用力揉透......然后,田老頭便會及時伸手接過他的獸皮,抹上鞣料劑,如此反復(fù)。
手和腳早已不屬于他。只覺得精疲力盡,比他跑遍整個山林還要累上白倍,汗水從額頭上止不住地淌下來。他很驚訝自己的身體里居然能裝下如此之多的水,四肢又腫又脹,肚子干癟貼著腰,骨頭里的力氣似乎都隨著汗水流出了身體。只剩下空蕩蕩的軀殼在飄著,麻木不已還要繼續(xù)重復(fù)相同的動作。
如果可以,他真想躺在地板上休息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
但是他清楚知道,不能停下來,這里可不是伶俜山,而勇士必須信守承諾。白爺爺還等著他,不管是人還是魂魄......
可他的腿還是一軟,被田老頭及時扶住。
就在這時候,一聲厲喝從背后沖了上來:“臭東西,活膩了,找死是不是?”竟是馬三,手臂直上,鞭子卷握在手心。
雙拳握緊,腳尖蓄力,他咬緊后槽牙。
啪啪啪,血水飛起如雨下,長鞭已經(jīng)落在一個枯槁的男人身上,男人撲進(jìn)血水污穢中。
迅速爬起來,那男人護(hù)住稀少的頭發(fā)蹲在地上,像只在劫難逃的老兔子,一味地朝墻角蜷縮身體。然而背上的衣物已經(jīng)裂開,好幾道血痕,赫然在目。
馬三的鞭子再度落了下來,黑背旋即皮開肉綻,冒出新鮮的顏色,汩汩而出。但凡衣物蓋不住的地方,無一幸免。
“瞪大你們的雙眼,都給我看清楚了。哪個不要命的臭東西,敢停下來休息就是這個下場。”馬三飛起短腿朝地上男人踢了幾腳才解氣。“叫你偷懶,叫你休息。”
身旁的一個年輕男人沖上前,卻被一個魁梧的男人及時伸臂攔住,這一幕剛好就發(fā)生在馬三轉(zhuǎn)身霎那。
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在魁梧男人身上。
那魁梧男人有著野人勇士一般的身形,毛發(fā)旺盛,高挺鼻梁上架著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濃黑眉頭橫亙在倔強(qiáng)的眼眶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勢。
奴頭腦袋后仰,目光追上?!澳隳隳?,你們都吃雄心豹子了,活膩了是吧!”馬三有些錯愕眾人的圍觀,意猶未盡握緊長鞭的手撫摸著手柄處,那是鐵制的黑色蛇頭?!斑€不干活,誤了工,都小心你們的皮?!敝睕_著呆愣愣的人們發(fā)泄余怒。
魁梧男人如磐石紋絲不動,根本不畏懼馬三的鞭子?;蛟S,是身高的壓迫,使得奴頭先泄氣,竟不戰(zhàn)而敗。
“有一天,要你好看。”留下了狠話,馬三扭著屁股離開,姿勢頗為滑稽。
他從未見過這樣魁梧的男人。
酒氣嗆鼻掠過他,之后馬三罵罵咧咧漸行漸遠(yuǎn),終于聽到躺椅上傳來雷聲般的鼾聲。
年輕的男人飛身上前,攙扶起血肉模糊的男人,滿眼焦急,眼眶潮濕。男人抬起頭,安慰年輕男人,破左耳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老人,只是頭發(fā)還有殘黑。
老人支撐在年輕男人肩上,拖著傷口,一拐拐地挪動,好一會兒才回到了石臺,再度刷起獸皮。年輕男人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他時不時抬起眼關(guān)注著老人。目光與破左耳相撞,老人立即埋下頭。好像,老人長眼睛,不是為了看人,而是看手中的獸皮。
忘記時間過去了多久,他們就這么無休止地干活,沒完沒了的。直至最后,他再也感覺不到麻木的身體和四肢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動著,甚至有些時候,他都不知道雙手在做什么。有那么一兩回,他的腦袋已經(jīng)昏昏欲睡,剛要入夢,又立即驚醒。然而左手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食指上的指甲面被刷掉了一小塊。
野林泛灰,猶如他們沉甸甸的眼皮。
酒氣游了進(jìn)來?!敖裉煲歉刹煌?,小心馬爺我扒了你們的皮做燈籠賣給城外酒肆?!瘪R爺一醒來,就提著鞭子嚷道。他在地板上瘋狂抽著鞭子,劈里啪啦直響,腥臭的血水四處飛濺,其間還夾著許多難聽的臟話,已示威嚴(yán)。
“小心點,眼下這些畜生不太好找了!”馬三指著干活的人們小心手勁,“你們的皮就算全部扒下來也不夠湊數(shù)一張,都給老子睜大眼睛?!备吒叩娘E骨聳立在紅眼下,鼓起的肚子直向前沖,張大的嘴巴還沒有嚷出響聲,就吸了回去,奴頭僵在原地。
隨即,棚屋顫抖起來。
一陣腳步聲鉆入每個人的耳朵,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肥頭大耳的牛扒皮,在四名壯漢的擁護(hù)下朝著棚屋走來。在兩腮的肉堆中,牛扒皮硬是擠出了一絲善意。在破左耳剔除完十個指縫里的肉渣時,終于由壯漢推著輪子木椅來到馬三背后。
奴頭揮舞手臂,“繼續(xù)干活,別停,要是耽誤了,小心你們的皮?!瘪R三又吆喝起來。
轉(zhuǎn)身,立即低頭?!芭@习澹趺从H自來了。”馬三立即低下他虔誠的腦袋,柔聲細(xì)語?!坝惺裁词虑椋屓藗鱾€話,馬三絕對不敢怠慢。”
不知道刷在這層皮上,手感如何?握著手中的刷子,他暗忖。
“剛來的兩個新東西干活起勁嗎?”牛扒皮的下巴又抖了起來。
“還不錯,小東西瘦歸瘦,力氣倒是不小,就是剛來,什么都不懂,還得一番調(diào)教?!?p> “恩,叫他們過來?!毕掳腿缛馍容p翻了一下。
小短手臂指著他和田老頭?!靶聛淼?,看什么看,就你們,老東西小東西還不過來!聾了啊,叫你們呢”馬三大聲嚷叫?!巴葰埩耸遣皇牵易屌@习寰玫?,小心你們的皮?!?p> “來了來了?!碧锢项^放下手里的工具,拽著他疾跑至牛扒皮面前。
“來了,馬爺好。”田老頭朝馬三哈腰,旋即抬起頭,看得癡呆?!霸瓉硎墙駜耗茉僖姷交钇兴_,不怪早上眼皮直跳。”
聞言,他差點翻白眼,立即輕壓下巴,怒息沖向地面。
果然還是這三個字實用,牛扒皮再度露笑。緩緩伸出蘿卜五指,接過壯漢手中的土煙猛抽了起來,食了一大口緩緩?fù)录{青煙,扭扭曲曲變肥化淡。呲出的黑黃齙牙掛在嘴唇外面,低頭朝著破左耳吐出剩下的煙,嗆得他咳嗽好幾下。
“沒抽過吧?”牛扒皮笑了起來。
“他毛都沒長全乎,”馬三附和,“哪里見過這個。”
“多謝牛老板。”田老頭道謝。
他不知道田老頭為何要謝,謝什么。要是給幾塊肉還行,燉的烤的,他都愛吃。
田老頭的話教人不得不信;好話和大肉、美酒一樣,人人愛,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剛好受用。每個人都有特別喜歡的一句好話,因為深知自己沒有或者不信,所以特別渴望。牛扒皮賺著性命的錢,卻最愛聽別人諂媚地叫喚他一聲“活菩薩”。
對此,他半信半疑?!澳悄隳兀俊彼绱藛柼锢项^。
“臭小子呢?”田老頭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澳憔拖矚g聽有關(guān)力量方面的好話。比如勇士,厲害啊之類的?!笨粗叭税櫰饋淼拿碱^,繼續(xù)解釋,“這就是人性哪。如果看清楚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后,還能端得穩(wěn)當(dāng)。那無論別人說了多少斗阿諛奉承的好話,你都不會因此飄飄然?!?p> 他的的確確對勇士而字特別在意?!澳悄隳??”他不打算輕易讓田老頭逃脫?!澳阕钆聞e人說什么?”
“世間哪里有別人,不過是自己太渴望了,于是送上門任人哄騙宰割,丟了性命卻怪別人心狠手辣?!碧锢项^答非所問,“老子最怕......最怕女人的喊叫聲,教別的男人聽見了,嘿嘿,那得多慚愧難過?!?p> 田老頭一直在逃避回答?!澳愕降着率裁??”他有些焦急,“拐彎抹角就是你所謂的人性?”
“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
“不說拉倒?!蹦托暮谋M,破左耳放棄了窮追猛打。對于“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的理解如身在云霧中,灰蒙蒙一片,不可辨識......
聞言,牛扒皮一臉得意,仿佛已經(jīng)金身幻化。
馬三立于右側(cè)附和陪笑,有狗仗人勢之嫌。
田老頭一臉傻意站在左側(cè)彎腰,不知苦樂。
而壯漢黑著臉如石像般在后頭杵著,仿佛別人都盯上了他們口袋里的金幣般緊張。
“馬三,可有苛刻你們啊?”牛老板輕聲詢問,“說實話,不怕。老爺為你們做主。別怕,老爺我可是和武心腸最軟的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啊。”
“沒有,這是絕沒有的事?;钇兴_,馬爺待我們父子很好?!碧锢项^連忙回答。
那張臉皮笑肉不笑?!岸鳎蔷秃?,你們要好好聽話,老爺我不會虧待你們?!迸0瞧そK于挪動著木椅離開了棚屋,一路嘎嘎嘎嘎奏響,整個棚屋再度顫抖。
環(huán)顧四周,在一張張銹跡斑斑的面龐上,他竟看不到任何起伏。冷靜如廢鐵打造成的面具下,皆掛著凹凸不平的傷疤。
田鼠都有喜怒哀樂,而他們的臉上似乎什么都沒有,樹林里的殘根斷肢好歹還有腐爛之相......破左耳有些懷疑他們都是石頭人,風(fēng)吹日曬雨淋都不改面色。不!石頭是會變色的。
從那以后,他們盡量不引人注目,就像他們本來就是被拋棄的卑賤者。算是,徹徹底底默認(rèn)了自己活該就是東西的命運,從此虔誠。
也不知道時間的某個盡頭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