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新人舊淚 (一)
新人舊淚,兩相望
明日昨天,一夜換
鮮花枯葉,化作泥
人來魂去,誰家墳......
對歌山巒,田老頭又在吟唱,破左耳只好掏耳朵解憂,誰知越來越清晰凄涼。
山坳處忽現(xiàn)一支隊伍如螞蟻搬家,越變越大只,蜿蜒而來。
不知從何處,又牽來了一隊的“東西”,畢竟這是皮革店。約莫二十來個,老少皆有,扭扭曲曲成細線,被拽扯著朝皮革店緩緩而來。
每個人的手腕都被結(jié)在同一個繩索上,皮革店里稱此繩索為“東西繩”,上面布滿了無數(shù)人的血跡。他倏然想起了伶俜山的一種野果子,在一條長藤蔓的各處結(jié)出許多小顆粒,稀疏的葉子猶如繩索上的破袖。
遙見領(lǐng)頭們帽緊衣厚,抓握鞭子的手藏在皮革手套中,揚起鞭子不斷摔落在他們身上,哀嚎淹沒在風的怒吼中。
鞭子落空時,便掀起一簾泥濘潑濺在他們身上。不知普語的“東西”們只能發(fā)出動物般的嘶鳴低吼。又或有不服者挺胸瞪眼,必然遭受更強烈地鞭打。
最后,他們終于學乖了,低頭垂眼望著腳尖,臣服在鞭子的威力下,不再自討苦吃。
“牛扒皮不知道又禍害了哪個小部落了?可憐呀,好端端的生活啊,卻一眨眼功夫就成了皮革店的東西?!碧锢项^站在最高處嘆息?!耙叭巳羰遣粓F結(jié)起來,將來野林再無野人一族?!?p> 野人確實有許多小部落,規(guī)模大小不一,都有自己的真神,彼此之間不來往,怎么可能團結(jié)?“他們的家和家人......”破左耳一時語塞,眼眶里熱辣,他阻止自己繼續(xù)想象下去。與田老頭并肩站在棚屋旁的土屋頂樓,朝隊伍直望,獨自心思。
這不是第一條,朝皮革店走來的細線,也不會是最后一條。
能夠成為郊外一霸,牛扒皮的生意,當然不僅僅是皮革而已。只要最后能換算成金幣銅銀幣鐵幣的生意,他都想插上一腳。
越來越近,一張臉從隊伍里冒了出來,引人流連。
“有女人!”他低聲驚呼。
只見那女人踉踉蹌蹌朝皮革店走來,纖細的手腕捆綁成樹杈似的,懸掛在“東西繩”上,脖子也套在繩圈里,長發(fā)及腰,隨風狂舞。
旋即,一拳招呼他的胳膊?!皼]見過女人啊?!碧锢项^一腿跨在墻下的石頭上,揉著凍瘡?!疤煜虏皇悄腥司褪桥耍y不成還能生出雌雄一體?!?p> 那女人抬起頭,正朝墻上遠眺?!昂每??!彼f。
“臭小子讓開,老子來了?!碧锢项^立即推開他,眼珠里近乎射出?!鞍⊙窖剑魄七@小脖子,多惹人疼啊??上Я?,可惜了?!鄙焓衷诎肟論崦?,轉(zhuǎn)瞬又蹲身撕掉衣服上的污漬,仿佛什么都沒看見。
“女人也扒皮洗皮?”他趴在墻頭看了一眼,扭頭滿臉懷疑。
“臭小子,男人干得都是力氣活。除此之外,女人比男人可好用多了?!碧锢项^一臉壞笑,手臂掛在他肩膀上,“看這邊,不遠處,就有一處紅房子,干活的可都是女人。”
“勇士沒女人?!彼摽诙?。
“勇士不會把女人當東西,自然沒什么女人?!?p> “歪理?!?p> “比石頭還真?!睆囊慌悦硪粔K碎石,田老頭刮起了外衣上的油脂?!芭丝墒悄腥说奶鞌嘲 S率坑秩绾?,站起來逞能一會兒,還不是說倒下就倒下。何況男人天生不能下崽,光憑這點,男人就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博赫努一算是厲害人物吧,還不是被那個從林外來的女人吃得死死的。勇士少欲,自然不強求旁的?!?p> 田老頭抬起頭,瞧了他好一會兒,神情哀傷,開口皆是惋惜?!耙膊恢滥膫€狠心的女人生下了臭小子,又不要了,丟在伶俜山?!蹦樕蛔?,齜牙咧嘴笑道,“放心吧,臭小子,老子是你爹,絕對不會丟下你的,任何時候都不會。老子以老子母親的名字向保證?!?p> “老狐貍?!?p> “小狐貍?!?p> 他懶得去斗嘴,“這里沒有紅房子?!杯h(huán)顧四周,有土樓有石樓,就是沒有紅房子。
田老頭脫掉鞋子,扣出腳趾頭之間的污垢?!罢媸窍共傩?,牛扒皮聽見風叫就以為是天上倒下金幣。風從墻角過,牛扒皮都想刮出點碎錢。你以為人人都和臭小子似的,視金錢如糞土啊?!?p> 他仰望鷹眼,一臉謙虛。
倒出鞋子里的稻草渣土,田老頭繼續(xù)說道?!芭穆?,自然送往南林各處的紅房子,壯力留著,老得走不動的就地一了百了。牛扒皮是個忠于逐利的商人,可不會浪費一點可以賺錢的機會,但更不會浪費錢。你還是想想自己吧,畢竟我們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個東西,比起他們好不了多少?!崩^續(xù)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處境?!俺粜∽?,你可千萬別腦子一熱,就管了不該管的閑事。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就別操那慈悲心了?!?p> 他不禁揚高聲調(diào):“命是閑事?”
“那得看是誰的。”
風從側(cè)臉刮過,吹亂了他的頭發(fā),像個殘破成絮的帽子蓋了下來。“我殺了你,也是閑事?!彼а狼旋X望著這張臉,恨不得撕開看看,到底有沒有第二張皮。
至今,破左耳都無法說服自己,此人就是在長屏外所見的鷹眼主人,馬背上的那股凌厲該是在竹海里結(jié)成冰滴子,永遠留在長屏中了吧。
“兒子殺爹,天打雷劈?!碧锢项^面目可怖。食指指著天穹。“他都在肚腸里記著一切。要是有野人當不上勇士,到時候可別怪老子沒提醒啊?!?p> “假的?!彼狈啄??!耙獌鹤?,自己生?!?p> “有便宜撿,不撿白不撿?!碧锢项^沖他咧嘴一笑。
“我看著就不像是閑事?!彼f,話題又回到原地。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他們有他們要走的路,臭小子你有你要走的陽光大道,老子也有自己的獨木橋。眼下你只是個孩子,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就是置之事外,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p> 或許是看見了破左耳臉上近乎被點燃的怒焰,田老頭改口道,“會有那么一天的,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只有拳頭,連墻下的看門老狗都夠你對付的,你還能干什么?”
確實!那看門老狗已成狗精,比從前見過的任何野狗都要嗜肉。成天獠牙盯著他暴露在外的臉和手,仿佛琢磨什么時候下牙才是最美味?“什么時候是時候?”他追問。
經(jīng)驗老者比田里泥鰍更滑溜,若不緊盯,日后想要再撬出半句實話,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好可憐的小胳膊啊?!碧锢项^別過臉,瞇眼眺望隊伍的移動。
狂風來得真是時候,其他風被吹得支離破碎,傳入耳朵里,只剩下遠逝的尾音。
就在他猶豫再討要答案之際,鷹眼卻望向他,“等你有力量的時候?!?p> “我有野人之怒。”他握緊了雙拳,指甲已漸漸被磨平生鈍,但他依舊相信自己的拳頭。
田老頭卻直搖頭,旋即望了一眼竹海方向,語重心長告訴他?!澳銘?yīng)該知道野人之怒只是拳頭,無論多么厲害,還是拳頭。拳頭到底是肉長的?!?p> 話說一半,眼底已升騰起兩簇火苗,他恨不得一把活燒了這一切。
聳聳肩、撇撇嘴,田老頭繼續(xù)開解?!叭粽搯未颡毝?,老子毫不懷疑你的野人之怒。倘若是兩個人、三個、甚至更多,比整個皮革店總?cè)藬?shù)都多,你捫心自問,拳頭還能贏嗎?這些人全部都佩戴盔甲武器,而你徒手,如何抵抗?就算一命換一命,你都死了,別人為什么還要換一命?”
“我.....我可以找人......”他頓時語塞。
“老子倒是愿聞其詳,一向獨來獨往的野人王還認識誰?”嫌棄從經(jīng)驗老者的每一個毛孔里溢出?!俺死献舆@個半路爹?!?p> 是的,沒有任何名字,能從他的喉嚨里跑出來。
“不過臭小子幸運,老子一個頂千萬個。”
吹牛和自夸是經(jīng)驗老者在暗夜鋼軍的戰(zhàn)績,他如此認為?!般y狼?!彼敛华q豫算上自小一起長大的銀狼?!斑€有小白?!?p> “在哪呢?”田老頭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盃砍鰜砹锪?。”
他低下頭,直盯著左腳鞋頭上的一塊黑色油脂?!八鼈儠貋淼摹!彪S即,用右腳不斷地踢剔,油脂紋絲不動。最后,他狠狠地踩了一腳泄憤,油脂蓋上一層來自鞋底的泥土,黑色變成深褐色。
“臭小子,做人首先要務(wù)實。”田老頭猛然跺腳說,“地要夠硬,人才能站得穩(wěn)。好好琢磨老子說的話,等有一天你琢磨清楚了,也就不會問什么時候了?!?p> “他們來自野林,難道不受城衛(wèi)軍保護嗎?”他問。
腦袋越來越不靈活,就是一個廢柴瓜,光有樣子毫無用處。他愣是想不明白,同樣都是部落,為什么命運竟如此不同?
在棚屋里久了,才深有體會,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一樣的境遇,但后來命運相同。盡管境遇不同,可窮困在此地的原因,也無非那么幾個。除了他們,還有迫于生活所逼的,皮革店的絕大多數(shù)伙計都是被迫囚禁在此,充當勞工力。
否則,只有死。破左耳沒有見過菩薩,不知道相貌如何,但是清楚牛扒皮從不浪費。
在死和活之間,人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活。正如田老頭所言,人得活著,活著才有一切。至于尋常人,但凡有一口食一個窩,誰會甘愿爛在這里?至于被生活所逼的那些人,與其說生活所逼,不如說,除了皮革店,再也沒有安身之所。
天地之大,怎么會沒有安身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