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夜里相會(一)
皮革店已張燈結彩、燭火通明,猶如荒田野地里耀眼的碩大寶石,綻放出溫暖之光,在天穹的下顎處被吞進了漆黑的夜幕中。
再過一會,就是皮革店每年最盛大的節(jié)日,一切已然就緒,看門狗都拉長脖子翹首以盼。篝火待令,準備隨時開始反噬黑暗。
石砌墻外,在一剝落的低矮處,只見兩人各扛著一個麻袋在肩上,兩手成捆繩吃力地控制著袋子,直直往胸口下拽。
接著,黑影從灰白墻面上迅速掠過,當然無人察覺。
很顯然,他們本應該更快,如果麻袋里的東西不是這么費力反抗的話。那袋中拳打腳踢,且時不時伴隨著一陣陣嗚嗚嗚聲,即刻淹沒在歌舞喧鬧之中。
有誰會在乎荒地一墻之外,正進行著不為人知的秘事呢?
就在破左耳想翻墻多管閑事時,不遠處一陣吟唱恰好傳來。
“殘壺裝糙酒真醉,笑臉帶珠淚假愁?!碧锢项^卻從身后冒了出來,氣喘吁吁提著一殘壺,燈光灑落在酒水之上粼粼搖曳?!捌茐ι亩馄鄾?,黃土蓋金屋成囚。”
隔著幾臂遠,田老頭抬起頭,盯著他直晃腦袋,隨即舉起食指點著他。轉眼,飛步來到他的前方,倦容如面具貼在經驗老者的五官上,近乎墜落。
“臭小子,你貓這做什么?”伸出脖子,田老頭咕噥道,“莫非隔壁有男女交戰(zhàn),在哪呢?老子怎么啥也沒有瞅見......”
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也許是做賊心虛,那兩人并沒有聽見田老頭的來聲。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闭f罷,田老頭連忙爬上墻垛四處張望。
一番尋覓,毫無所獲后才悻悻跳下,拍著他的肩膀抱怨道?!袄献邮抢夏腥?,你是小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男人。陰曹地府哪來的女人哪,有也是關了起來,不知道在第幾層。真是想死溫柔鄉(xiāng)啦,看母豬的影子都覺得前凸后翹。這破酒喝起來,如荊棘刺喉,下肚子就像喝水一樣不解恨。大粗老爺們釀的酒,豈能和酒娘相提并論嗎?這人世間,若是沒有女人啊,就真的睜眼黑咯?!?p> 他只是原地不動,任憑群風肆意,心里囤積了無數咒罵。
抱怨殆盡,田老頭又啜飲了一口,呸呸呸吐在土堆上,一臉苦笑?!安诰撇涣译y解苦,越喝越清醒,還不如水飽阿?!?p> 幾日未見,田老頭四肢消瘦、顴骨突出,多添幾分滄桑。額頭上的第三只眼睛愈發(fā)凹陷,像是又摳了一塊,近乎見骨。本該束起的頭發(fā)披散在背上,隨意用野草扎于腦后。胡渣已經在臉龐上扎根、蓬勃生長,鷹一般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神采,仿佛斷了翅膀的黑鷹自怨自艾。
暗夜鋼軍之士,已然是個故事,永遠埋葬在竹海。
“做東西”的日子他記憶猶新,田老頭已經算是“東西”之中最富裕之人,可依然躲不過。棚屋簡直就是個榨汁籠,無論高矮胖瘦,一旦被罩住,必然血盡肉干,猶如能走能跑的干尸一般。
“你又給了馬三什么好處?”他皺起眉頭上下打量,田老頭身上除了可以勉強御寒的衣服之外,沒見到多余的兜袋能藏下寶貝。
問題一樣,答案永遠也一樣?!澳愎艿弥鴨幔俊碧锢项^抹了抹嘴。
盡管如此,憑借一張臭嘴,經驗老者還殘余一點本領,總有辦法從吝嗇的馬三那,三不五時哄騙些吃吃喝喝。有時也會是一些可暖夜的干燥枯草,或泛著臭味的被褥;有時是摻水的破酒或是下腳料。棚屋里的物價比城里頭貴,這是經驗老者發(fā)自肺腑的無奈。
跳下墻跺,田老頭朝他大搖大擺走來,從獵戶那借來的那套衣服早已面目全非。外衣如柳絮飄蕩在行走時,大腳趾冒出來和破左耳直打招呼。
“臭小子,你什么表情?”田老頭左右活動著脖子,嘎嘎作響,隨后爬到他身旁的土跺。
他盯著不知道從什么何處翻出來的酒壺,銹跡斑斑,可見綠色苔蘚攀附。壺口至酒壺的肩膀缺了一大塊,分明是鋒利的刀劍所為?!澳膿靵淼模俊?p> “撿來?”田老頭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撿破爛的,何況野林郊外豈能留有這等好物等著老子?”
“狗屎運?!?p> 田老頭驚呼,蹭得站起來俯視他,擺手搖頭回答?!肮肥哼\,這東西在老子沒斷奶的時候就斷了?!睜柡?,老腰一折,落地而坐?!榜R三給的?!?p> 意外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毫無驚喜?!坝重澙酚至邌?,馬三很快就可以富可敵國了?!彼f。
“馬三要是聽了這話,一準樂成一朵花?!?p> “到時候,你就有美器盛酒,再也不必用這破酒壺?!彼肫鹉疚堇锏木破?,心頭滋味復雜,難以言表。
鷹眼豎起,田老頭有感而發(fā):“單輪這方面,比較有天賦還是你的好個兄弟樹子哪,馬三不過是小打小鬧,始終難成有錢人。反正這輩子,老子的口袋永遠都比臉干凈。”
經驗老者特有的神情在夜色里,沉著如巖石,令人難以反駁。
“樹子和我一般大。”他皺起眉頭,懷疑地望著丑臉,破酒竟也能醉?!敖裉斓木?,馬三慈悲,摻水太少。”人的胃是多么健康的器官,轉眼,就忘記了酒的純度,或許有天,河水都能教人爛醉如泥。
田老頭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如爐火暖心,恰似慈父。而他,有點暈。
“臭小子,這皮革店里只有你才是個真正的孩子?!彪S即,搖晃了幾下酒壺,田老頭面色一沉,笑容消匿?!吧娴氖澜缋?,沒有大人和孩子,只有想活下去的性命。”
說罷,田老頭眺望滾滾夜色深處,一個悠長的嘆息穿越黑暗,不知在感傷什么。“有這東西裝酒,老子知足感恩,馬三又不住木屋。臭小子,你最近有點飄飄然。木屋雖好,卻不是每個人都是小公子。木屋里的一切,都需要交換,和賭博一個樣?!?p> 馬三從來只負責從酒壇中倒出渾濁的米酒,至于田老頭用什么裝,那就不關他的事情。很多奴隸忍受不了嘴饞,傾囊而出就為了換取一壺熱酒。然而,事前并未準備好裝酒器具,只好用嘴巴接上一兩口,又或雙手并攏接著,剩下的全部喂了濕地。但田老頭的一番話教他費解。
或許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田老頭指著篝火方向,為他解惑?!斑@人世間里的一切,都在交換中進行。人和人關系的本質就是交換,這和集市上的買賣沒不同。交換的實質是對等,對等的真相是勢均力敵。何謂勢均力敵,簡單說就是實力相當、物有所值。棚屋里的人命之所以不值錢,是因為他們除了這條性命之外,并沒有多余的籌碼。馬三擅剝皮,于是得到了奴頭的位置。倘若他不擅長,今日還不如碰棚屋里的其他伙計,因為他連臺子都夠不著。牛扒皮不會留下一個浪費糧食的侏儒?!?p> 比起其他人,田老頭無疑是只老狐貍?!澳俏夷??”他掏出了口袋。“我什么都沒有。”
田老頭按著他的肩膀,目光似火苗?!澳抗舛虦\,現(xiàn)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何況,你絕不是嗜錢如命之徒?!彪S即,將他的口袋塞了回去。
“金子和火一個顏色?!彼牁渥永L聲繪色描述過,那如癡如醉的表情絕對不可能騙人?!澳莿δ??”
田老頭若有所思,神情卻依然肅穆?!捌咦又畡Γ浅?,月光錘煉,氣如陰寒?!?p> 好奇心再度被勾引,令人無限遐想。黑暗里,他的眼前赫然聳立著七子之劍,身用冰晶雕刻,寬大不過手掌,長短有一手臂。熠熠之光撕裂黑暗,柄柄鏗鏘,錚錚鋼骨似勇士問天。
想象著劍在手中,金子不過就是腳底下的一粒豆子,毫不起眼?!罢嬗校俊彼贿呧洁?,一邊伸出探指觸目黑暗中的劍身,然而,那些劍如光移轉。倏地,就往前跑,隨即屹立在黑暗腹中,等待他追隨。
“老子謊話連篇,匡人無數,然而此事,絕不虛言。若是一個字作假,那老子此生再無真話?!迸d許是怕他不夠相信,田老頭伸指對天起誓?!耙阅钢?,諸神見證?!?p> 母親在田老頭心目中的地位不亞于任何神,這點破左耳確定無疑。盡管那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一無所知??上裉锢项^,一個濫情且無情的男人會將她放在一個絕對的位置上,根本不是血緣這么簡單。女人?有何特殊,可以媲美諸神。田老頭常說。
剛剛死灰復燃的經驗老者形象,立即融化成霧氣,隨夜色流逝?!俺粜∽樱阈闹杏袆?,金子不過是點綴?!碧锢项^又頹廢成一個拉里邋遢的老頭?!俺粜∽?,你不是樹子,別撿了芝麻掉了西瓜?!?p> 這轉眼之間,能置換角色的本事,野林無幾人。明明是一身衣物,田老頭就有能耐讓他瞧出究竟是經驗老者還是田老頭。非得說,有何異樣?或許就是鷹眼豎起,一身決然,宛如初見時,馬背上一臉的肅殺,令陰寒膽怯不前。偶有一次,趁著田老頭熟悉之際,他檢查過鷹眼,不過就是一個疙瘩凹跡,然而,野人的直覺從來不匡心。他堅信在傷疤之下,一定有他還未發(fā)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