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蠻牛大力
猝不防之際,一截橫木擦過破左耳的肩膀。
一陣急風(fēng)沖上面頰,木筋擦過他的下頜,在腐味里摔了一跤,又急沖沖撞向馬三的腦門。
此時,匕首尖距離他的上腹,僅僅一片指甲之遙,如鏡子般映照出一對驚瞳。馬三瞪大眼睛,張大嘴,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直愣愣看著橫木撲倒。
當(dāng)啷,匕首率先沖進(jìn)被血水染紅的污水中,砸落在地,鏘一聲,轉(zhuǎn)眼淹沒。
接著,又聽嘭的一聲響,失去重心,馬三短小的身板仰面倒在地上。污水騰起,轉(zhuǎn)瞬撲在他那張滿是愕然的臉上,濺濕了野人的褲腿。橫木從他臉上彈起,滾落在他身側(cè)的血泊里,一頭還搭在他鼻梁上,鮮血從他的鼻孔里噴涌而出。哀嚎聲頓起,馬三捂住鼻子,幫手們連忙上前扶起他,坐在木板上。
“誰,是哪個混蛋臭東西,給我抓住他...哎呦...疼死我了.....哎呦......”馬三慘叫起來,小短腿直蹬,幾下才落在石地上?!澳膫€眼睛長在屁股上的臭東西,給老子站出來,別縮著,王八羔子。不剝了你的皮,老子就不叫馬三。”鼻血從指縫中溜走,在手肘處跳入污水中。
田老頭不容分說山前,一手抓后腦勺,一手抬起了馬三的下巴?!榜R爺,頭朝后仰?!?p> 經(jīng)驗(yàn)老者加入了奴頭陣營中。棚屋里的每一雙眼睛鋒利如利刃,在老頭身上來回,都恨不得割下點(diǎn)肉塞牙縫。田老頭早已習(xí)以為常,對此并無任何異意,如魚得水穿梭在這些鋒利的眼神之間。
沉重的腳步徒然闖進(jìn)來,聲聲入耳,令人忌憚。
回頭一望,破左耳發(fā)現(xiàn)棚屋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神情如天色沉甸,正是前些日子替爺孫兩人強(qiáng)行出頭,從馬三長鞭下救出阿多里和他爺爺?shù)纳衩啬腥恕?p> 難道外面某地下過一場黃雪?在干土里枯萎的一堆頭發(fā),黃土隨著男人身體的震動散落,雙肩之上留著深刻的痕跡,那是——他猛然想起,初來乍到之際,在皮革店外所見的木車,那車夫肩上也有這么深的凹跡。
上次照面之后經(jīng)留心觀察,男人沒有同伙,從來都是獨(dú)來獨(dú)往、極其不合群。休息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呆著,平日里要不是埋頭干活,要不就是側(cè)頭睡覺,鮮少對周遭的人事物表現(xiàn)出興趣。就像是棚屋里一抹影子,偶爾才從破左耳面前晃過。
對男人的好奇心與日俱增,他從來不是好事的人,但這個滿臉胡須的男人確實(shí)引起了破左耳的注意。四肢結(jié)實(shí),肌肉碩大,立身而定,下盤是磐石,就連手指頭都散發(fā)著力氣。皮革店里有力量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幫手,比如追隨馬三的那些人,但多數(shù)也是四肢發(fā)達(dá)、膽小如鼠的草包??伤c眾不同,一眼望去,就能從人群中看見,讓人無法忽視。這是野人的生存直覺,總是能第一眼迅速判斷出自己真正的敵人。
不知為何,破左耳又抬頭向上瞥了一眼,心情十分復(fù)雜,難以自梳。
對男人的好奇寫在臉上,他從不遮掩。
“臭小子,你想都別想,千萬別惹他?!标P(guān)于這個男人的一切,田老頭費(fèi)盡力氣,也沒能從馬三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老子就差沒以身相許了,如果老子能變成女人?!苯?jīng)驗(yàn)老者亦無計可施,“馬三根本不知道他的事,畢竟那雙小短腿跑不了多遠(yuǎn)?!?p> 人族最多的就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八卦故事,然而就連這個都不存在,他對這個男人是越發(fā)的感興趣。然而,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一切,他竟然一無所知。宛若狼頭山一般存在,可見卻未曾認(rèn)識,真是一個行走在迷霧里的男人。
實(shí)在挨不住破左耳的好奇,田老頭費(fèi)盡心機(jī),才從馬三牙縫里摳出一些關(guān)于男人的事情,也不知真假。就算把馬三的骨頭嚼碎了,也沒有再多的話了。
大概是個不重要的日子,誰也想不起了。就在那天,城衛(wèi)軍把男人丟進(jìn)皮革店剝皮受刑。至今沒有人好奇;男人究竟為何被城衛(wèi)軍處以極刑?只記得那天,城衛(wèi)軍押著犯人前來,男人的手腳都上了鐵鐐,脖子上還帶著枷鎖,除了魁梧,倒霉的模樣和其他囚犯并無區(qū)別。
不知怎樣的機(jī)緣巧合,牛扒皮見他力氣大、不喜惹事,于是動了心眼,留下做“東西”。之后,隨便找了一副皮囊,交給城衛(wèi)軍敷衍了事。剁爛的皮囊,沒有人會一塊塊檢查。
從此,魁梧男人就徹底淪為最底層的奴隸,替牛扒皮賣力干活。他總是會在該洗獸皮的時候不知所蹤,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歸來。沒有人知道他姓名、年齡、來自哪里,關(guān)于他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團(tuán)迷,人們也沒有多余的力氣好奇他的生平。
只要進(jìn)了棚屋的門,就像進(jìn)了地獄,世上的事情都是過往云煙。由于男人體格高大,身體里的力量好像用不完似的,人們因此給他取名叫大力。本來想叫他蠻牛,但因?yàn)闆_撞了皮革店老板的姓氏,故而改口叫大力。
人們有多討厭田老頭就有多喜歡大力。田老頭總是想方設(shè)法,將屬于他的獸皮,分別塞在別人的石臺上。而大力恰好相反,迅速完成手頭的活,伸手就將別人的苦活累活搶去接著干,且從來不討要回報。
馬三是個善于抬高踩低的勢力之人,他深知牛扒皮對大力的喜愛正如對自己的另眼相看。要論吝嗇,馬三可是以牛扒皮馬首是瞻。由此,他自然對于大力是格外關(guān)照,怕是大力有翻身之日,記得馬三的恩情,而不是仇恨。其他人,早中午三餐都只是一個饅頭配一碗青菜粥,而大力的三餐是三個饅頭外加青菜粥。那粥,咋眼一看,似乎并無二致,不過細(xì)眼一瞧,就能看見粥面上飄著油水,閃爍著抓舌撓胃的光澤。凡是鼻子還長在臉上,稍微靈敏之人,大都能遠(yuǎn)遠(yuǎn)聞見一陣陣肉味,垂涎不已卻不敢言語。
“這伙人是沒得救了?!碧锢项^說,“此時,若走進(jìn)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提著一頭烤乳豬,他們會踩著女人的身體,一擁而上撕碎烤乳豬?!?p> “你不是很能耐嗎?大力究竟是誰?暗夜鋼軍一樣會撕碎乳豬?!逼谱蠖I諷道?!昂螞r,曾經(jīng)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yàn)老者還不是像狗一樣聽話!”
“經(jīng)驗(yàn)老者啊,那都是舊褲襠里的印跡。荒極天下,三百六十行當(dāng),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yàn)老者就是個悶屁,在人族里連個響都沒有?!碧锢项^對于生活總是這么逆來順受,仿佛就沒有什么痛苦可以迫使他絕望。“老子就是個討飯的東西,沒那本事。野人王多牛啊,你想知道,自己去問啊?!?p> 使勁渾身解數(shù),田老頭偶爾才能哄得馬三給田老頭一雞腿解饞。至于是哪一頓能吃上肉,那得看馬三的心情。然而鑒于對馬三的了解,田老頭也從來沒做過虧本的買賣。
日復(fù)一日,破左耳對大力的好奇不減反增,與日長在心頭上的謎種,隨白晝生根發(fā)芽。大力成為了一個神秘故事,暫時不得窺探。
剛混熟,他便趁著飯飽之際,問:“樹子,你認(rèn)識大力嗎?”
“哪個大力?”
“棚屋里力大無窮的男人啊,大概有這么高?!北葎澲罅Φ捏w型確實(shí)少有,令人印象深刻。
“哦,那頭蠻牛啊,”樹子搖頭回答,“不認(rèn)識。不過等哪天我發(fā)了大財,一定要多找?guī)讉€蠻牛這樣的奴隸給我干苦力。我絕不浪費(fèi)糧食養(yǎng)活一些老弱病殘。你看吃喝都是一樣的份量,但干的活卻是幾倍之別。如果整個皮革店的奴隸個個都是蠻牛,我一定能成為和武最富有的男人?!泵缐羲坪跻呀?jīng)實(shí)現(xiàn),馬駒開始昂首挺胸,脫胎換骨......可惜眨眼之間,那份自信已然瓦解,頹廢如皮屑紛飛。樹子跌落在座位上,滿臉抑郁?!罢媸请y熬,怎么就不能一夜暴富呢?”
屢次盤敲側(cè)擊,他從樹子嘴里也沒有得到意外收獲。
和往常消失一樣,此時大力也是剛回到棚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做了什么?
對于進(jìn)入人族地界不久,剛熟悉生存之道的他而言,這里的一切都是秘密,和嗡嗡吵鬧的蒼蠅一樣煩人。
“是我?!贝罅﹂煵缴锨埃碜油Π稳鐦?,可聲音疲倦干涸,喉嚨仿佛已黏合。衣肩袖子皆有破裂,露出褐色皮膚,上面蜿蜒著許多蚯蚓般難看的疤痕。惟有胡須更加茂盛,大有在臉上連綿不絕之勢?!坝謥砣嚝F皮,洗不洗?”他的眼睛不落在任何人身上,只是留在他自己的眼前,仿佛剛才的一切沒有發(fā)生過,就算發(fā)生了也與他無關(guān)。
大力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吧。望向這雙眼睛,全然灰暗,毫無生氣,根本不是野人的敵人應(yīng)有的眼神。他的魁梧就像是巍峨山巔,對于野人來說隨時可攀登。
鼻子的血還在嘩嘩往外流,在嘴張開的那一刻立即涌了進(jìn)去?!按罅?,你......”馬三抱怨道,并連忙吐出血水?!鞍?,你說你就不能看準(zhǔn)了再丟!還愣著做什么!快瞧瞧,老子的鼻子骨碎了沒有?”他爬了起來,雙眼低垂看著自己的鼻梁詢問田老頭。“大力,抓住他?!彼f完,又再吐出血水。
“誰?”大力呆滯問道,他的臉上還留著干涸的血跡,卻被茂密黑須遮蓋,不易察覺。
沒有人會在乎那點(diǎn)血跡,管他殺了雞還是殺了人。破左耳卻格外注意,打從他受夠了當(dāng)奴隸開始,皮革店里的一切都變得意義非凡。
“破左耳...就是田老頭的混蛋兒子...那個啞巴。”馬三哀嚎不止,斷斷續(xù)續(xù)介紹他?!鞍ミ蠇屟?,疼死我了。這么多血,什么時候才能補(bǔ)回來?”
“獸皮不洗了?”大力問,不曾留意他。
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像極了在等待什么隆重的事情。
“洗......當(dāng)然要洗?!瘪R三指著他,如果那根食指是把夠得著的長劍,他已經(jīng)被插了無數(shù)個洞?!跋茸プ∷献咏裉炀湍盟麣⒁毁影倭?。反了,都不想活了。還有誰不想活了,站出來,老子給他個痛快?!瘪R三的氣勢已恢復(fù),大力的出現(xiàn)真是及時雨,入棚屋至今,還沒有見誰敢和大力叫板。
一陣急步聲,“馬爺,臭小子他是......”田老頭飛步湊上前,還未申辯的話被脖子上的手,強(qiáng)行打斷。
一個十分善于看臉色行事的幫手,及時掐住了田老頭的脖子,低頭望著馬三。
“田老頭,馬爺我若不是看你聽話懂事,早就把這小刺頭丟進(jìn)茅坑里踮腳了。”馬三沖幫手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而怒斥道,“今天他必須死。你要陪他一起死,老子成全你們父子情深,絕不阻攔。他的鼻子眼睛,分明是另個男人模樣,你是睜眼瞎子鬼迷心竅?!?p> 滿臉堆笑,伸臂攬過奴頭的小肩膀,“馬爺,您息怒、您喜怒,進(jìn)一步說話?!碧锢项^將馬三帶到角落里說起了悄悄話。
兩人嘀嘀咕咕好一陣子,眾人的眼光紛紛投向了同一個方向,仿佛少看一眼就會錯過什么。那掐住田老頭脖子的幫手卻是忠心耿耿,此時此刻,竟然盯著他,不受影響。真是令人詫異,馬三居然也能得到忠心相待。
一卷土煙的功夫,馬三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踱步來到跟前,戳著他的鼻尖。“破左耳哪,你娘真是個聰明的女人,費(fèi)心費(fèi)力替你找了個好爹。你得保佑你爹長命百歲啊。他活著,你就死不了?!毖X糊成一團(tuán),轉(zhuǎn)身大嚷了起來。“眼睛全瞎了、手腳全斷了,老子站在這里流血,還不會送塊布給老子擦啊。其他臭東西,你們看夠了沒有。今天的獸皮洗不完,老子就拿你們喂狗?!闭f罷,一腳踹向那名眼拙的幫手。
倒霉的幫手滑向水溝,一頭扎進(jìn)了污水中,沒過小腹,一塊血脂漂浮在上,像剛從肚子流出來似的。溝中的油脂宛若沼澤般抓住了幫手的上半身,掙扎了一會兒,便停止了。
馬三一個揮手,旋即打開兩腿站立。幫手們立即下蹲,兩人四臂交疊,從胯下架起馬三,他雙腿懸空正準(zhǔn)備離開。
一聲冷哼從背后的石臺上響起,“馬三,就這么算了?”樹子歪著頭,高抬圓潤的下巴,眼睛如鐮刀割過。
一雙雙眼睛望著樹子,都充滿了疑惑,仿佛在問:“不然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