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灰光寂境(二)
平日里,老頭的聲音就像蒼蠅一般嗡嗡,鬧得煩躁,甚至有時恨不得封了那張喋喋不休的臭嘴??纱藭r,他迫切需要聲音來確定及穩(wěn)定自己的存在感。若是沒有這道聲音陪伴,他怕自己像炊煙一般潰散。身子越發(fā)虛無,就像倒入溪水中的墨汁,正一點點的被流水稀釋,直至殆盡。
“老頭,你說點話!”他開口要求。
田老頭猶豫了一會,才問:“說什么?”
“隨便?!?p> “老子不是隨便的男人?!?p> 他閉上眼,咬著后槽牙道:“我是個隨便的野人王。”
“剛才你的話點醒了老子。估摸那元初分陰陽,陰間是所有生靈的亡魂存活之地,掌管大地萬物生靈者是某位大帝;地府是指人死后歸去的安樂之地;而地獄有點像人族的牢獄刑場,用來囚禁和懲罰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之地。想那鬼王骨族,應該也只是某類生靈聚集之地,并非人族口中真正的地獄,應在傳說之外?!?p> “聽來和地上沒什么不同?!彼u價道。老頭說的一切,他皆聞所未聞,也就不存在信或不信的麻煩,只是很討厭老頭這種無情的口吻?!安贿^就是換個地方,還是一群厲害人物管著很多人而已,又多了一個博赫努一?!?p> 一陣寂靜,唯有鼻孔在出氣。
“臭小子,有點慧根啊,一點就通?!碧锢项^站起來,雙手一摸,如獲至寶似的抱著他。“臭小子,老子渾渾噩噩的困惑,終于讓你一語點通。就是,管他什么帝什么十殿閻羅,實際就是換湯不換藥?!?p> 他立即推開老頭,早已習慣老頭的變幻無常,仿佛有好幾個人寄住在老頭身體里。一個是三只眼男人,一個是說書先生,一個是孩子。
“你究竟從哪里得知這些故事,聽起來不像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彼麊?。
并非第一次有這種疑心,只是每次田老頭都有辦法敷衍了事,然而宛如一粒種子,在心坎上種下,已生根發(fā)芽。他始終相信有一天,會有那么一天,老頭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有這個必要。該死的,這必要不必要,從來都是老頭隨性決定。
“這些故事留下來都是殘破余篇,許多故事不是沒頭就是沒尾,要不就是斷手斷腳,只能一點點修補?!碧锢项^仿佛在說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比起暗夜崗軍的誓言更為真摯?!翱上О?,關于各界的故事皆少,也不知道余下的殘編斷簡,究竟流落在何處???就算找到了,也沒有個鳥用。畢竟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這些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很大程度可能也只是個傳說?!?p> 這是個笑話嗎?“修補?就你?”他實在難以想象?!澳愕碾p手磨刀還差不多?!?p> “怎的?老子就不能心靈手巧啦?臭小子,你眼光狹隘見不得寶,老子渾身上下每一根毛都是才華?!碧锢项^自夸的方式永遠都是一個味道。
沉沒于灰色水底,天地之間之剩下他和老頭二人,除此之外,再無生命。
靜,靜得整個腦袋都出奇的清晰,感官只能前所未有的敏銳,仿佛任何一粒塵埃飄過發(fā)尾他都能親眼目睹。
“千里迢迢混入野林,你就不該加入暗夜鋼軍。”他脫口而出。
“那老子要做什么?”田老頭問。
“你應該去尋優(yōu)哉家族,他們負責說故事,你負責修書。前提是你真有這手藝,不是濫竽充數(shù),否則定教人趕出?!?p> “臭小子,你敢拿老子開刷?!?p> “你倒是繼續(xù)說說那地府,反正我們現(xiàn)在很可能就在附近。”他及時岔開話題,“怎么又有輪回。那鬼王算什么?我怎么總覺得這故事和骨頭人有關,白光那邊到底算什么?一大堆人說一大堆故事,各說各的,也不知道有什么關系?”
“老子怎么知道!恐怕他們自己都不清不楚的,鬼王這號人物究竟存在與否,我們也沒見過,全是那群骸骨的片面之言。若是有人存心戲弄你我,也是可以如此操作。至于白光,大概是陰間范疇吧,畢竟他們不受閻羅管,又不受大帝管。老子可沒聽說正經主里還有鬼王這一號人物,就算有,想來也不過是某個小山頭的小頭目吧。畢竟人族傳說里,有關鬼王的說法,從來都是野鬼里的土匪,根本不是善茬。就是仗著自己多當了幾天野鬼,欺負其他野鬼,和人族的地痞差不多,自然也就鬧不出多大的事?!?p> 伶俜山也有過鬼王的故事,專門嗜好吞食小孩,因而野人部落中也常有祭祀鬼王的活動。為求孩子平安長大,族人綿綿不絕,會在夜晚最深沉的時候,用野果鮮花裝飾一只雞鴨鵝或者山豬山羊,必須是活物才可代替孩子孝敬鬼王。每個部落的鬼王都不同,因此孝敬的東西和方法也有所差異。
小時候,若是頑皮不聽話,入夜還在石洞外瞎玩,白爺爺就會用鬼王嚇唬他。然而,卻從未見過白爺爺孝敬鬼王,他還曾好奇追問過緣故。
白爺爺?shù)膯柎穑瑢⑺碌脝】跓o言;瞎操心,你都住在地獄門口了,還當心那野鬼小頭做什么!只要你不去招惹鬼王,鬼王絕對不敢靠近地獄門口。
雖然困惑不解,但是他再也沒有打探過關于鬼王的底細,畢竟那是其他部落的敵人,他也不好前去活捉。倒是偷偷摸摸觀察過幾次牛族孝敬鬼王,其中一次還用了一整只野豬。興許是那野豬知道自己即將被鬼王吞入腹中,叫得凄慘無比,震動附近的樹林,久久不能安靜。
長大之后,他想問,也沒有機會了。若是能把時間如沙土石頭推來推去,該多好!若是想呆在某一天里,他就把那天打開;想讓某一天變得短些,他就一屁股坐扁??上r間如流水,只會流走,永遠不會停止。無數(shù)次,他想盡了所有的辦法,都沒有改變流水的堅定。就算把泉水裝入碗中,也會以他無法察覺的速度偷偷跑走,不知跑到何處,他再也無法追回。
“孤陋寡聞,諸多借口?!彼l(fā)笑,趁機消遣老頭?!澳阏姘炎约寒斪骰臉O活體書無所不知。就算是活體書,也只知道荒極的事情,鬼那個世界的事情,你怎么知道?除非你做過鬼?!?p> “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嗎?”
“那你說說,鬼是何模樣?”
“說了你也不懂。自然是人一樣,有各種各樣的鬼啊。所謂鬼啊,只是人族取的一個名字,實則就是一個族而已?!?p> 這老頭,一旦說不清,就借含糊過關?!安粫饶氵€丑吧?”他笑了起來,感覺空氣也在笑。
“老子哪里丑?眼耳口鼻舌,哪一樣老子長劈叉了?就算放進鬼堆里,那也是鬼中焦點,魅力四射的成熟男人。老子的臉和老子的魅力有什么關系?只有那膚淺之人才目光短淺,無法穿過皮囊見識老子如汪洋大海般的內涵。男人要想成為大人物,最性感器官是腦子,要那年輕好看的皮囊做什么?除非你想當太監(jiān)?;臉O里的太監(jiān),各個絕色美男,頂個屁用,還不是看人臉色茍活?!?p> “荒極真有太監(jiān),我看八成又是你用來襯托自己的墊腳石。難道太監(jiān)比那銀將軍還好看?”
“毋庸置疑,將軍不以色事人,自然不用將皮囊收拾得格外精致。男人要是好看起來,教女人都自愧不如?!?p> 男人比女人還好看?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幾張女人的臉,他無法想象男人若是勝過這幾張臉,那得長成什么樣?“女人如花,我相信;男人如花,我沒見過。”他發(fā)出惋惜之嘆,“但愿他們能逃過你的魔掌?!?p> “臭小子,在你心中,老子就這么差勁嗎?”鼻孔射出的怒息刮過他的耳廓,田老頭堅持道,“在荒極,任何領域,只要男人鉆了進去,幾乎沒有女人什么事了。女人倒是不弱,只是她們太容易分心了。有些男人雖是男兒生,卻長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幸和不幸,從來一體,背靠背,從不單行?!?p> “不是差勁,只是狼來了的故事聽出繭子了?!彼套〈蛱降臎_動,否則老頭一旦開了頭,就如泄洪。
只待老頭不想說了才能停,否則他就必須聽完。這樣的噩夢,他再也不敢輕易嘗試,有些事經歷過就要記得,不要再吃同樣的虧。一旦老頭開了頭,那東南西北一扯,就能扯上幾天幾夜,猶如置身迷宮里毫無目的的閑逛,純屬浪費時間?;臉O究竟多大,他在腦海里畫出的地圖,還沒有找到邊際,一直不斷在擴展......
“那是老子淵博?!?p> 經驗老者估計也是這么騙來的。田老頭從來自信滿滿,臉皮可達地心,也不知道是從哪借來的,總之源源不斷,像偷來了泉眼。
“你就得瑟吧。我是野人,沒有去過荒極,無知是自然的。總有一天,你會碰見荒極人,彼此都知荒極事,看到那時,你要如何?別到了時候,你又告訴我,你所謂的荒極,在別處。”
“到時再說。”
果然!“老頭,為什么我們不從來時的那個地方回到地面呢?”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礙于時間不對,沒有問出口,此時正好。
“誰知道呢?”
“他們憑什么認定我們一定朝前走,不能在掉下來那個地方直接爬出去?”他想問很久,就怕顯得自己無知
“或許,又是結界什么的吧。他們既不想讓我們原路返回,自然不會提。就算你提了,他們也不會同意?!?p> “經驗老者也有被人玩的時候。”
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田老頭突然轉身面朝前方,開始清嗓,隨即喊了一聲:“鬼門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