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偏送上門
眼皮緩緩抬起,滿目綠色,直到樹葉被掀開,太陽已經(jīng)西沉,正著急往地下藏匿。
緩緩睜開眼睛,全身仿若無骨,艱難地坐起身,手指還沒有點中老頭的背部便落下,他只好輕喊:“老頭?”
“臭小子,舍得醒啦?”田老頭從一旁抓過一竹節(jié),清水在竹內(nèi)晃動。
霎那,清水浸潤過干涸的嘴唇,一股清甜從齒縫中滲透進來,從黏糊糊的舌頭上順滑而下,來到冒煙的喉眼。隨即,一股甘甜的味道沖了進來,慢慢蕩漾開,最后緊緊地附著在喉壁上。生銹的喉結嗅到一絲甜味,徐徐拖動身子,終于滾動起來。
田老頭端著竹節(jié)喂他?!奥c喝!沒人和你搶?!?p> 一陣咕嚕嚕狂飲后,肚子微微隆起,他的腦袋漸漸蘇醒,視線恢復清澈。老頭的丑臉貼著他,眼角的眼屎糊在皺紋和幾根睫毛上。
“老頭,你怎么也死了?”他問得有氣無力,腦袋還昏昏噩噩,想不清楚發(fā)生過的事情。
“呸呸呸,什么叫老子也死了,你才死了。老子活得不知道多得勁。”田老頭猛然將竹節(jié)奪走,惡狠狠地瞪著他?!霸缰滥憷切墓贩危€不如不要醒來,最好讓女鬼吃了你?!?p> 環(huán)顧四周,他們?nèi)苏跍峡舆呅菹?,高高的土坡?lián)踉诒澈?,陰郁深沉如單薄的夜色沐浴著他們?p> 白臉坐在一個石墩上,臉像是被揉皺的一張人皮,有氣無力道:“你還活著?!?p> 接著,白臉將兩個洗好的地瓜和一個大果子推到他面前。身上的衣物已然分辨不出原貌,被污泥霸占了大部分面積,頭發(fā)也四處披散而下。
地瓜足有兩個拳頭之大,此物破左耳自然熟悉,在伶俜山也是多有生長,個頭較之瘦弱許多。地瓜烤熟之后尤其香甜美味,如果皮稍硬、帶著焦味就簡直就是可以媲美烤肉的食物。但那大果子卻是陌生,從所未見,色極清翠,幾條黑色帶子捆住圓滾滾的身子,看起來笨得要死。
“你只是昏睡了一陣子,吃點東西吧。”說罷,白臉抽出匕首將綠色大果子避開兩半,一聲脆崩,頓時清香撲鼻。
隨即,白臉蹲在稍微平整的石頭上前方,將其切成一片片月牙狀,露出紅色的果肉,還有些褐色小子藏在果肉里。
“在溪水里放了好一會兒,應該夠冰涼。”白臉遞了一塊給他。“嘗嘗,此物最解渴。”
其中一半果肉已經(jīng)在他嘴下,甜美的果香令他垂涎三尺卻心生畏懼。果香清冽撲面而來,涌進嘴里整個味覺被徹底包裹。頃刻之間,口腔里的炎熱酷暑被驅(qū)逐殆盡。他接過白臉手中的果皮,有些猶豫,抬起頭望了一眼老頭,發(fā)現(xiàn)一粒褐色的小籽還粘附在胡須上,于是朝紅色果肉狼吞虎咽起來。
“好沙好甜好好吃??!”他含糊地喊了一聲,“真舒坦?!彼Я艘豢诎兹?,發(fā)現(xiàn)清淡無味,立即朝身后草叢拋去,起身撲向切好的,左手一片右手一片。
“好個餓死鬼投胎?!碧锢项^一邊罵一邊將另一半綠過也切成片狀堆上前,“吃吃吃,最好噎死你?!?p> 頃刻,身后的草叢里已鋪滿果皮。他一抹嘴,將留在齒縫里的籽咬碎,一聲脆響?!斑@什么果,從來沒吃過?!彼_定伶俜山從未見過。
“西瓜?!?p> “傻瓜?!?p> “當然是傻瓜,就和野人一樣傻?!碧锢项^堅持此瓜的名字,隨即分享,“在黃金國,吃傻瓜的非富則貴。想不到,在古林里,竟然有一大片?!?p> “為什么叫傻瓜?”他不解。
“老子又不是傻瓜,怎么知道?!?p> “肯定是你胡說八道,亂取名。”他太了解老頭了。
“蛇族和女族都稱西瓜,或許它的老家在西方吧?!卑啄樥f?!熬拖窕臉O大陸的人,南方野林稱為外腳?!?p> “外腳?”田老頭憤憤不平,竄起來,指著白臉的鼻子質(zhì)問,“這么難聽的名字也只有封閉的南蠻人想得出來?!?p> 他咬了一口地瓜,立即吐掉,還是西瓜好吃。臉埋入西瓜中,說:“外腳有什么,你們還不叫野人為‘那個’?!蹦菚r沒有人會顧及野人是否在場,耳朵是否壞掉聽不見,相反,越是他在場,人們就越喜歡說“那個”。
“那個人,”田老頭的表情出現(xiàn)一瞬間的僵硬,隨即揚起討好的笑容,“那個人,是對不知道名字和不熟悉人的另一種叫法?!?p> 他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壞?!爸挥小莻€’,沒有人?!焙瘩g,頭又埋入紅肉中,再度揚起臉,他許下愿望,”我要將傻瓜種滿伶俜山?!?p> 比起西瓜,他更喜歡傻瓜這個名字,圓滾滾像極了笨拙的牛扒皮,看起來就是活該被吃的傻貨。
田老頭聞言立即搖頭,打擊道:“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傻瓜喜歡溫暖、干燥的氣候,像野林外陰寒不絕,它必死無疑。”
“其實野林也不是一直這么陰冷?!卑啄樂_一片綠草,清水汩汩冒了出來,將切瓜匕首置入清水晃動幾下?!吧咦宓谋诋嬌?,曾有一幅關于野林部落的生活場景。他們赤裸上身,只以草葉裹住下身,搖著扇子跳著舞......我太小了,沒看仔細,但能肯定野林也曾有過夏日。按你們的說法,或許褻瀆天神的人不少吧。”
“天神在哪?”他問,隨即解釋,“我要向他討個道理,山上的白骨還不夠解他的怨氣?”
經(jīng)驗老者的木枝隨著汩汩清水一路向右剝開,原來竟是山上的泉水路過。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和女人一樣小肚雞腸。”田老頭評價?!皩幵傅米镄∪?,也不要得罪這些高高在上的君子。為了維護他們所謂的規(guī)矩,哪里在乎人間疾苦。若不是荒極快要活不下,誰愿意來南方椰林這個地獄潛伏。小屁民哪個不是只求安居樂業(yè),偏偏他們要教小屁民成全他們的宏愿?!?p> “天神應該保佑信仰他的小屁民有肉吃有酒喝?!彼目谇蝗麧M了瓜肉,瓜汁正自下巴處流淌而下。
“你看起來真像個傻瓜。”田老頭望著他,直搖頭?!捌鋵嵦焐裨谀模烤拐l見過?”
“天神當然在天上?!卑啄樠鐾祚?,指著西沉的太陽說,“多美的紅霞,老人們說那是天神的霓裳羽衣?!?p> 他抽空抬起頭,遠處邊際確有紅彤彤一片飄在烏黑的山脊之上。反正他也不知道霓裳羽衣是何物,于是又低頭,不發(fā)表意見。
“看吧,果然像女人,連打扮都像?!碧锢项^撿著小石子不斷往草叢里丟擲,“在荒極,太陽就是太陽,云就是云,霞就是霞,哪來的霓裳羽衣這樣酸溜溜地說法。野林若是有天神,只怕也是個矯情多事的女人當家。莫怪野林冷得沒完沒了,這事也只有女人才能干得出。臭小子,記住了,寧得罪君子,千萬不要惹小人和女人。”
“好歹是我半個蛇老祖之后,老頭你就嘴下留情。若真如你所言,天神是個女人,擔心她聽見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白臉居然會開玩笑,一改之前的陰郁窩囊樣,仿佛脫胎換骨般灑脫,眼神中又透著一股踏實,不似初見時滿目盡是絕望。
“正好,老頭還缺個婆娘,臭小子也缺個老娘。”田老頭略作思索,補充道,“若是小屁孩就留給臭小子當童養(yǎng)媳?!?p> 白臉爬上山坡望著巖壁,轉(zhuǎn)眼雙膝跪地,口中喃喃不停。
倏然,他感到脖子一陣冷颼,絕不是涼風吹拂?!袄项^!”
以石為床,以蔭為背,田老頭躺在石頭上閉眼假寐,全然不理睬他的叫喚?!袄献永郯c了,沒奶水也沒力氣哄你。”頭也不回,伸手就甩開他的手臂。
他的食指再度戳上去,田老頭的左肩膀聳動幾下,上半身朝前移動一些,他再次抓住田老頭的褲腰帶。
“臭小子,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田老頭咆哮一聲,站了起來,幾乎在扭頭的霎那之間就換上了嘻皮笑臉,聲音變得極其溫柔。“美人兒,我的美人兒,幾日不見,又美了幾分啊?!?p> “老不死的,我沒見過你?!敝心晔勘抗鈭杂玻e著長劍橫在丑臉下方。“老實點,否則立即讓你聞聞新鮮的血味?!迸抗饫潇o如冰霜將經(jīng)驗老者的男性尊嚴徹底覆蓋。
白臉聞聲立即爬起來,從山坡上滾下來,起身還未站穩(wěn)身子,便望著他們的身后,神情異樣說不清楚是尷尬還是心虛,半響才才擠出一句話:“你...你...你怎么來了?”
“你說過不會背叛我,如今這算什么?”熟悉的聲音從后腦勺傳來,熟悉的香氣充斥鼻腔,地上的影子迅速飛上前,“舍不得我?”這話卻是在問野人。
“當然啊,這么美的族長賞心又悅目,哪個男人見過能忘懷呢?”田老頭搶答,并用胳膊肘撞擊破左耳,教唆他附和,“這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瞧瞧,臭小子都瘦了一大圈?!?p> “你說老頭的話能信嗎?”族長直視著他的眼睛,鋒利如劍尖,仿佛發(fā)誓要從黑眸中剔出真相?!熬烤故鞘裁戳钅闳ザ鴱头??是我還是藤女?你明明已經(jīng)出谷,卻又偏偏送上門。你說,我該怎么處罰挑釁我權威的男人才好呢?”
充耳不聞族長的憤怒之音,破左耳以野人王之姿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