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機會來了(二)
樹子看著他們閑聊,眼珠子惡狠狠地瞪著,嘴巴卻替小扒皮哭喪,聲聲真摯,愈來愈悲戚。
“兒啊,你有這樣忠心的侍從,總算死也瞑目?!迸0瞧ひ姌渥又倚淖o主頗為震驚。
興許過去,牛扒皮從未正眼瞧過二兒子的小馬駒,霎那無比詫異樹子的忠誠。旋即,下頜直起眼睛一閉,頓時潸然淚下,本來就是一條線的眼睛更是淹沒在贅肉之中,找不著縫隙。
“你們捫心自問,小公子平時待你們?nèi)绾??可曾為難你們?南林之大,若不是皮革店收留,你們還能活著站這里嗎?”樹子轉(zhuǎn)身問所有的家軍、家奴和伙計們。
家軍目中無樹子,家奴鄙夷而望,伙計們面面相覷,老狗吠叫了兩聲。
“老狗尚且知道報恩。難道你們當(dāng)真連狗都不如嗎?”樹子指著老狗怒問。
馬三望著腳趾頭,血從傷口流出、滴落,無人吱聲,老狗趴在泥地上紋絲不動。
牛扒皮閉目,不知所思。
銀斐然將軍冷漠,充耳不聞,置身事外。
田老頭面無表情,第三只眼睛松垮垮耷拉在眉頭間。
“樹子愚鈍無知,卻知如果皮革店的天坍塌了,樹子連個受委屈的地方都沒有。你們咒罵連天,恨不得老爺小公子都一塊被殺,皮革店就再也不能囚禁你們?!睒渥訉⑿“瞧ぽp放在地,霍然站了起來,振臂一揮,慷慨激昂喊道。“可是你們好好想想,沒有皮革店,你們有機會活下來嗎?你們以為還有誰會有多余食物養(yǎng)你們,愿意施舍你們殘羹冷飯、草堆破衣?大家可以去野林荒原四處看看,多少具尸體還沒有腐爛就被禿鷲啃個干凈。難道都是老爺少爺殺死的嗎?不,陰寒啃噬、饑寒交迫。沒有破衣服遮體,沒有草堆、棚屋、火爐子取暖,他們連被奴役的機會都沒有。在皮革店,你們至少有機會可以活下來,這個機會是老爺和小公子給予你們的。試問,偌大和武,誰還會如此待你們?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鐵城的城門緊閉,從不會為了你們打開。”
一陣激情表白,原本冷漠木納的家奴、護院、家軍、還有怨氣滿目的東西們,終于抬起頭面面相覷。一眨眼,那些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蕩漾起異樣的漣漪。這不是樹子真實的想法,他深知此意,心中卻也有一處在一瞬間被樹子精彩的演說撼動。當(dāng)初,田老頭挑選了皮革店作為藏匿點,也正是源于這番緣故。
絕望是所有生活在野林里的人們每天所必須面對的問題,睜開眼睛那一刻起就想著如何獲取食物果腹,并祈禱陰雨不再連綿不絕。難免碰見同樣饑腸轆轆的野獸,他們反抗的結(jié)果只是拖延野獸進(jìn)食的時間,改變不了任何結(jié)果。況且有時還有惡獸會突然從山丘上,奇形怪狀的巨石身后冒出來,群涌而上抓住,爾后開膛破肚......
曾經(jīng),他也閉上眼睛,只祈禱著明天還能睜開眼睛,不會在寒冷中一覺不醒。
不得不承認(rèn),樹子所說并不是虛言。然而這一切,天生貴族的銀斐然斷然不會明白。
接著,樹子重新握著長矛的手,高高舉起,橫向的長矛仿佛是一面旗幟。
“沒有皮革店,你們連東西都不是。在和武城內(nèi)的人眼里,你們不過是一群只配在野林里出沒,連靠近城門資格都沒有的野獸。和山上的野貓野狗相比,你們當(dāng)真以為有區(qū)別嗎?野獸有名,你們是誰?告訴我,你們是誰!”樹子嘶吼?!澳銈冞€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眾人向望,寂靜的眸中起了漣漪。
“不給你們生存空間之人是住在陰城里吃香喝辣的博赫努一,不是老爺小公子。是博赫努一下令,任何野人不得接近城門,任何賤民不能擁有部落和姓名。睜開你們的眼睛好好瞧瞧,是誰讓你們活了下來,是老爺!是站在你們面前的老爺!現(xiàn)在你們還或者,你們還有機會站在這里,穿著衣服,拿起武器,面對敵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們視為仇人的老爺賜予你們。畜生尚且知道感恩,老爺小公子何時討要過你們的回報?”
腦袋開始左右轉(zhuǎn)頭,人群開始議論紛紛,漸漸沸騰。
一張張麻木不仁的面龐上,抖動著難得豐富的表情。人們都在思考樹子說的話,他們體會過,并不是想象而已。對此,破左耳尤其深有體會,并感同身受。他和田老頭為什么會假扮父子藏身在皮革店,苛刻的生存條件都沒有驅(qū)走他們。為什么?答案正如樹子所煽動的那樣,隨著博赫努一追捕田老頭的決心有增無減,野林里人們的生存空間正被蠶食殆盡。野人、卑賤之民、小氏族......博赫努一推廣通行憑證的時候,難道不知道野林里還有許許多多規(guī)模很小,也許就幾人而已的小氏族?他們可是土生土長的原始居民,可又如何呢?一張通行憑證讓野林有了區(qū)別。
野人原本也有家、有親人白爺爺,可博赫努一一聲令下,他的世界頃刻之間不復(fù)存在。樹子說這是權(quán)利——比任何刀劍都鋒利的武器。
“馬駒就是馬駒,和荒極大陸的弄臣有什么區(qū)別?”銀斐然冷笑,滿目不屑?!膀T士持劍沙場殺敵保國衛(wèi)民,弄臣全憑一張嘴卻干盡禍國殃民之事。若不是弄臣,又豈能有當(dāng)今亂世。”
“哼,若不是根壞了,幾只蟲子如何毀掉一片林子?!碧锢项^并不認(rèn)同?!般y將軍真是抬舉他們了,區(qū)區(qū)弄臣和小丑并無不同,都是取樂人,何來本領(lǐng)翻天覆地本領(lǐng)。亦或是在為他人找替罪羊?老街上的野史甚是有趣,將軍若是無聊時倒是可以隨手一翻,一字一句就在紙上活蹦亂跳,倒是像極了無法爬出閨房的鬧劇丑聞?!?p> “銀將軍自然無法體會無處容身的滋味?!辈坏貌怀姓J(rèn),樹子的話讓他的心情一片深灰,轉(zhuǎn)而低喃自語。“南方野林之大,天地之間,哪還有家?”
“生活所迫?!碧锢项^由衷頭感嘆,“其實誰都一樣,不是嗎將軍?”
這或許就是樹子的第二張面具吧。破左耳暗忖自己的第二張面具呢?他所謂的面具,在田老頭看來不過是一個人成長必須經(jīng)歷的變化,就像長年累月,哪怕是一棵樹都有了變化,何況人時時刻刻都活下去啊。
“老爺可以不殺田老頭,博赫努一會放過他嗎?你們?nèi)蚀?,不愿同類相殘。可城衛(wèi)軍為難老爺時候你們看得見嗎?博赫努一下令格殺勿論的時候,你們以為只是針對對老爺和小公子?城衛(wèi)軍的劍從來不分對錯,只在乎執(zhí)行乎命令的結(jié)果?!睒渥又匦律像R,雙腳支撐在馬鐙上,站得異常筆直,猶如一位剛剛誕生的新族長在宣誓。
眾人依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先動。
“老爺每個月都要貢獻(xiàn)多少金幣給城衛(wèi)軍的裘大人,才換取你們活在皮革店的資格。何況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道你們還要繼續(xù)等待你們所信仰的真神,遲早有一天會憐憫你們嗎?算算吧,多少人在期待中死去。醒醒吧,你們飽受饑寒交迫時,告訴我你們的真神在哪里?樹子不信天地與真神,我只相信真真切切的生活,實實在在活著比他娘的什么都重要。與其說我忠誠,不惜一切為小公子報仇,不如說我是為了自己和你們,為了我們這群被博赫努一驅(qū)逐,不得進(jìn)城入林、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可憐人?!?p> 眾人的臉就像塵封已久的冰霜遇見了篝火。
樹子騎馬繞著皮革店的所有人轉(zhuǎn)動,繼續(xù)鼓動:“見不到田老頭的尸體,城衛(wèi)軍只能拿我們的尸體交給博赫努一。你們難道要為了救田老頭一人,心甘情愿去死嗎?他是人,你們就不是人嗎?他的命是命,你們的命就不是命?他該活下來,難道你們就活該死嗎?我要生,你們要不要生!”
“完了,快走?!碧锢项^的眉毛幾乎打結(jié),呼吸沉重,喊道,“樹子這胚子壞得夠透,還有點小聰明,他們已經(jīng)被洗腦,等瘋起來再走就來不及了。”
天開始發(fā)白,哀傷是破左耳此時唯一的表情和感受。仿佛有一束溫暖光暈環(huán)繞樹子,吸引著人們靠近借光取暖,旋即奴隸們紛紛圍繞成圈。
“馬三,你的族人為什么無家可歸?你的兒子為什么生死不知?是老爺霸占你們的家園,還是城衛(wèi)軍剿滅你們的部落?你們所仇恨的老爺當(dāng)真罪無可赦嗎?他不過是在你們家園消失的時候,擄走你們充當(dāng)勞動力而已。真正的罪魁禍?zhǔn)资遣┖张?,他有家人,難道你們沒有?同樣是人,為什么他住城堡快活,而你們連和武城們都進(jìn)不得?”樹子手臂一振,食指指向眉頭緊蹙的田老頭,給予最后致命一擊。“你們費心保護的田老頭就是暗夜鋼軍的一員,他的首領(lǐng)是博赫努一,不是老爺,更不是你們的馬三。他所忠誠是暗夜鋼軍的誓言和博赫努一,不是南林野人和小部落子民,更不是你們?!?p> 隨即,樹子驅(qū)馬來到馬三面前,問道:“馬三,還記得你的族人怎么死去的嗎?你該好好問問站在你眼前的田老頭,為何不對你的父母、妻子、兒子以及所有的老弱婦孺劍下留情?”
“馬爺......”田老頭低聲喚道,臉色劇變,閉眼不視。
聞言大吃一驚,破卓爾看見馬三無比震驚的眼神,心知壞了,該來的還是來了。
血跡未干涸的馬三甩開左右兩旁攙扶著他的族人,蹣跚而前,踉踉蹌蹌?wù)玖⒃诤隈R前,緩慢抬起頭,目光哀悼,深呼吸一口氣問道:“五年前,暗夜鋼軍在和武大開殺戒,你是不是也參與了?”
“馬爺......”田老頭無法對視,不知如何回答,半響之后才道,“逝者已逝,何必揪住過去,徒增煩惱?!?p> “看著我的眼睛。”馬三目光犀利如雙刃并立,繼而逼問,“馬駒說的是不是真的?”
“野人闖入平常百姓家里搶奪糧食,殺了老幼婦孺,首領(lǐng)才下令......”田老頭的冷汗低落在野人顴骨上,胸膛正在顫抖。
“是或不是?”馬三在確認(rèn)。
田老頭深深呼吸之后無奈回答:“那日,老子的確在隊伍中,但是......”
“哈哈哈哈,我馬三真是瞎了雙眼,居然救了你這么個東西。”馬三仰天長笑,宛如個瘋子一般望著陌生人。
“殺了他。”不知黑壓壓的人群中是誰高喊一聲,旋即昔日共事的伙計們?nèi)即魃狭顺鹑说拿婢?,開始叫嚷,“殺了他們,我們要生,我們要活!”
“為族人報仇?!?p> “必須他們的血祭祀死去的人們,方能安撫怨靈?!?.....
沸騰了,腳下之地立即變成報仇雪恨的戰(zhàn)場,無數(shù)雙眼睛化作利箭紛紛找到了他們當(dāng)靶心。
“你們還是不是人,野獸都知道血債血償,家禽還知道喂養(yǎng)它們的主人,難道你們真的連禽獸都不如嗎?還快快隨我沖上前,殺了野人,殺了田老頭,為族人、為小公子、為無數(shù)死在暗夜鋼軍劍下的孤魂野鬼報仇血恨?!睒渥痈呗暫敖?,發(fā)出戰(zhàn)斗前最后的怒吼。
“殺了他們!”
“殺了田老頭!”
“殺了破左耳!”
咆哮聲一浪高過一浪,淹沒了郊外的雞啼鳥叫。
“冤有頭債有主,殺死田老頭?!?p> 人群沸騰了,高聲喊著他們被壓制的仇恨,所有的痛苦決堤般從高山上俯沖直下。他們的眼睛怒火在燃燒,每個瞳孔映照著田老頭的臉,舉起他們的武器,朝銀衫軍沖來。每一張臉寫滿無所畏懼、視死如歸。
“看來這一戰(zhàn),在所難免。這就是猶豫不決的結(jié)果,大家本還有希望,現(xiàn)在只能拼死一搏?!便y斐然聳肩說道,“你們還要留下來繼續(xù)觀戰(zhàn)嗎?等驚動了城衛(wèi)軍,我可沒有任何把握了,畢竟銀衫軍就這點人,有心保你們,但寡不敵眾啊。何況山上還有巡邏的暗夜鋼軍,或許城里還有?!?p> “將軍......”田老頭難為情道,旋即環(huán)臂困住野人?!坝袆趯④姟!比缓螽?dāng)機立斷,抓起馬韁,策馬飛馳遁入茂密的林中,頭也不回告別了皮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