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相依為命(二)
啊——
被窩里傳來呻吟聲,阿多里伸出推開壓在胸口上的三層被褥,頗為吃驚瞪著破左耳,就像看到鬼了。旋即,他低頭盯著沾惹了木炭的被子看了又看,用血色手指頭揉了揉眼睛,許久才確定無疑。他艱難地爬了起來,雙臂撐地,往墻壁上靠去。咬著牙坐起來上半身,驚慌失措地尋覓老者的蹤影,直至他發(fā)現老者安然躺在身側,臉上的五官才舒然展開。
“我不會感激你的?!卑⒍嗬锢淅涞?。
聳聳肩表示無所謂,說服人相信自己的好心,真是比殺死虎王還難?!拔也灰愕母屑??!逼谱蠖植灰詾槿?。誰教他有個令人生恨的假爹呢?
“那你還救?”阿多里嘗試抬起手臂,發(fā)現遇到點麻煩?!澳銖奈疫@里得不到任何好處?!?p> “兒子總是喜歡和爹作對,不是嗎?”他看見阿多里的眼神有所變化,盡管轉瞬即逝,但還是被他撲捉到了。
田老頭說過;阿多里和野人一樣倔強。
“我不會感激你的。”阿多里重復道,仿佛破左耳在引誘他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以回報救命之恩。
“那是你的事情?!彼柤鐢傞_雙手,繼而表示,“救你是我的事情,要不要感激我是你的事情。不過他不是我背回來的,我拖著你回來的時候發(fā)現他已經躺在地上了,大概是聽話的狗干的。床和被子是我的功勞。”
“大力是勇士!”阿多里勉強支撐著身體,卻對他大嚷,“不允許你侮辱勇士?!?p> “勇士?”他蔑視冷笑,“就憑他。阿多里,勇士不會為了吃飽,叫得比狗勤快。”
“你又算什么,不就是馬駒。”
雙爐火焰左右相護,燒得手毛發(fā)卷,他忍住竄上的怒火,道:“我不欺負弱者,等你好了,打一架,讓你知道什么是野人之怒。那時我會把你的門牙打落,好讓你永遠記得誰才是真正的勇士。”
他朝孱弱的阿多里下了戰(zhàn)帖,正準備挺起胸膛,讓氣勢更長。
此時,阿多里卻雙膝跪在被褥旁,對著老者的臉哽咽?!鞍⒍嗬餂]用,沒有保護好爺爺。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水葬爺爺?!比^在被褥上磨出兩個凹洞。
“弱肉強食,優(yōu)劣淘汰?!卑谞敔數哪釉诓菖飻D滿了草棚各處,他無處容身。雙拳不由緊握,他勸說,“那你一定要越來越強啊,否則弱者必然必死無疑。”
呸。
阿多里朝他的腳背啐了一口,惡狠狠地罵道:“馬駒。”
目中鄙夷畢露,仿佛眼前的他是茅坑里的污穢物?!暗饶銧敔斠菜劳噶耍阍賵蟪鹨膊煌??!彼嵝训?,“現在不是尸體,但過了今晚鐵定是?!?p> 馬上就是尸體了。他暗忖。
伶俜山太多野種動物如此,人應該也沒有什么不同吧。當然這種判斷,他并沒有告知正把他當仇人的阿多里。該死的,田老頭的草藥若不來,天都快亮了。第一次希望天穹一直漆黑,黎明遲些到來,他漸移腳步,直到身子將窗戶堵住。
“你說什么?”阿多里的眼睛除了恨意,似乎沒有別的雜質。
“他還有呼吸,只是很弱?!逼谱蠖腥淮笪驗槭裁磩e人提到野人,無不是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統(tǒng)一評價。
隨即,他走上前,兩指捏著阿多里的一根食指直前。
警惕的目光驟然兇狠,直到在鼻孔前感覺到生命一絲殘余,才撲了上前,聲聲叫喚爺爺?!安贿^很快就要死了,死了就不會疼。”他的確不擅長安慰人,若是田老頭在就好了。
“你......你救爺爺?!卑⒍嗬镎玖⑵饋?,直視著他的眼睛?!澳惚仨毦?。你是馬駒,你一定有藥,你一定有辦法救活爺爺?!?p> 背對著爺孫,他遠眺伶俜山,黑影和白影扭打成團,在深灰色的天地之間分不出勝負?!坝植皇俏覡敔??!彼卮稹0谞敔斒撬朗腔钏己敛恢?,如何救別人的爺爺?!榜R駒只是奴隸,不是真神。你還是多求求你們部落的真神吧?!?p> “誰都知道馬駒不是人,沒有心?!卑⒍嗬锲瓶诖罅R,“如果我不死,我一定殺了你為爺爺報仇?!?p> 殺他,憑什么!“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彼麉捑肓撕桶⒍嗬飳αR,呼吸開始失去耐性。
他知道若是看見伶俜山,老者也就斷氣了。這個道理阿多里不懂,眼前的馬駒不過一個野人,和他們爺孫一樣貧窮,若是樹子或許還能做點什么。
“求你救救他。”阿多里驟然軟弱下來,臉上倔強和固執(zhí)從顴骨上坍塌,滿臉絕望雙膝跪地哀求他,“只要你救了爺爺,以后大力怎么對馬三,我就怎么對你。部落沒了,族人都沒了,我只有爺爺。只要你救了爺爺,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會比大力聽話,我會比大力能干?!?p> 野人的膝蓋和脖子如伶俜山上的大樹挺拔,馬三的鐵刺長鞭都不曾讓阿多里彎腰點頭。他相信阿多里眼底的誠懇,可是他無力從黑白無常手里搶人,這不是決斗,況且地獄躲在哪個角落,他根本不知道?!拔也幌矚g狗?!?p> 一聲窸窣從草堆里緩緩靠近,破左耳聽出來人的身份,該死的老頭,終于舍得回來了。
“臭小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碧锢项^將一破布兜砸向他,“真是吃飽累得慌,多管閑事。草碾碎敷在傷口上,老鼠屎一樣大小的藥是吃下去的。沒有睡眠保證,老子只會提早去找黑白無常,那你就真的成了沒爹的孩子了。”
掂了掂重量,“就怎么點!”他不由自主地懷疑夠填滿老者身上的傷口,“能救活嗎?”
阿多里跪在他身后屏住呼吸,等待希望。
田老頭瞪著三只眼睛,駁斥道:“老子又不是神仙巫師,怎么知道。”看了一眼地上的爺孫,搖頭道,“反正都是個死,不吃要死,吃了也要死,死馬當活馬醫(yī)唄。”然后轉身,消失在深灰色的霧氣里。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布兜,臟兮兮的黑布只有一角才能看出原色,藍色在兩團烈焰下放大,如潮水洶涌澎湃,淹沒整個草棚。直到他承認這是個藍色的布袋,那片藍色潮水才收縮成半手掌大小。
老鼠啃了無數口,令人不禁好奇布兜原來裝了什么。不過,老鼠餓極了,什么都啃。田老頭沒有給他開口詢問的機會,交代完如何用藥就離去,所以他并不知這次交易的代價是什么。管他呢,多少金幣反正都是田老頭給,又不是野人。
“你聽得懂人話,還不動手?!彼麖牟级道镒プ∫话巡菟?,莫名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和野草一模樣,這能救人嗎?他不禁有些懷疑,長相平凡的草藥真的能讓人起死回生嗎?“掰開他的嘴,把老鼠屎塞進去?!彼畹?。
阿多里蹭得站起來,厲聲拒絕道:“不,田老頭不會救人。”說罷,便伸手攔住。
“你爺爺快死了。”他催促道?!半S便你,反正不是我的白爺爺?!彪S手將十來粒老鼠屎丟在阿多里懷里,“我去碾草藥了,等我回來,希望你已經做出決定?!?p> “田老頭不會救人?!卑⒍嗬镞€在堅持?!八邱R三......”
“我還叫馬駒呢。”他失去了耐心,截斷了話語,不禁抱怨?!艾F在還不是要去碎草藥。”
阿多里完全聽不進他的話,只是重復著拒絕田老頭的藥。他像伶俜山頂上的巖石一樣固執(zhí),什么樣的風都吹不進去。
懶得費口水,索性不理會身后的反對,他徑直來到水溝旁。從一堆爛布腐草中,挑了一塊平坦的石塊當剁板,又摸來一塊剛好夠一手掌掌握的小石塊。他彎下腰,抓了一把草藥放置在石頭上,用小石塊當刀子甩動臂膀剁了起來。
旋即,綠色汁水冒了出來,蓬松的草藥變成綠色爛泥。只有草藥的根骨還連著筋,臂彎飛了起來,他閉著眼睛砸啊砸啊——直至睜開眼睛,那些草骨終于徹徹底底地臣服化成爛泥。指頭化作耙子將粘附在剁板上藥泥刮了下來,捏攏在左手心里,闊步朝木床疾走。
果不其然,野人的腦子真是石頭,幸好他是野人王,不似阿多里這樣固執(zhí)。伶俜山的野人部落里的野人總是把固執(zhí)當作勇士精神,比如阿敢。
待他歸來,化成石頭人的阿多里還站在原來的位置瞪著他,盯著手里抓著的老鼠屎猶豫不決。
大步跨上前,他搶過老鼠屎懶得看一眼。往前兩步,蹲身對老者,看了看自己無法騰出的左右手。唉,未來的野人王和野人沒有區(qū)別,都只有兩只手,于是扭頭喊道:“過來,掰開他的嘴?!?p> 阿多里固執(zhí)的雙腳還扎在原地,野人之怒燒紅了眼睛,他飛起一腿,側目命令道:“掰開他的嘴。”堅硬里的口氣里不容別人一絲質疑和反抗,每個字都如一支利箭射出。
仿佛得到咒語解禁,石頭人終于移動腳步,在他的對面跪下。
俯視著面色發(fā)黑的老者兩手齊用,阿多里分開了老者潰瘍的嘴巴。隨即露出參差不齊且凋零敗落的兩排黑牙和一條縫隙,縫隙里鋪著一條黃濁的舌頭。
他將老鼠屎一把塞了進去,發(fā)現有些困難,急忙將藥扣了下來,一粒粒送入老者口中。不一會兒,他發(fā)現塞入的兩粒老鼠屎還停留在黃濁的道路上。
站起身,他掃視著休息所,低頭朝阿多里再次命令道:“拿碗來,用水化開藥丸。”他的眼神,直指著水溝的那一摞東倒西歪的鍋碗和銹跡斑駁的鐵制水桶。
轉眼,阿多里拿著碗歸來,面目全非的碗卻了好幾口,清水隨著石頭人的腳步一路灑出。
瞥了碗滴的那一眼,看見藥丸依舊完好無損,安安靜靜沉淀在碗底,胸膛里的火苗猛然竄起。在拿塊石頭直接拍了自己的腦門前,必須用那破碗割了阿多里的脖子。
深呼吸一口氣后,他用食指頭示范?!盎_,用你的手指頭攪拌。”抑制怒火,他耐著性子吸了好幾口氣,眼前驟然浮現出他剛下山的時候,田老頭對他噼里啪啦的訓斥。
野人各個部落可以和所有動物同居于山上,面對人族卻只能逃......有些事情,他突然有了答案。
“哦?!笔^人再次被咒語解禁,將剩余的藥丸和清水攪和成一碗黑水遞給了他,然后蹲身再次掰開老者的嘴巴。
再深深呼出一口氣,他舉著碗俯身,將藥水緩緩倒進老者的嘴里,點滴都不放過,最后抖了抖碗底,才起身說:“還好,能咽?!睆那?,見過白爺爺如此救活了小白的娘。
“那,那是死不了,對嗎?”阿多里仰著頭問他。
“脫了他的衣服吧?!贝丝桃叭送醯耐罀叩兀瑑叭皇莻€老奶媽。他突然有點同情田老頭,心頭不禁一震。
“你休想。”阿多里攔住了老者的身體。
“草藥?!彼麑嵲诓辉敢庠俣嗾f一個字,于是晃動著左手里的藥泥當作解釋。對著一雙警惕的眼睛,他暗忖還是算了吧,自己動手吧。于是迅速扒開老者的領子一路向下,破衣爛布輕輕一撕扯就已經將血肉模糊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外。
傷口如碩大的皺紋一樣,他抬起頭對石頭人說:“看著,學我。我怎么做你怎么做?!?p> 說罷,右食指從左手心里刮一點藥泥輕輕抹在傷口上。以往白爺爺替他抹藥都會先用清水洗傷口,現在只能將就,他希望這些藥泥真的有奇效吧。他抓過自己先前脫下的外衣,撕裂成條條,小心翼翼的封住傷口。一路向下,完成上身就讓石頭人蓋上被褥。
耐性殆盡,幸好阿多利不再找麻煩。終于將所有的傷口填滿了藥泥。
他站起來,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杰作,但在對上老者越來越死氣沉沉的臉,心咯噔一下。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可他的眼睛越發(fā)朦朧。兩個爐子的火焰都無法燒毀的深灰色,霸占了草棚。
抬目眺望,視線無力,他不禁納悶野林的濃霧都堵在休息所了嗎?
背后哽咽聲傳來?!叭绻以琰c站出來,爺爺少受幾鞭子,或許現在不會如此虛弱?!卑⒍嗬镒载煹毓蛟诳莶葸?,眼淚落在濕漉漉的枯草上,他的頭耷拉在胸前,兩手如風中殘肢垂下。
世上沒有如果,假使有如果,野人王就不會站在這里,田老頭還是暗夜鋼軍的經驗老者。而他本應該和白爺爺呆在伶俜山,過著自由自在的野生活,聽著白爺爺的怒罵聲和母狗小白的吠叫......破左耳不忍心說出事實,安慰從來都不是他所擅長的事情。
目光越過阿多里的頭頂,他望向覆蓋在被褥下的老者。鐵刺長鞭留下的渾身傷口,真是這些藥泥能縫補的嗎?一剎那,他恍然明白為何在見到草藥的第一眼時就質疑。這是他再熟悉的草,其實并不陌生,就長在河邊,漫漫兩岸。
“聽天由命?!彼麑Π⒍嗬镎f?!澳惚M力了?!?p> 其實田老頭早知道,他早就知道。暗夜鋼軍之士,見過太多生死。
走出棚屋,大門早已緊閉,天穹還黑著臉,他繞道從狗洞鉆了進去。
躡手躡腳回到木屋,折騰一夜,睡意如帷幕一般迅速籠罩了他。
野林的風呼嘯著穿過罅隙和裂縫,從四面八方圍攻皮革店,勢必掀翻屋頂,時而低吼時而嗚咽,聽起來甚是古怪駭人。
無力的上眼皮啪地落了下來,野人王終于抱著他柔軟的被子發(fā)出了輕鼾。
老者來到他床前,對著他露出慈祥之容,就像一個面具風箏一般,從他眼前飛走了,飛出了窗口,飛向了伶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