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雙丑手 （一）
真不是一個好地方！
他們從狗洞離開皮革店，翻過石墻，跳過籬笆，再從田埂上一陣風(fēng)似地跑了下來。
可眼前聳立的綠色小兵，卻讓破左耳的腳步遲緩，不一會就心煩意亂。
他最恨這種高草叢，沒有一次不是飽受摧殘，遍體鱗傷。雖說死不了，可皮肉之苦難免。綠色小兵總是有能耐，在你沒有遮擋物的裸露處劃出細(xì)細(xì)的一道，而你絲毫不察。
南方野林的潮濕永遠(yuǎn)曬不干，傷口隨便沾一點污水，都能疼癢難忍好一陣子。
“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樹子揪住他，直接拽走。
“哪？”他有些好奇。
“去了就知道?！睒渥雍苁巧衩亍?p> 他滿心期待樹子能帶他見識一下人族美景，誰知卻只能圓瞪眼睛與綠色小兵對峙。還未到達(dá)目的地，然樹子所謂的好地方，恐怕并不如他所想象。
雙目極處盡是濃密且蓬勃的野草，漫漫無盡的草浪在他頭頂翻滾。
鉆入?yún)仓?，他緊跟在樹子身后。腳下已然被重復(fù)踐踏出一條不算完整的小徑，更像一條狹窄細(xì)長的狗道。
兩旁根部的草枝被折斷，再也無機會挺身而立。每下落步，草根積水立即淹沒他的靴面。草葉子如軟劍般細(xì)長，鋒利若剛磨礪過，為了不傷痕累累，他用樹枝推開低處的草葉。
樹子如蛇穿行，在十幾米處朝他招手，直催促：“天都黑了，破老爺！”嘲諷隨風(fēng)漸遠(yuǎn)。
“我是野人王！”他撲身草中。
“是嗎？我只看到一個小屁孩在畏首畏尾?！睒渥诱Z出挑釁。
“我是男人?！彼痤^，草葉子從他額頭上擦過。
“沒有經(jīng)歷過女人的男孩，算不得男人。”樹子盯著他，眼底滿是驕傲。
效果顯而易見，四肢如風(fēng)疾馳，不一會兒便鉆出高草叢，只是添加了不少痕跡。他滿臉抑郁，瞪著率先出來，卻只顧在一旁哈哈大笑的樹子。
“改日，我?guī)闳ァ！睒渥訑堖^他的肩膀保證。“那地方，保管你會流連忘返?！?p> 隨后，兩人一前一后踩過野菜，越過水洼，從小溪石頭上跳過，下了山丘。
站在空地上，“就是這里了?！睒渥又钢矍八?。“怎么樣！沒騙你吧？”
掃視一眼，三面透風(fēng)，一面靠山墳，除了野草還是樹木，一無所有?！罢l？”他指著山墳。
“管他是誰，早都爛了?！睒渥右粋€大擺手。
人族規(guī)矩諸多，比如葬禮都要按生前地位。有時，貴族家里的一只狗都比人都厚葬。田老頭曾發(fā)過牢騷。
“此人生前還算風(fēng)光，至少沒有草率了事，料想為人應(yīng)值得敬重?！彼f。
“那又如何，人死肉腐什么都沒了。活著的那一切，到了陰間作不得數(shù)?！睒渥与p手叉腰道，“所以活著的時候，我要拼命享受最好的一切。”
雖然殘破，但仍然可見當(dāng)時的細(xì)致，石頭縫隙之間依然嚴(yán)絲合縫，大小皆同，顯然是人工雕鑿過?！拔覐膩頉]有見過這么好的墳?！彼坎晦D(zhuǎn)睛盯著。
“你要是死了，我給你蓋一棟，保證比紅房子熱鬧?！睒渥友鲋掳停姹P光亮，在灰霧里發(fā)出熠熠光澤。
“好，死了也是好兄弟?！?p> “要死你自己死，別拉上老子墊背?！睒渥油崎_他。
“你不能曝尸野林?！彼匦鹿瓷蠘渥拥牟弊印?p> 樹子再度推開他，翻了個大白眼，說：“你別瞎操心，老子要是死了，住的地方一定要比博赫努一的城還要大?！苯又b指陰城方向，告訴他。“聽說，博赫努一的婆娘就是來自野林外的某王國，是個絕色美人。美得五六里外的色痞子，還未見人就流哈拉子，還流個不停?！?p> “那是傻子?！彼娺^棚屋里的一個伙計，傻傻的，就是這模樣。
“女人不會喜歡你的，你完全不知道討好她們?！睒渥影櫰鹈碱^，“女人和牛老板沒什么分別，都喜歡被人捧到天上，你這個野人懂個屁啊?！?p> 這話聽著耳熟，田老頭也曾這么懟過他；“你啊，吃了蜜蜂一個族，嘴里還沒一絲甜味，暴殄天物?！?p> 林子里的孤墳野墓難以計數(shù)，但大多數(shù)是草席裹捆，又或隨心所欲挖坑一填。過段時日，必定白骨曝于荒野，鮮少有隆重下葬之人。這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人族的墳?zāi)?，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比起昔日他居住的石洞豪華許多。
陰風(fēng)肆虐，樹影如鬼魂飄晃在頭頂上厲聲恐嚇。
雖好奇墓主的身份，但這荒郊野外，和好地方扯不上親戚關(guān)系！“好地方？”他挑眉相問，“這就是你所說的好地方，我覺得還不如之前那個土跺呢?！?p> 風(fēng)浪在空蕩蕩的周圍自由自在翻滾，時不時掀翻他的衣物。人族之所以費力造墳?zāi)?，就是因為死后，魂魄要住在其間。想起田老頭閑暇時的胡話，竟覺得背脊驟冷。
“真是不識貨。此處距離木屋近，來回快速，而且極其隱秘。別告訴老子，一座墳?zāi)咕桶涯銍樀闷L尿流?！睒渥由焓忠撬难澴域灻髡嫦唷！皹錉斃洗笤谶@，怕什么！”
“山里到處都是墳?zāi)?，隨便都能撿回一筐的白骨，有什么稀奇?！彼笸硕汩_了樹子的攻擊，指著山墳打探?！笆裁慈嗽嵩谶@里？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否則這棵樹橫也不會生在上方。死后還要被壓，真是慘，白蓋了一座墳?zāi)??！?p> “樹生來就要為死人遮風(fēng)擋雨，直到孤獨至腐?！睒渥訐夏X感慨?！芭﹂L大，結(jié)果卻是如此，樹不是更可憐?！?p> 或許，樹子不知道墓主人是誰！
“你也不知道這是什么人嗎？”他還是問出口，緩緩移動左腳。
“阿貓阿狗都得知道，樹爺爺我豈不是忙死了。”樹子攔住他。“管他葬著什么人，無論身前如何威風(fēng)，死后還不是乖乖躺在里頭。這樹死死壓在身上，就算變成厲鬼也爬不出來?！?p> 旋即，樹子從一塊半身高的石頭背后，提出一破爛竹簍，取來一只樹枝，削尖了一端。他向后跑了幾米，然后舉著樹枝跑向前?？煲咏鼤r，猛然發(fā)力，射出手中的樹枝，尖銳一頭扎進山墳上樹軀，沒入其間。
“小公子睡覺時，我就來這里耍一耍。我只帶了一個人來?！睒渥犹匾饨淮?。
不計其數(shù)的小洞遍布其上，足以說明樹子沒少花費時間在這練習(xí)。
他忘了一眼山墳上的橫樹，此時，樹子像極了那棵樹。
記憶歸家，在野林里，年邁的白爺爺已經(jīng)無力陪他漫山遍野奔跑。
每日，他一人都只能自娛自樂，和所有無法回應(yīng)他的動物或石頭、樹木、山花說話。孤獨的滋味他很清楚，就連螞蟻都能成群結(jié)隊，而他只能抱著樹傾訴，獨自玩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是一個人。曾經(jīng)，以為他和白爺爺是幾乎絕種的動物，非人非野人，沒有部族可歸。從前他無法表訴心中郁結(jié)，但后來，田老頭教會了他在人群生活中常用的排遣手段，比如喝酒解愁。如果白爺爺沒有將他撿回家，或許今天他連人話都不會說，只能和野林其他動物一般。
風(fēng)將樹子的頭發(fā)吹成亂草，“以前，你總是一個人嗎？”他問。
“是啊。”樹子沒有逃避，反而舉著樹枝向他挑釁?！皬那笆?，不過現(xiàn)在不是了，還得教你如何活著。你這野相深刻，生怕別人看不清楚似的。若是不教你一些防身，你只能是別人的靶子。”
“別忘了，我本就野人?！彼麖闹窈t取出一支，往后退了幾步，站穩(wěn)身子，然后舉過頭頂，向后延伸。緊捏著木枝的手指頭，他猛然發(fā)力，疾馳鉆進橫樹。
樹子跑上前，用石子在樹軀上刻畫記號，然后將兩人的成績作一番比較。瞪著雙目，隨后用手一推他的胸口，驚訝萬分：“不錯嘛，是我小瞧了你?！?p> 上前一看，果然，他的樹枝沒入樹軀部分，比樹子整整多了一倍。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明明沒有吃什么喝什么，然而此時此刻，破左耳只覺飽腹般的滿足感正從腹部向身體各處流淌。
“你怎么練的？”樹子順勢拿起他的手，蹙眉觀察厚厚的繭子。
“估計是以前在野林里扎兔子和田鼠的時候，無意間練出來的吧?！彼悬c興奮，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人群生活里也并不是一無是處、什么都不會的野人。
“再過些時日，我定然能勝過你?！睒渥诱f。
“正愁沒對手。”他咧嘴笑了起來。
“給你點顏色，你就當(dāng)自己是染缸啊?！睒渥右贿呎f一邊朝他飛了一腿。
側(cè)身逃過，露出滿嘴牙齒對著樹子笑了起來。
“你的手好像和別人不太一樣？”樹子翻著他的手掌，“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差別？”
“我是野人，我的手自然沒你們嬌嫩?！彼麙昝撻_樹子的手。
就在此時，樹子的眼睛里散發(fā)出的一種異樣，像極了那些農(nóng)田里的人們初見他的樣子，只是他沒有尖叫。
破左耳自然不喜歡人看野人的眼神，甚是討厭這種驚訝，好似見到怪物般的表情。
他抽回手掌，不愿意樹子檢查他的手掌、手指，幾乎是出自本能的一種反抗。
“我又不是要吃了你的手指頭?！睒渥釉尞愃姆磻?yīng)。
他還是無法忍受，這種被仔仔細(xì)細(xì)檢查的感覺。仿佛他裸露著身體，一絲不掛站著，任憑人們指手劃腳翻遍全身，最后能尋出他的殘疾之處?！澳悄隳莾?，也給我看看?！?p> “那可是老子的命根子，豈可以隨隨便便給人看。”樹子雙手交疊急忙護住腿間，雙腿卻往后退。“要看，也只能給女人看?！?p> “我可是你兄弟?！彼飞锨?。“聽說你的很厲害。”
“你聽誰說的？”樹子撲了行來，眼神鋒利。
“一些伙計。”他老實交代。
“遲早，老子要撕爛他們的嘴，長著只會多事。”樹子的牙在嘴里咀嚼，一把抓起他的手，皺起眉頭道。“你的手真難看?！闭f罷，狠狠地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