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越夜行竊
眾人皆沉睡時,兩抹黑影抓著棱角和凹凸,幾下便攀爬上牛扒皮所住的石屋。比起小扒皮的圓形木屋,顯然石屋更難對付,但難不倒擅長攀爬的他們。
樹子的夢想就是擁有足夠數(shù)量的金幣,過上小扒皮的生活,不再當人馬駒看人臉色。只是今夜,多了破左耳這個同謀成行,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同伙還是拖油瓶?
黑霧聚攏,月光浸潤之處微微透亮,墻腳下的身影迅速向上移動,猶如鬼影飄忽。
“這墻比我的口袋還干凈?!彼戳艘谎蹪M頭大汗的樹子。
借著石頭的凹凸之處借攀助爬,毫無一物肯出石墻向他們伸臂援助,兩人全憑四肢的力道強行而上。
本就雙手如鐵爪的破左耳應如壁虎般輕易,然后十指鋒利已經(jīng)被挫平,難見往日鋒利與堅硬。不過憑借著野人天生的攀爬天賦,他還是將老練的樹子遠遠甩在身后。
轉(zhuǎn)眼,他已坐在窗臺上,懸著雙腿,向下俯視。而樹子氣喘吁吁,無力謾罵,哈著氣的嘴里伸出小喉舌,就像一只張大嘴巴的青蛙,離他的腳下還有一長段距離。
月色拼命地撕開云層,正努力照亮馬駒的面盤,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子從高聳起的下顎墜落。
“你......你等著?!毙『砩嘞卤派涑鰩讉€字眼,樹子側(cè)身貼墻,雙腳繃緊踩在一個較深的凸處,雙手向上緊緊地抓住凹窩,宛若青蛙被炙烤時的姿勢?!澳銖奈磁肋^,少吹牛皮,這里風大一擦就破?!?p> 若是此時墻后方?jīng)_出一陣狂風,真不敢想象......
霎那,他便驚覺自己這一想法有多惡毒,立即搖晃腦袋甩去心頭剛冒長的想法。垂目注視,樹子的雙眼如是能射出利箭,他的身子已成篩子。
“這不算什么,比這更光滑的巖壁我都爬過?!彼贿呎f一邊向下晃著雙腿,鞋底的泥土如黑雪飄落進樹子的嘴里。
“天殺的野人,管好你的臭腳,若是再敢晃動一下,老子馬上上去卸掉你的腿。”樹子的眼睛即刻點燃怒火,驅(qū)使雙臂加速前進?!靶椎耐猎佣嫉暨M我的嗓子眼了,你若是再敢多晃一下,我保證明天的早飯定會多一道紅燒人蹄子。”旋即,呸呸吐掉口水。
“你還是省點力氣罵人,等下掉下去就變成肉渣了,別怪我。”他用腳跟敲著石墻,細細碎碎的塵土撲撲簌簌而下。“唉,明天的早飯就會多一屜包子?!闭f罷,破左耳笑了起來,蓋過風聲,旋即用腳跟敲擊墻壁伴奏。
塵土飛揚,簌簌而下,直入深喉。
“破左耳,你個王八羔子,你等著樹爺爺......”樹子還未罵完,便猛咳了起來。
難得逮住機會取笑樹子,他怎肯輕易放過,于是加大了腳跟的力道,笑聲比夜風放肆。
顧不上咳嗽,“野人,你死定了,等我上去,一定扒了你的皮做燈籠。”樹子咬起來牙槽,閉嘴而昂,猶如一只憤怒的青蛙,眨眼便狂咳起來,臉皮通紅。
上次丟木箭輸后,樹子加大了練習量。有時甚至三更半夜,他獨自跑去山墳荒地勤學苦練,然而仍然不見實力突飛猛漲,便急瘋了心。拽住破左耳,樹子威脅不成,便拉下面子虛心求教,只為知道百發(fā)百中的秘訣。
野人王只好如實相告。從小在野林長大,習慣了攀爬、抓野物,日復一日自然練就了臂力。山上動物,無論是哪一種,都有生存的獨特本領(lǐng),何況野人。
顯然,野人王的答案,并不具有說服力,人族更喜歡明確而短時的結(jié)果,樹子也認定一定有什么秘訣。
“如果把一個嬰孩丟山上,只要他不被吃掉,能活下來,假以時日,必定有一番本領(lǐng)?!彼拱紫喔?。
對此回答不甚滿意,樹子皺起眉頭。“真沒有?”隨即,便撲向他,直掏口袋。一陣玩鬧之后,樹子臥地不起,喘氣中說了一句話。“野人王真是不懂安慰人,弄得我都沒信心了?!?p> 田老頭曾言過的一番話,此時倒是教他頗為認同?!盎ㄩ_,果結(jié),樹枯,都是有一定時間的,有什么好著急的?時間到了,自然就結(jié)果了。人族再厲害,也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彼Щ笕俗鍖τ跁r間的迫不及待,仿佛明天會欠債不還似的。其實,只要活著,明天從不賴帳。
樹子冷哼一聲,反唇相譏?!叭羰嵌枷衲氵@樣,人族何以有今天?偌大的野林至今依舊是一片大莽林,指不定博赫努一還是個野人,住在你隔壁的石洞里,守著一個野人婆娘,哪來今天的一切?在野林之外,還有一個世界,聽說叫荒極大陸,大有好幾個野林,繁華文明更比仙境。要是天下之人,都像你一樣不思進取,整個天下都變成廢物了?!?p> “天下又不是只有人族,沒人族的山上挺好。”他賭氣道?!耙皇侨俗宥嘁啥嗍?,野人族何必......”剩下的話吞了回去,畢竟野人族躲進深山中,樹子未必知道。
“算了,不練了。野人王,你那點小技巧就留著養(yǎng)虱子吧?!?p> 原本他還想解釋幾句,卻望著樹子那張臉堆滿了不信,便也作罷,再也不提及此事。
爾后,為這事,樹子消沉好一陣子,故意冷落了他數(shù)天,從早到晚對著老奴賣笑,而兩人面對面,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從那只貓死后,樹子的自信似乎又回來。他們又恢復了往日的兄弟情義。至于那次不愉快,宛若從未發(fā)生過,倒是有一兩次,他想舊事重提,然而樹子都將話打岔,不給任何縫隙。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扒開樹子的胸膛,檢查里面是否裝了彈簧。爾后,小扒皮和樹子更是形影不離,幾乎形同一人,所有的練習也就成了無可重要的小事。他和樹子能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分明同住木屋,卻猶如荒極和野林之遠。
“魂魄被鬼叼走了?”樹子喊了起來。
起初,他并不想?yún)⑴c這偷盜之事,對于金幣所能夠買的生活,他并不熱衷。沒有金幣,他的野人之怒照樣可以將老虎打趴下,決斗帶來的勝利感更令他著迷。
“你沒有吃過魚,所以不知道腥味。男人就是愛腥的貓,哪個人不愛金幣所能給予的富貴生活?!睒渥釉俣瘸靶λ??!坝辛私饚?,還怕沒有女人嗎?只要樹爺我把一袋子金幣往地上一倒,紅房子里的那些女人將蜂擁而上,就像我是一壇子膩死人不償命的蜂蜜。”
直至田老頭病倒,樹子告訴他金幣能救人,有了金幣才能請得起巫醫(yī)喝得起草藥。想不想救田老頭,就看他決心多大,怕不怕死?萬一被皮革店的護院發(fā)現(xiàn),不用知會管家和老爺知曉便可自行將他們裁決,隨意殺死了事。
對此,樹子全然不擔心?!白o院沒事不睡覺,喜歡瞎溜達?只要你不給我惹麻煩,我就不會有任何麻煩。那個丑老頭,他撿到你,也真是上輩子做足了缺德事,這一輩該得這個報應,否則就是野林諸神瞎了雙眼罰錯人了。瞧瞧你,脾氣臭,腦子硬,心眼還缺個大窟窿,我要是他,把你燉了,一了百了,省得夜長夢多。”
二樓的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刮著他的褲管子如葉顫抖。
站立在窗臺上,他張開雙臂,貪婪吮吸,讓混合著潮濕的冷氣和體內(nèi)的郁悶在鼻腔里進出交換。這一刻,他享受著屬于南林最原始的氣息,幾乎遺忘殆盡。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山谷,白爺爺依然訓斥他,母狗正在欺負公狗,小白晃著無辜的小臉,銀狼一臉孤獨......樹子終于爬了上來,厲聲打斷他的回憶。
“你大哥我從這上上下下已經(jīng)十幾次,閉著眼睛都能上來?!眾^力趕上他的樹子,在身后抱怨起來。“可居然落后這么多,真是奇了大怪,不可能!一定是我最近體力不濟,才讓你抓了個空。等我休息好,非得再比一比?!?p> 坐在屋頂,繼續(xù)晃著雙腿,他傻笑著。
“你一定不是人!”樹子沒來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仿佛這已經(jīng)不是一雙野人的眸子。
“那我是什么?”難得自在呼吸,破左耳莞爾一笑。
“野人。”樹子皺起眉頭,似乎一時之間也沒有找到更好的答案。
四腳朝天而躺,仰望黑色天穹,無法探索黑暗深處的詭秘?!拔冶緛砭褪莻€野人?!彼麘械美聿菢渥拥募m結(jié)?!叭缂侔鼡Q的野人,地地道道的野人,絕對童叟無欺。”學著田老頭的灑脫,他閉上眼,讓風帶走他的擔憂和恐懼吧。本想對樹子說出,話剛到嘴邊,氣氛總是不對頭。
“所以我沒有輸,如果我也當那么久的野人,絕對不可能落后這么大的差距?!睒渥踊顒又t腫破皮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拔沂悄愕睦洗螅趺纯赡茌斀o你?要是我什么都不如你,那我憑什么當你老大,索性這個老大你來當,好了?!?p> 野人王對當老大毫無興趣?!拔浵伇任页志?,貓比我快速......”他咕噥道。
“夠了,我是人,不是伶俜山上你那些野雞野兔的鄰居,畜生怎么可以和人相比?”樹子神情嚴肅?!澳阕詈糜涀∧愕睦洗笫瞧じ锏晷」拥馁N身侍奴?!贝藭r,這張臉皮猶如金子鑄就,耀眼至極,令人不敢直視。
他再不知人情世故,此時也明白樹子臉上熱騰騰的氣息意味著什么,立即閉嘴。
兩人特沉默不語,氣息停滯,隨即,樹子率先離開,他跟隨在后,兩人破窗而入。
窗戶本就準備好的,輕輕一推就開??耧L的狠勁,直直摔打在窗臺的石塊上,像甩仇人巴掌似的霹靂啪啪作響。
夜色籠罩,靜謐駭人。
第一次做小偷,破左耳的緊張不亞于剛下山時的無措,躡手躡腳貼著樹子,眼珠子快速轉(zhuǎn)動,就連躲在角落里御寒的小老鼠,都被挖了出來。
樹子說起身份時,眸底總是有著一股不可言語的自豪,就像是一場決斗中的勝利者。為何樹子如此樂意伺候那頭肥豬?他自然也懶得想,畢竟野人的腦袋真的不擅長琢磨人族的心事。
環(huán)顧四周,有一扇小門正對這窗戶,地上留下了一道細長的光影。狹窄的小屋內(nèi),只有前方右角落里躺著一根殘木,再去其他。仿佛空蕩蕩的小屋,就是為了方便小偷出入。
“藏金庫房就在前面,抓緊時間吧。否則護院醒來,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樹子開口催促,聽不出情緒,沒等他回答,繼而邁步往前領(lǐng)路。
出門轉(zhuǎn)頭,兩人在可并肩而行的通道里,又繼續(xù)往前走了十幾米。
倏然,一扇石門就堵在他們腳趾頭前。樹子側(cè)身,伸手往墻龕上的一抓,轟隆一聲響,黑色大石門立即向后退卻。
“到了?!睒渥诱f。
迅速掃視一眼,周身暗淡無光,失望難以掩蓋?!斑@就是藏金庫?”他有些懷疑,原本以為起碼是一座金燦燦的山丘。
藏金庫房里一片漆黑,除了他們的四個眼珠子在滴溜,唯有樹子的眼睛照亮了他。
轉(zhuǎn)眼,樹子飛身上前,指著質(zhì)樸的箱子,臉上閃爍著熠熠之光,旋即以嫻熟的動作打開木頭箱。
鎖頭快要落地的剎那,樹子伸手一接,對他揚起一抹得意。他手臂伸出,手指抓住箱子的鎖框,猛然往上一翻,頓時一陣金光瀉出,屋子里立即熠熠生輝?!氨牬竽愕难劬?,好好瞧瞧這是什么?”金暈落進樹子的雙眼猶如烈焰,隨即從眼底伸出細長的鉤子,抓住人心一拽一拽。
扭頭,他看見樹子的眼睛似寶石凸出,近乎掉落,就像餓到了極限時看見食物般的急不可待。
在竹海里,破左耳曾見過更光彩奪目的石頭。雖然不能在人族里如金幣使用,但就其耀眼光輝,絕對更迷惑人心,就像磁鐵吸附著他不斷靠近再靠近,完全不受欲念控制。金幣的力量,似乎還不夠強大,起碼他沒有犯上樹子這種癡迷。
“瞧瞧,老大對你好吧!有好事從來都不落下你?!睒渥优ゎ^對他咧嘴而笑,接著撫摸著金子說,“看看你蠢樣,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野人啊。嚇傻了吧!還發(fā)什么呆,這么多金幣,你是無法一次性帶走的。繼續(xù)傻看下去,一塊你都帶不走?!?p> 頓覺失望,原來金幣是這模樣,他瞧了許久,除了眼睛有些疲,依舊瞧不出一絲一毫的魔力。
“蠢樣!”樹子將他往前一推,近乎倒栽入木箱中?!耙院蟾洗蠡?,金幣多得是,要多少有多少。收起你的蠢相,趕緊裝金幣。這東西可鬼一樣,都不能見光?!?p> “哦?!彼麘鹆艘痪?。
“上來一趟挺辛苦的,多裝幾個。”樹子告訴他。
“哦。”
隨后學著樹子的一連串動作,正當他把金幣塞進鞋底的霎那,一陣腳步聲,清晰入耳。
“我哪自然知道你是個本分的生意人,故而才深夜獨身前往。要不,早打發(fā)手下那批士兵闖進來噼里啪啦一陣搜索。要是那樣,打破家當是難免的,驚擾了小公子休養(yǎng)就麻煩了。那小公子還沒好轉(zhuǎn)?”
“多謝大人掛念。小兒還是病泱泱的,幾乎不出門?!迸0瞧u頭感慨,“何時才是個頭???一事未了又多麻煩?!?p> “怎么,不歡迎我來!”裘大人問。
“裘大人,這話怎么說呢?皮革店就是您另一個家,夜生經(jīng)營皮革生意還不是依賴您的照顧,否則這南林怎么會有我的立足之地?!?p> “博赫努一多事,再這樣下去,恐怕也護不了你幾次咯?!?p> “博赫努一哪里管得了大人。和武城可以沒有城主,豈能少了大人。”
“休要胡說,管好你自己的嘴?!濒么笕酥共剑鎸ε0瞧っ婺棵C穆,厲聲呵斥?!拔覍Τ侵鞯闹倚奶斓乜设b,野林諸神可證?!?p> 牛扒皮畢恭畢敬彎腰回答:“要是哪個混蛋敢吃飽沒事質(zhì)疑此事,我夜某人第一個不放過他,哪怕是城主又如何。不過,連我都瞧得一清二楚,城主自然對大人是格外信任,這不才將陰城下來的任務交給大人您哪。放眼和武,除了大人您,城主還能信賴誰呢?”
“我自小便跟著城主,算得上兄弟,自然是比旁人多盡些心,外人是信不得靠不住的?!濒么笕穗p手叉腰,很是威風。
“哪個不睜眼的東西敢讓大人不舒心?”牛扒皮上前一步,腰還是彎折,看著就辛苦?!叭绻玫弥?,大人盡管開口?!?p> “不過就是個年輕人,心高氣傲,巧舌如簧,哄得城主有些高興罷了?!濒么笕碎_口勸說,“你也別為了我去為難他,年輕人嘛,難免不知天高地厚。要是真不給他機會,別人怎么看我啊。以為如今,我霸占了和武,連個年輕人都容不下。這要是傳到城主耳朵里,豈不是壞了我與他的兄弟情義?!?p> “大人待城主自然是兄弟情義,只是如今形勢所迫,只怕大人心胸廣闊,能容下年輕人,難保年輕人為求上位......”
“你啊就是肚皮大心眼小?!濒么笕松斐鍪持?,點了肥臉好幾下?!澳銊e亂來,那年輕人可不是面生根淺的東西任你揉捏。”
“這小子什么來歷?”牛扒皮猜測,已氣喘吁吁“聽大人的口氣似乎大有來頭,如今這和武城還有大人您動不得的人,只怕......莫非是城主的私生子。”站著對牛扒皮而言,真是受罪,汗水不斷從額頭沁出。
“那小子還沒資格含金湯匙?!濒么笕嘶厣斫淮澳阋膊灰教巵y瞎打聽,我就和你明說了吧。城主的新歡是個貪鮮的小丫頭,就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街頭騙術(shù),那些噴火吞劍的小伎倆也就哄哄小丫頭。那小子倒是能耐,花樣是一天一換,哄得城主和她樂不思蜀,可盡地給賞。那小子要什么給什么。如今啊,我要想見城主一面都得巴結(jié)那小子?!?p> “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竟然為難大人?”牛扒皮驚呼,“和武城里,莫說別人,就連大小公子都得給大人三分薄面,喊上一聲裘叔叔。”
“他倒不是為難我一人而已。”裘大人搖頭道,“如今他是名正言順將我攔在外面,找個好名目,說是為了城主的安危,必須警惕,嚴禁進出。再這樣下去,只怕往后,我要進個城都難咯。不說了不說了,都是一些雞毛小事,倒是那遠在陰城的博赫努一,真是讓人煩心啊?!?p> 透過石塊之間的縫隙,破左耳認出了這張臉。長如馬面,鼻子如勾,齙牙如鐵耙獠在唇外,此人是他見過最面目可憎之人。
那是在下山之后,遇到了人數(shù)較多的搜山隊伍里,騎馬而行中最威風之人,原來竟是城衛(wèi)軍的領(lǐng)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