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病如山倒（一）
風在屋檐下橫沖直撞找不到出路，轉(zhuǎn)瞬，發(fā)出了嘶啞的憤怒聲，如惡浪掀屋頂。
此時此刻，破左耳的心情就像一座巖峰鎮(zhèn)壓著身體。
樹子并沒有將計劃告訴他，再三逼問，還是不得其實。
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fā)生嗎？
靠近爐火邊，橙色焰火烤著他的每一根手指。直到，雙手低垂，落進火光里，才因疼痛及時抽回手臂。低頭看著燒紅的手，眼前浮現(xiàn)出篝火宴會上被活活烤死的四頭牛，他頓覺一陣腥味撲鼻。
不，我不能坐以待斃。他站了起來，幾步來到小扒皮的房門前，正準備敲門的手卻停留在空中。他不愿意害死任何一人，可也不愿意看著任何人被害死。
窗外，寒氣逼人的雨針契合不舍地扎進每一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恍惚飄過。
從床榻上取下御寒外衣，穿上已被清潔干凈的皮靴，轉(zhuǎn)身望了一眼還在午睡的樹子，他輕輕關(guān)上門。
轉(zhuǎn)身，一陣寒風夾著雨水撲面而來，沁入齒縫中，竟有一絲甜味。
那如餅大小的太陽掛在天上的晴天，已經(jīng)從模糊印象變成了一個美好的愿望。
下了山后，他才得知：自己先前所住的石洞位于和武城的深山里，本無人管轄。爾后，隨著七子勢力的壯大，而被劃入陰城所有。
和武城因鐵礦資源豐富而被稱為鐵城，是陰城所屬的一個新興部落聯(lián)盟。
陰城實際之遠大，根本不是自己能想象的，他的世界只是低谷附近的一片樹林，就連近在眼前的狼頭山，他也不曾挺入。
田老頭取笑他時，喜歡用井底之蛙來形容他的無知。不過，終有一天，他會見識南方野林之大。對此，破左耳深信不疑?？纯催@個永遠陰沉著臉的南方野林究竟是何模樣？又為何老喜歡臭臉？沒有人會喜歡陰雨連綿不絕的鬼天氣，宛如地獄般散發(fā)著難聞的霉味。久而久之，整個人都像一塊碩大的腌肉在風中移動。
迅速掃視掛在螺旋梯旁墻壁上的雨具，老奴們總是將雨具擺放整齊，從未亂過，他們對小扒皮的要求早已了若指掌。伸手取了一套蓑衣竹笠，剛好適合他的身材，猶如定制。迅速套上，目光低垂，然后沖進密集的雨針中。
雨水倒下，泥水翻起，破左耳拉緊竹笠下的繩索，一路奔向河邊。他知道在那，定能碰見挑水的田老頭。沿途的樹木東倒西歪，雨水團結(jié)成一股透明的力量，拼命將他往后拽。在互相拉扯中，他勉為其難才能繼續(xù)前進。短短的小徑，蒙眼抹黑也能如速行走，今天卻比往常，多費了兩三倍的時間。
終于到岸，眼前所見一切，卻讓他止步不前。
低岸已經(jīng)被暴漲的河水淹沒，無影無蹤。柳樹下，他最喜歡仰面而躺的那塊大石頭，也完全沒了蹤跡。
河水一反往常的溫順，咆哮翻滾、洶涌撲岸，勢必吞噬附近的一切。
天怒河怨，田老頭曾如此評價過。此河陰晴不定，脾氣更是難以捉摸，曾有水夫一個大意，來不及逃跑，頃刻就被河浪吞噬了性命。
那時，田老頭又感慨；天地不仁。緊接著，噼里啪啦對他進行了一番剖心的說教，左耳進右耳出，早已成為風聲。依稀記得有一句，大概就是說；天地本就無情也無意。此話，倒是記得清楚，和他內(nèi)心所猜測不謀而同，天穹若是有情有意，絕對不會讓野林白骨累累，凍瘡滿身。
挑水伙計小心翼翼站在在高處，一手扶著樹干，另一手接過前面的往后遞送的水桶。他們身上都綁著繩子，一個接一個，人宛細長的藤蔓上的一個個結(jié)。河浪沖過他們的膝蓋，除了他們自己的求生念頭，誰也不在乎他們會不會被水沖走？
其中心酸，他深有體會，污濁的河水是無法將獸皮沖洗干凈。
馬三不允許皮革店的伙計，找任何借口沒有完成工作——除了死亡倒下。否則，馬三會讓身后的壯漢將裝滿的水缸倒盡，重新挑滿，且必須是清澈的河水。
沒有任何雨具遮擋，只著單薄御寒衣衫的伙計，渾身沒有一絲的生氣，猶如荒野尸體般冰冷。從他們身邊走過，目光搜尋田老頭的那張丑臉，破左耳卻一無所獲。
田老頭呢？他頓時莫名其妙慌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旋即籠罩下來。
雨水嘩嘩，繼續(xù)倒下。“和你們一起挑水的田老頭去哪了？”他抓著身旁的一個伙計問。
“誰？”被攫住的伙計仰著頭，雨水沖臉，睜不開眼睛。
“我爹?！币褯]人在乎他是不是啞巴。
“不認識?！被镉嬎﹂_他，繼續(xù)低頭前進。
“小馬駒，你爹病了。馬三爺允許他休息一天?！币粋€熟悉田老頭的伙計恰巧路過，側(cè)身回答。
“病了？什么?。繛槭裁床×?？前幾天不是好端端的嗎？”他連續(xù)發(fā)問。
田老頭怎么可能會生病，他可是暗夜鋼軍的經(jīng)驗老者，竹鬼都殺不死的士兵。
“鬼知道。病了就是病了，哪有那么多事?！被镉嬆艘话涯樕系挠晁?。
“他的身體一直很好。”他還是不信鐵打的田老頭會生病。皮革店算得了什么，暗夜鋼軍什么疾苦沒有經(jīng)歷過。
“生病算什么，每天還都死人呢?！被镉嬚f。
“他不可能會死?！彼芍f話的伙計，誰都會死，但田老頭不會死，他是多么滑溜而務實的人。
“他又是石頭做的?！被镉嫻緡伒溃鴿M嘴的雨水。
另一個伙計停了下來，嚷嚷道：“有個小馬駒兒子，真是好啊。可以住土樓，生病了也可以不用干活。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也該發(fā)善心，撿個野孩子來養(yǎng)老?！?p> “羨慕啊，你倒生一個啊，可惜紅房子的女人不借給你下蛋的窩?！甭愤^的伙計一個接一個湊上前，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討個嘴癮。
挑水伙計的嘴比棚屋伙計的嘴利索。“這不是破左耳嘛，都快認不出來了。瞧瞧，這肉嘟嘟的臉蛋，馬駒的生活得多滋潤啊。”
“聞聞自己有沒有騷味？如果有，就趕緊爬到小公子跟前發(fā)浪，別在這里瞎折騰，味再大也熏不到木屋?！?p> “可惜小公子看不上你這老尻，你有勁還沒地方使呢?！币魂嚭迦淮笮?。
“唉呦，好疼啊。”其中一個伙計更甚，他撅起尻尾，佯裝滿臉痛苦，聲聲哀嚎，逼真的表演惹得眾伙計是爆笑不已?！鞍ミ?，好疼啊，小公子輕點、輕點?！?p> 傻子也能領(lǐng)悟他們所言語的內(nèi)容，羞窘不已的破左耳只能低著頭，任由他們?nèi)⌒ψ鳂贰?p> 他們的笑聲壓過了風吼和水嚎，撕破了密集驟下的雨針，久久回蕩。田老頭說過最好的回擊是沉默以對，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轉(zhuǎn)身逃離，他徑直朝棚屋跑去。
推開棚屋，空無一人。
他方才想起剛才其中一個伙計說過的話，難道田老土已經(jīng)搬離棚屋，住進了土樓?？墒峭翗鞘羌遗淖∷窟€是水夫的田老頭根本沒有資格入住。
已顧不上究其細枝末節(jié)，又是一陣小跑，他必須盡快見到田老頭。
若早知道田老頭住在土樓，他就不用費盡來回空跑，還遭受了一頓嘲笑。對于皮革店里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他不想解釋什么，他知道沒有人會信。與樹子有所不同，他從來不故意張揚木屋里的優(yōu)渥生活，自然也不以能生活在木屋為榮。然而，這一切，誰知道？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與木屋僅是一墻之隔的土樓，共有兩層，黃土墻底部已經(jīng)被綠蘚霸占，暗沉沉一片。
佇立于土樓前，他望著許多小房間開始發(fā)傻，比起枯草為席破褥裹身的草棚，確實奢侈許多。難怪，其他水夫的眼睛都竄著火苗子，誰不想睡在干燥的地方呢？
好一會兒后，雨勢終有所收斂，不似剛才狂躁?！罢媸谴镭洠 彼牧讼履X門，忍不住罵自己。
怎么辦？一間間找唄。他再也不愿意開口找人問路。
然而，想躲掉地逃不了，偏偏有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出現(xiàn)在他前方。嬌小的身軀搖搖晃晃，絕對是皮革店的一道風景。
“哎呦，這不是破爺嘛，你怎么有空來土樓閑逛呢？”馬三提著一壺酒，還升騰著熱氣，從一間廚房里出來，轉(zhuǎn)身就看見了他。
“馬爺好！”他只得忍住急切，連忙躬身問好，腦仁隨即發(fā)疼。他是窮人，可沒有什么金銀財寶。只要能盡快打發(fā)奴頭，低頭就低頭吧。
馬三圍著他打轉(zhuǎn)，仿佛在觀賞什么驚奇之物。破左耳頓覺渾身不舒服，卻只能強忍著。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瞧瞧，一段時日不見，真教人刮目相看啊?！瘪R三笑了起來，本來就布滿溝壑的臉更是堆滿了市儈?！皼]受委屈吧？”奴頭眼睛里閃爍著奇特的光芒，如細長的縫衣針穿過他的身子。
實在無法形容這種突兀的感覺，馬三是不是吃毒藥了？除非這世間有一味毒藥，可以將人的魔鬼本性毒壞了。否則，這些話絕對不應該從一個奴頭的嘴里跳出來。
他驚訝馬三所問，可還是老實作答。“托馬三爺?shù)母?，一切都好，不曾受委屈，倒是養(yǎng)肥了不少?！彼罅四笞约旱母觳脖硎舅圆患?，作勢要俯首卻猶豫不決。畢竟，馬三不喜歡仰望任何比他低等的奴隸，然而侏儒已沒有機會再長個。
“是壯了高了不少，肥點好看?！瘪R三捏了捏他的手臂，甚是滿意，接著問道，“來看你田老頭？”
昔日的奴頭也被竹鬼換了魂魄轉(zhuǎn)了性子？他環(huán)顧四周，確定自己身處皮革店。誰來告訴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恩。馬爺知道他住哪間房？我正一頓亂找呢?！彼行┣敢猓m然偶爾還會去河邊看田老頭挑水，然而卻從來沒有問過其他情況。
“二樓第一間，就挨著我，也好有個照應?！瘪R三指著二樓那個最大的木門。
這是馬三？他懷疑自己在做夢，隨即掐了一下大腿，一陣生疼，淚花滋出，盈在眼角未落。
順著馬三手指，一身雞皮疙瘩冒出，他遠遠望著茍延殘喘木門，心生恐懼如霧霾。寧愿面對張牙舞爪的奴頭，畢竟送溫情不是奴頭的職責。
“我剛聽河邊打水的伙計說他病了，不知怎么樣，想來看看。”破左耳盡量克制自己的別扭，也許有只好鬼暫住在馬三的皮囊。
短短時日，什么樣的毒藥可以令一個奴頭徹底脫胎換骨，渾身散發(fā)著老爺爺般慈祥？難道真是在做夢？他忍不住又掐了幾下大腿肉，旋即，疼痛打破了他的幻想。眼前的一切竟然是真實的，有個拔腿就跑的念頭，正在慫恿著他的雙腿動起來。
“還不進來，杵在那干嘛，喜歡淋雨??？”馬三抬起頭，望了望濃霧深壓的景色，早已沒有蹤跡的天穹，感慨道?！斑@里的人，誰還沒有個病。但凡是個人都得生病，無論是高貴還是貧賤。病和人不一樣，它沒有勢利眼，不懂挑人?！?p> 搜遍他的腦袋，也沒有理清其中緣故。馬三突如其來的和顏悅色，總不會是因為上次吧。一身冷汗，野人之怒成團。“馬三爺，你的腿？”他低頭看見馬三不太利落的小腿，忍不住一問。
“腿啊，還不是洗獸皮落下的舊疾。想不到馬爺我也有洗獸皮的歷史吧？”馬三揚起小腿，咧嘴笑敲打幾下。“死不了人，雨沒來它就疼了，從來沒錯，比巫師嘴流出的預言靈驗?！?p> “你洗過獸皮？”他的確訝異。“怎么可能？”
“你以為奴頭，天生是當爺?shù)暮妹?？”馬三擺擺手，“老子又不是牛老板的親戚，沒那個特權(quán)。”
“你也是野人？”
“老子沒那么可憐。從前，老子有名有姓有家有妻還有崽，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整天樂得屁顛顛的，像個傻子，那蠢樣，比你還傻三分?！痹拕偮?，馬三爺就指著破舊的木門說?！斑M去吧?！?p> 他來不及回應什么?！疤锢项^，你兒子來看你了?！迸^已朝著黑漆漆的屋內(nèi)叫嚷，幾步來到窗前，推開了嘎嘎作響的木窗。
一覽無遺的小屋子，窄**仄，盡管比起同一層的其他屋，已經(jīng)寬敞了不少。幾塊木板和四根木棍拼成了一張簡單的木頭床，有平整面的一截木頭靠在窗邊充當了桌子，足有半身高。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樣多余的裝飾品。
田老頭躺在木床之上，蓋著兩層破舊的棉被，身下墊著一條已有年頭的毛毯，黑得無法辨識原來面目。
他伸手翻開毛毯，數(shù)了一下蒲草席，共有兩層，立即向還在門外站著的馬三投去感激的目光。他解下還在滴水的蓑衣竹笠，放在門口，又脫下了自己的御寒外衣披蓋在破棉被上。旋即，伸手摸了一下田老頭的腦門，果然很燙，就像火爐里燒紅的木炭。
“你來了。”田老頭想起身，卻無力支撐身體，只好作罷，以極其微弱的聲音回應?！拔覜]事。你趕快回去吧，別讓小公子好找?！?p> “馬爺，有藥吃嗎？”他記得樹子說過，若是生病就必須向巫醫(yī)討來草藥吃。
“唉喲，對啊，瞧瞧我這破記性，爐上還煮著藥呢?！瘪R三一拍腦門，立即轉(zhuǎn)身，下樓前于門口嚷，“幸好你提醒馬爺，要不就燒干了?！闭f罷，便搖晃著短腿，轉(zhuǎn)身下樓。
望著離去的背影，他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