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藤女(二)
她猛然投來一抹復雜卻陌生的眼神,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肯定是在嘲笑他是個愚蠢無知的野人,不值得與樹相提并論。
“古藤爺爺只是懶得和你計較。所有的東西皆有生命,難道在你眼中只有能吃喝拉撒的才具有生命嗎?我懷疑......或許真不是你解開封印中的咒語。小肚雞腸的野人根本沒這個能耐。”她揚起了促狹的笑,掛在嘴角,久久不消退,就像一張純潔的面具被刮了一道。
“真是不講理?!彼蝗幌肫鹆颂锢项^所說的,女人是用來溫暖男人的心和身上的寒意,不是用來辯求真理的?!拔覐膩頉]有見過能喘息的藤蔓,或者其他樹、花草等植物。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嗎?”
“那是你見識少?!彼荒樌淠a充道,“畢竟這也不是人人都可以進來的地方?!?p> 他環(huán)顧四周,哼了一聲:“誰稀罕?!必M有此理,人族歧視野人無知,如今竟連個比他矮的女野人都敢囂張,難道他身上的野人王氣息已經蕩然無存了嗎?定是因為皮革店氣味重的緣故,無論男女,野人的鼻子一向靈敏。
“不稀罕,你為什么送上門?”她問得認真。
“這叫意外?!彼櫰鹈碱^,嚷了起來,“你自己瞧瞧,就這林子,野人腦子壞了也不會想要進來撒尿,什么叫林子你懂嗎?你往外走,就能看見了,一棵棵桫欏樹,這么大,”他張開雙臂比劃了一圈,又指著頭頂說,“直接捅破天,你見過嗎?那才叫林子?!?p>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異樣。“不稀罕?!?p> 剎那,他似乎懂了,試探道,“你不會從來沒有走到前面去吧?”歪著腦袋,望著她的眼睛,他確定這不是他的錯覺。
“笑話,前面不過一片平常林子,為何去不得。要是去不得,就憑你這點骨頭是如何來到這里的?”
他楞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那桫欏林里除了樹和草,也沒什么猛獸,自然是誰都去得的地方。只是剛才那眼神......算了,跟老頭混久了,也養(yǎng)了這疑神疑鬼的臭毛病,隨即想起前頭未完的話題,便追問,“你剛才說是活的?”
“當然。”
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說謊,因為這個小女人看他的眼神始終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野林謊言者真是不論年紀,藤蔓要是能活,伶俜山豈不是龐然怪物。思及于此,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就在此際,一陣起伏在他手心里證明了事實。
背脊驟寒,他趕緊松開手指頭,攥著拳頭,嚇得一身冷汗。注視著蜿蜒盤旋在地上、樹上,無處不在的古藤,一種誤入蜘蛛巨網的恐懼立即籠罩下來。
轉念一想,就算是活的,又如何?眼前這個小女人還及他高,都可以淡然處之,何況他是野人王破左耳。
“哈哈哈哈,瞧瞧野人的膽子竟還不如螞蟻大小?!彼把龊蠓拇笮?,淚花奪眶而出,上氣不接下氣沖空氣喊道,“古藤爺爺,您別嚇死他,我還得帶他回去見老祖母呀?!?p> “女瘋子?!彼行佬叱膳S即快速前進,賭氣將女野人甩在身后,咕噥道,“莫名其妙,古藤爺爺?你倒是讓古藤開口回答你啊?!?p> “古藤爺爺,你看看他氣鼓鼓的臉像不像只蛤蟆?!彼飞锨?,捏著他臉頰上的肉仰頭問古藤?!罢婧猛?,太好玩啦?!?p> “真是瘋子?!碑斔庾R到這點時,已經無路可逃。滿腦子都是田老頭灌輸的女瘋子故事,立即頭皮發(fā)麻。
“瘋子?”她往前用下巴懟著他的臉,眼珠子一遍遍地在他搜刮。
往后縮了一下,“你想怎樣?”完全沒有經驗,這是他第一次和小女人聊天,這個小女人看起來和溪水里的農家女,還有那個如火燒的女人截然不同。
她沒有應答,只是繼續(xù)望著他。
感覺異常詭異,“你要做什么?”他想起了自己忘螞蟻時的眼神。
“看你啊。”她倒是坦誠。
“有什么好看的?”他昂起下巴。
“的確不好看?!笔娜慌郎狭怂娘E骨。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溪水里的農家女比你可愛多了?!彼麑嵲拰嵳f,田老頭說這是野人最好的品質。
她沒說話,卻皺起了眉頭,不一會兒又搖搖頭,卻依舊盯著他看個沒完沒了。
怒火沖了上頭,“還看?男人,你沒見過啊?”他開始懷疑自己臉上不會是長滿了脖子或者嘴巴吧?倏然,破左耳明白,為何覺得她眼睛甚是奇怪,因為在這雙眼睛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男人?你?”她揚起眉毛。
“你不會沒見過男人吧?”他問,但凡長了眼睛的,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個男人啊?!澳阍摬粫媸莻€傻子吧?”
“你長出來,不就是為了別人看到嗎?”她說罷,起身拍手?!肮?,男人的確沒什么好看的?!?p> 放眼望去,幾乎一致的景物,全然無法分辨方向,不知道哪里才是樹林入口的方向。整個古藤群似乎在竊竊私語,以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只感覺到詭異密布,所有的古藤枝蔓都在扭動著身軀,包圍著這個外來物體。
“傻子?!彼行┛蓱z她。“男人不是花,自然沒什么好看的?!?p> “你才是傻子?!彼Φ煤锰煺鏌o辜。“野人是個傻子,破左耳是個大傻子,哈哈哈哈。”
看著她肆意如陽光溫暖的笑容,他的怒氣轉瞬熄滅,這樣的笑聲,已很久沒有鉆入耳朵里了。
隨著她跳躍的腳步,深受傷害的自尊隨即止血,不由再次詢問:“你還沒有告訴我名字呢?”不是傻子,也是個怪人,一會冷若冰霜,一會如稚氣女童,不知道她到底有幾張面具換來換去,哪張才是她?
一路如兔子跳躍,時不時從古藤上采摘菌菇,轉眼,她腰間的小簍已然漸滿,驟然轉身一笑?!疤倥!庇盅杆俎D身,繼續(xù)向前跳去,步伐隨意輕盈如林中精靈。
所有的古藤都在為她讓出一條直徑。
“你真能和古藤說話?”他想起自己屢次墜落小動物的眼睛里,也許她也有這樣的經歷。
藤女揮著雙手一躍,轉而擁抱著一條垂落而下的藤蔓,正摩挲著她的臉頰。
“我是古藤女族部落里唯一能夠通曉藤語的人,歷任能聽懂藤語的女孩都叫藤女。我們在娘胎里就能聽到古藤爺爺的話,當我們被生下來后,自然而然就負責起與古藤爺爺的對話。其實你聽不到古藤爺爺說話,但是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已經很了不起了?!?p> 突如其來的夸耀讓他有些醉意,一陣燒熱立即爬上脖子和臉頰?!傲种羞@么多古藤,哪一位是你的古藤爺爺呢?”放眼望去,幾乎沒有任何差異,憑借肉眼可找不到那位古藤妖怪,他索性直截了當求解。
“哈哈哈哈......”她再次爆笑,“你被古藤爺爺騙了,到處到是古藤爺爺呀。”她用食指戳著古藤的身體,古藤竟然發(fā)顫,往后縮去。
“到處......你不是想說,這里所有的古藤皆出一棵,而不是很多棵?”他突然覺得腿軟。
他第一次對野林感到陌生,就像一不小心遁入了另一個世界,滿目奇異。奇怪的林子,奇怪的女人,奇怪的瘋言瘋語,難辨真假,如夢如幻。
“我好像沒有告訴你古藤爺爺有很多個哦?!彼仨恍Γ冻鰞深w小虎牙。“厲害吧,古藤爺爺隨真神一起出現,是屬于最古老的植物,所以能喘氣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以為天地間,就你能喘氣?”
“它的身體太多條條了......”燦爛笑容將剩下的話逼回腹內,他本來想說像個奇丑無比、多手多腳的妖怪??伤灾忚?,古藤如真隨真神一起出現,他能質疑什么?何況他壓根兒就不信。
“那當然,古藤爺爺年紀大唄?!彼w起雙腿躍過及膝的藤蔓,一個回旋落地站得筆挺,自豪地告訴他,“古藤爺爺無所不知,就連老祖都不敢反駁。你一個野人最好別胡思亂想,如果讓我聽到你胡言亂語,小心我拔你的牙剝你的皮放干你的血,最后做成丑燈籠掛在爺爺頭上?!彼呎f邊面露可怖表情,雙手在鼻子前方一陣胡抓撕扯。
丑燈籠!眼前必須確認一件事情,絕不能隨她胡說八道,否則他就豈不是成了一個丑野人。
“我哪里丑了?”他摸著自己的臉皮,比手皮嫩多,于是立即飛奔追上前,腳下的小障礙算不得什么。
藤女望著他的雙腿,有些驚訝?!澳闵鷼獾臅r候像極蛤蟆,還不夠丑嗎?”她沖他眨巴著眼睛。
“你的古藤爺爺才丑?!彼惓?隙ǎ僖矝]有比古藤還丑的植物?!疤祚废碌谝怀??!?p> 藤女輕跳向前,哼著小曲,沒有意思與他爭出輸贏,輕松搖擺雙臂全然不在乎他說了什么。
光線變得通透,呼吸自在順暢,五臟六腑干凈清爽,他的身體猶如煥然一新,然而饑腸轆轆隨之也驚醒?!肮盘贍敔敃f人話嗎?”他邊問邊摸著干癟的肚子,這是個重要的問題,至少在謾罵前得確定這件事情。
咕咕聲巨響,他尷尬不已,野人王的氣勢立即泄氣。
“你說呢?”她終于停下了,扭頭對他露出嚴肅的表情,換上了毫無笑意的冰臉,指著前方通知他?!暗搅?。你看,那被黑水湖守護的高地就是我們古藤女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