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度入谷 (一)
右腿憑著直覺踩在一突出的石尖處,旋即,破左耳聽見前方起罵。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田老頭吼道,卻扭頭吐掉嘴里的土。
他低頭一看,碎石和散土還在繼續(xù)朝罵聲的方向倒進去。
俯瞰而下,全然不見地面,就像是一副碩大的梯子聳立在林子和女族之間崎嶇南下。巖石已風(fēng)化,苔跡蒼蒼,滑溜難附,難怪寸草不生!
還算是幸運!呼嘯怒吼的聲音終于叫累了,不再撕扯他的雙手雙腳。掛在上面就像被風(fēng)桎梏的一片葉子,他緊緊抓住上方突出的石頭,踩在斜邊上的凹凸里,在等待田老頭落地。
濃霧在頭頂上方繚繞結(jié)成云團。
身在其中,什么都看不見,每一步全憑雙手雙腳的觸覺,此時最難的部分似乎已經(jīng)過去。從懸崖上往下眺望,可怖的景象有所緩和,卻也好不到哪里去。地面漸次低緩而下,平地與峭壁相交替,直直墜入谷中,深不見底。平地上滿鋪碎石,鋒利面一點都不輸給刀子。兩人就像菜板上的大肉塊,隨時有被分肉剔骨的可能。
“他娘的,最毒婦人心!就知道紅衣女人沒安好心?!碧锢项^攀附在峭壁上,小心翼翼著落,挑了一塊足以放置雙腳的長條形石塊站穩(wěn)后,開始發(fā)泄怒火。“路在哪里?這是路嗎?紅衣女人就是成心刁難,所以才挑了破爛路給人走,這是要人命啊。有本事她自己怎么不來?老子的老繭子都耐不住磨......”
噼里啪啦的咒罵在戶灰色霧氣中如炮竹爆開。
野人王也沒幸免!暴露在外的皮膚早就開了好些細細口子,膝蓋已經(jīng)磨了一層皮。但又怎么樣,自己挑的路怎么也得淡定走完,至于為什么選定這樣的路那是蛇后的事情。等他站穩(wěn)轉(zhuǎn)身,一皴裂的大石塊攔住了他的去路,一氣之下,飛腿劈下去......
眨眼便放下,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和惡石決斗。風(fēng)蝕懸崖上方滾落的亂石碎片就在腳底板下,他看著自己露出的大腳趾,顯然對自己的鞋子耐受力沒什么信心。
“操他娘的!操他娘的紅衣女人!”田老頭抱著左腳呻吟了起來?!袄献硬倌阕孀冢±献硬倌闳?!老子操你全族!老子操全身上下里里外外!”
風(fēng)將樹葉樹枝從林子各處綁來,覆蓋在碎石上。田老頭的腳踝正好踩在了一片半腐爛的落葉上,腳尖一劃向下,尖銳的石頭立即切破小腳趾。新鮮的血液涌了出來,澆灌在腐枝爛葉上,變得暗沉沉,如同地衣的顏色。
一陣顫栗,仿佛是腳趾頭被戳破,雙腳旋即傳來一波波生疼,令他警惕萬分。
“這才是她不來的原因?!彼K于恍然大悟,“那天她說古藤女族設(shè)下的結(jié)界又不止古藤老林,原來是這個意思。”放目而眺,古藤女族已屹立在腳下,可惜兩只壁虎還在墻壁上。
五官因疼痛扭曲的,田老頭擠出了一個難堪至極的冷笑:“哼,若不是地勢的陡峭峻險保護了女族,就那些女人哪里夠野林男人塞牙縫。和武隨便一個野軍就能將整個女族消滅,不是每個男人都像老子懂得惜香憐玉之道。如今這年頭,為了擄獲女人,不要命的人不分好壞?!?p> 風(fēng)化的石頭面并不平整光滑,比起河邊的石頭,顯然一點都不友善。
“若這不是個難醒的噩夢,古藤女族的每個女人都得磕頭,好好感恩她們的老祖宗挑了一塊風(fēng)水寶地?!碧锢项^繼續(xù)道。
“男子漢大丈夫,至于嘛?不就是切了一小塊肉?!?p> “臭小子大方,那你切一切啊?!?p> 他目光往下去看去,如腰帶一般纏繞著女族的溪水已經(jīng)赫然在目,濃云樹木掩映下,宛如綠色玉石般熠熠閃爍,煥發(fā)生機。
“或許你真說對,這真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我從來沒有在伶俜山外看到過這樣的景色。野林雖然到處都是綠色,可終究少了生機,就像奄奄一息的老人,怎么樣努力也歡快不起來。老頭,你說,女族的故事有幾分真?”
“要么真要么假,要不半真半假,總之女人的話就和神話傳說同一個出生地?!碧锢项^還在心疼腳趾頭,兩指頭掐著被削下的小片肉不舍拋尸,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血色不知道琢磨什么。
“廢話?!彼嫦氤槔项^一個耳光,只是掉了點皮肉,卻一副死人似的喪氣?!罢O,別丟了暗夜鋼軍的老臉,還經(jīng)驗老者呢,你啊真應(yīng)該看看隊長死前的勇敢無畏。臨死前,隊長可是值得敬佩的,博赫努一還是會教人?!?p> “博赫努一你親爹?。 碧锢项^沒有抬頭,吸著牙縫道,“隊長一出場就死翹翹了,也是個倒霉的孩子,老子估計呂家還等著他重振往日風(fēng)光呢。只能祈禱呂家不會就他一個帶把的才好,否則真是慘啊。就算是陰城貴族要是沒了帶把的,也就等于自己動手抹脖子了。”
“看隊長長相,指不定呂家還有個大美女等著老頭呢?!?p> “早知道當初老子就應(yīng)該把隊長骨頭帶出來,留著日后做聘禮?!笔直垡粨P,田老頭終于舍得將小片肉朝下拋棄,撒了點藥,撕下細條布裹住腳趾,站起來用腳跟走到他面前問:“臭小子,你說老子將來會不會死在野林?。吭缰澜袢?,還不如囚在竹海里天長地久呢?!?p> “所有的人都會死在野林。”他望著天穹,藍天已經(jīng)醒來,轉(zhuǎn)身看懸崖上方,卻依舊濃霧如云?!澳阋膊粫?。”
“呸呸呸,你個烏鴉嘴?!碧锢项^一巴掌呼過來,“老子要死也要死在自個家的大床上,兒孫滿堂,還有一群娘們圍著老子的身子哭哭啼啼?!?p> “還有力氣打人。”他確定老頭可以繼續(xù)往下。
這回,換他抓住巖石邊先下去,主動為傷兵找路。默契十足的傷兵,根本沒有等他開口交代,已自覺地亦步亦趨跟著他的足跡往下降落。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下了十幾階,轉(zhuǎn)眼,他們站在一片洼地上。
此時,奪目的光彩已經(jīng)填滿了他們的眼睛。
藍天白云太陽,芳草野花溪流......一切都與野林的陰郁形成了鮮明對比,若說野林是個郁郁寡歡的老人,這片山谷就是朝氣蓬勃的少女。
陽光灑落在天地之間,順著溪水的心意流瀉,喚醒了田間作物。來時路上的灰白暗黑石片都在頭頂之上發(fā)出了炫目光影,迷離之間全然無法辨識下來的艱難。
有個太陽真好!他由衷感嘆天穹的神力?;蛟S野林和女族就差了一個太陽。
“聽說野林從前也有個很厲害的太陽?”他倏然一問。
“應(yīng)該有吧。就算曾經(jīng)有過,現(xiàn)在野林頭頂上的那個太陽,大概也只剩下一個單薄的尸體裝裝樣子,嚇唬不了誰?!碧锢项^心不在焉,目光聚集在腳下?!胺凑詮奶と胍傲郑献泳蜎]有和太陽打過照面?!?p> 越過洼地,淌過溪水,叢草中兀出一條石子小徑蜿蜒向前。就像是游竄而出的花斑小蛇,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引領(lǐng)著他們走向目的地。
“老頭,你家有嗎?”他停下來,站得筆直。
“廢話?!碧锢项^沒好氣推開他,在鵝卵石小徑上恢復(fù)一個暗夜鋼軍的行進速度。“除了南林,誰家頭頂還沒個太陽?!?p> “到底有多少個太陽?”他皺起眉頭。
“多少個?”田老頭看了他一眼,驟然爆笑?!俺粜∽?,荒極大陸的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太陽。抬起你的頭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咯,就是頭頂上這個,全天下就這么一個?!彪S即,拍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
他追上去,喊道:“不可能!”
“要不然咧,你想要幾個?”
“總之不可能只有一個。”
“一個不夠?”田老頭的雙肩因嘲笑而抖動,“野人王,那你到底想要幾個啊?”
“當然不夠,野林就沒有?!?p> “野林沒有,和幾個太陽沒有關(guān)系?!?p> “那和什么有關(guān)系?”
“臭小子,聽著,”田老頭指著燒紅的太陽說,“你看,這才清晨,它就像鐵匠爐子里的烙鐵了。老子一邊洗澡一邊趕路,這嘩啦啦的汗珠子就沒有停止過。要是多來幾個,你說會怎么樣?”
“會怎么樣?”他歪著腦袋甚是費解,每一個地方一個太陽不是挺好的,很公平啊?!胺凑蕉嘣胶?,每個人都有份?!彼肫鹆吮魂幒垓v的日日夜夜,凍瘡就像是毒蟻在腳底板安居樂業(yè),不由恨起偷竊者,后槽牙咯咯直響。
“放屁!”田老頭瞪大眼睛怒吼,伸出的右手食指又縮了回去。
他耐心等待噼里啪啦的解釋。
“會死人的。老子給你打個比方;你烤熟田鼠的火本來就夠用了,但是你非得用磚窯來烤田鼠,還能剩下個渣嗎?太陽也是這個道理,夠用就行,世界上的一切都應(yīng)該有個度。過了這個度,好事會變成壞事,喜事也會變成災(zāi)難。要是頭頂上的太陽有好幾個,老子就會被熬成一攤?cè)擞?。屆時臭小子你揉團面往上面一攤開,眨兩眼就可以吃了?!?p> 太陽是很大很大的火團子?真的有這么大的火團子掛在天上?來不及惡心,他甚是懷疑,畢竟老頭時??鋸垺?p> 第三只眼撐開瞪著他,咧嘴道:“惡心嗎?一個老子熬油你覺得惡心,若是整個皮革店滿地都是人油......”
“別和我說你那些大道理,反正野林沒有。”他想起了林間的尸體,若是有太陽時不時照一照,那些冷死的人起碼還有力氣起來找食?!罢l偷走的?”
田老頭看著他欲言又止,一臉猶豫,努嘴歪脖半響之久,也沒有從干涸的嘴唇里擠出一個恰好的名字。
難得心虛聆聽?!袄项^,你說,我聽?!彼⒓垂怨员響B(tài),比起剛下山時的態(tài)度還端正。
雙手一攤,田老頭發(fā)出一聲長嘆,第三只眼睛擠成疙瘩,反問:“臭小子,你覺得野林正常嗎?”
他一臉懵懂。
“實話告訴你吧,在很久以前,就是老子還沒有出生的以前。那時南林確實也有太陽,和荒極大陸的任何角落一樣,共享陽光普照。按古人留下的史書可見,野林和古藤女族一樣四季分明、鳥語花香,雖然文明未及卻也有一方自然本色。比起其他地方而言,南林也確實因梅雨季節(jié)而潮濕,但那只是短暫的季候特點,全然不似現(xiàn)在沒完沒了。然而后來是否經(jīng)歷什么天災(zāi)人禍,誰也不知道。總之在老子踏入的好多年前,就已是這副陰冷的模樣,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地獄啊。至于南林的太陽,老子也不知道誰偷的。老子要是知道,就不用費勁受凍瘡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