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鐘樓老者
斗嘴中,一條碎石小徑已通過一片茂密的林子,盡頭處直矗著一座石頭房,堵住了他們,孤零零地站在林子盡頭。
比起紅房子的美輪美奐,這石樓單調(diào)無趣還不如村民所居,仿佛里面住著一個野人般不講究。比起尋常村屋高了一些,就像是一口較大的深井從地底升上了地面似的突兀,與四周景致更顯得格格不入。
暗幽幽的苔蘚覆蓋著鐘樓,猶如穿了一件地衣,還有密密麻麻的藤蔓緊緊纏繞于樓身直上,讓人觸目窒息。
從小徑上望去,好幾方藤蔓都欲想把鐘樓占為己有,扭成一股的藤蔓猶如巨人的手臂,朝各個方向拖拽撕扯。不知是幾方藤蔓在拔河,還是在爭奪鐘樓,又或者只是眾藤蔓同心協(xié)力欲要將鐘樓擠爆。
野人王往前,摸著藤蔓上的苔蘚,老苔蘚的味道他是最熟悉的,鐘樓在世的年紀根本不是秘密。古藤老怪這個名字陡然闖入腦海,指腹下這些藤蔓竟似乎也有呼吸。莫非,這些是古藤老怪的后代族人?或許,天下萬物都有生命,只是人眼看不見而已。
“此處竟如此荒蕪,這些藤蔓為何沒人修理?”田老頭率先問出口。這點事情自然是逃不過經(jīng)驗老者的眼睛,自然也看出了鐘樓顫巍巍猶如百歲老者久站?!笆^還算堅固,但這不是天然巖石鑿刻而出,而是人力所為。繼續(xù)任由這些藤蔓拉扯,遲早會坍塌。紅房子不缺人手,難道沒有人愿意來打掃鐘樓嗎?”
仆人轉身回答:“樹林茂密,鐘樓偏僻,小徑狹窄又常年匿跡在泥濘之下,若不是事先知道林子盡頭有一座鐘樓,只怕站在林外是很難窺見的,畢竟這是一片老林子。平日里鮮少有人來,且鐘樓主人也不愿意見生人,更不愿意讓人靠近鐘樓。我來紅房子為仆已有五年,算是這里的老人了,卻也是第一次帶貴客來此處。”
“你們不好奇鐘樓里住了什么人?”他問,眼神卻攫住丑臉,企圖從皺紋里翻出答案,然而,一無所獲。
仆人搖搖頭道:“好奇!為什么要好奇?我是仆人,做好仆人才是我的份內(nèi)事。至于鐘樓里住著什么人,自然有該好奇的人來好奇?!?p> 顯然,仆人覺得他問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問題,只是礙于他是貴客,沒有把心思寫在臉上。當然,他也沒有從仆人嘴里打探到藤蔓來自何處,畢竟藤蔓也不是仆人的份內(nèi)事。
前往鐘樓樓頂?shù)氖?,陡峭且窄小,仿佛就為了阻止腳步才建。鐘樓是純石頭建筑,到處所見皆是石頭,或許等下會見到石頭人,也不值得奇怪。
眼珠子鉆進屋內(nèi),干干凈凈,沒見苔蘚肆虐,頗教他吃驚。就連那個沒有人情味,只能選擇要不要活命的皮革店都做不到。同樣都是石頭啊,野人王石頭洞里的爐火卻無法趕走苔蘚和雜草。雖然干凈,但比起剛剛的木屋要寒冷許多,他們倆就像剛出鍋的雞蛋落進冰體中,一陣陣陰冷如細小的蛇游離在每寸肌膚上,硬生生地往骨頭里鉆。
領路的仆人沒有資格上鐘樓,早早地退下,讓他們自行上樓。好在,石頭總是比木頭堅固,沉重的腳步并沒有伴隨嘎吱聲,這點倒是讓他心緒穩(wěn)定了不少。
比起紅房子宮殿般的規(guī)模,鐘樓實在逼仄,連空氣都變得沉實。每一層都大同小異,所有的家具都用石頭所制,仿佛世世代代都住著石匠。一個無門柜子,一個石臼,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除了第二層配給了四把椅子,三樓四樓五樓都只配兩把椅子。就連喝水的杯子,盛食物的碗碟都是石塊磨制雕出。若不是住著石匠,眼前的石頭小兔子如何趴在桌子上瞅著他們。
莫非田老頭來野林的目的竟是為了尋找石匠?不!近在咫尺,經(jīng)驗老者斷斷不會等到今天才來,這件事情完全不需要野人王配合。
比較罕見的是窗戶下,就地鑿刻出一條凹跡,他猜想應該是野林多雨所需,畢竟所謂的窗戶不過就是開了個口,沒有任何遮蔽物,也塊窗簾也不設。眼神一眺,窗臺上也有一條凹跡,在拐角處筆直折下,與地板上的那條連接而成屋內(nèi)排水的小道。
這個小心思倒見幾分用心。木屋里的家奴,每逢暴雨來不及收窗,就抓著吸水布跪在地上,像個刨子在木地板上來來回回。
等爬完所有的石梯,前方的田老頭已氣喘吁吁。
“這樓梯存心不與人方便啊?!碧锢项^一手扶著頂樓及胸的墻壁,另一手整理了一下松垮的腰帶和亂發(fā)。
的確,比起攀爬伶俜山自然形成的峭壁也好不了多少。然而,當他抬起頭,第一眼便被一口碩大無比的鐘攫住了所有注意力,無暇顧及老頭的抱怨。還沒等他回神,老頭仿佛馬上要出嫁的姑娘,謹慎地整理面容和衣裳。
原來鐘樓真的有一口老鐘。環(huán)顧四周,只見鐘旁有一個人,不過甚是可惜,那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年紀比田老頭還大許多,幾乎是眨眼間就會被地死神帶走。
頂樓的視線真是一覽無余,將整個鐵城和皮革店都盡收眼底,這簡直就是一座瞭望臺。若他是城主,必然不會錯失這么好的視線。然而,無論從皮革店還是鐵城眺望,均是管中窺豹。仿佛,所有的樹木、巖壁,山巒,還有人族建筑都是為了掩護這座眺望臺的存在。
更奇怪的是,鐘下掃地老者的耳朵似乎壞了,根本聽不見他們已到來。此時,那老者依舊心無旁騖地掃地,也不怕脖子被割。在他沉浸困惑中,那老者卻先開了口,唱起了某種歌謠或者小調(diào),不是人族普語,也不是野人話,極具古樸韻味,蒼涼悲愴。
“都說南腔北調(diào),老子聽著,這小曲兒既不是慣常所聽的北調(diào),也不是鬧心的南腔,更像是野林古人的語言?!碧锢项^緩緩解釋道,“老子從不曾聽聞過,聽著生耳啊。”
經(jīng)驗老者的耳朵,聽過很多地方之音,自然比他要熟悉。如果田老頭都無法分辨的方言,他更是有心無力,只能當作風歌雨謠來聆聽?!敖?jīng)驗老者也栽了?”他終于逮住嘲諷的機會。
“臭小子,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碧锢项^瞪了他一眼,“荒極之大,何止千里萬里,何況老子又不是土生土長的野林人,聽不懂有何奇怪?倒是臭小子你,土生土長的一個野人王,敢問你小子聽懂了多少?”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立即閉嘴收聲,往墻壁走去。
整個皮革店都籠罩在濃煙下,這樣一場大火,仿佛是要把皮革店的過去統(tǒng)統(tǒng)燒成灰燼。即使站在鐘樓頂層,空氣里也充滿了陳舊的油脂和血腥味。
眺望伶俜山,注意力被鈴聲打斷,他扭頭就看見鐵制風鈴懸掛在屋頂下正中央,寄生于大鐘之下,點綴在邊緣,隨風而鳴。盡管已銹跡斑斑,卻契合不舍地附和群風,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仿佛如此下去,群風就不會迷路。
那未名吟唱,戛然而止?!叭缃瘢巳强?,就剩下這個風鈴了。”掃地老者一邊說一邊掃地,脖子依舊對著地。
目光下移,他望不到老者五官,只見白發(fā)中雜糅灰白色和黑色,胡須搖曳在胸前,背脊微微打彎,重心卻安穩(wěn)。
“老人家,從前可有其他故事,我兒最喜歡聽故事,不妨道來一聽?!碧锢项^伸手指了一下野人。“反正我們父子倆無所事事,有得是閑工夫。”說罷,老頭掏出耳勺子伸進耳朵,那是剛討來的。
老者始終專注于地,眼神望著竹枝扎成的掃帚,就像那是女人曳地的裙擺,從未移開。烏青色的袍子略顯單薄,但老者似乎不太把野林的陰寒當作一回事,甚至敞開了胸口,足有一巴掌寬大。
作為一個野人,早習慣了被人族視為怪物,然而,進入紅房子后,似乎沒有一雙眼睛是從前的模樣。莫非在人族生活一段時間,他的長相變了,已趨同于人族。于是再也沒有人能分辨出他是野人,只把他當作了平常人。如今,沒了那敵意,他倒是有些不習慣了。
“人,總是覺得自己可以活得天長地久。瞧瞧,風鈴還在,幾代人早已塵歸塵土歸土咯。你們有閑工夫聽,老朽可沒閑工夫嘮。這鐘樓啊,一時辰不掃,老朽就得落了個光吃飯不干活的嫌疑?!崩险邟咄炅绥娤?,便轉身換個了地,繼續(xù)掃,不一會兒,正好面對他們。
老者似乎不太了解人族,人族并不覺自己可以活得天長地久,而是他們渴望活得比天長比地久。
“閑著也是浪費,不如聽個故事好解心口苦悶?!碧锢项^繼續(xù)糾纏。
“老朽這么把年紀,指不定說著說著就死瞧瞧咯,哪來故事可聽。你們荒廢你們的人生便是。老朽的人生已走到盡頭,剩下尾巴一掐,就算有了齊乎。你們苦不苦悶,關老朽何干?”
老者顯然不吃這一套,比起地上的塵土,這兩個陌生人不過螞蟻路過。
一開始就吃了閉門羹,田老頭便上下打量著他,就像在米缸里翻找一粒白芝麻。霎那,渾身如生了刺,他只好開始琢磨自己,老頭的眼神倏然變得陌生而復雜。
似乎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原來骨頭里的東西正一點點地被糾正,而他比起剛下山那會,的的確確長了好幾歲。田老頭老嫉妒他,說是男孩子長身體,就是一眠長一寸;而男人敗身子,就是一天長一年??伤]有覺得自己真的高了多少。也許太久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對視天穹,總覺得此時天穹有些陌生,就像老頭的臉,在丑陋臉皮下,不知還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地,他又猜不透老頭的心思,正準備四腳朝天,正好瞧瞧野林天穹變成什么鬼樣。
“臭小子,過來!”田老頭喊道?!鞍训亟o掃了?!?p> 還沒等他屁股著地,鷹眼射了過來,令他不得不乖乖聽話,即刻起身來到老者面前,伸手接替老頭的工作。
“我兒雖愚,但好在虛心受教,赤誠淳樸可靠。這掃地苦活雖講究經(jīng)驗,但還是能使他一使,年輕人嘛,骨頭得練才夠硬。何況不是還有您老在這坐鎮(zhèn),要是您真的看不過去,盡管罵盡管打,臭小子皮糙肉厚,扛得住?!?p> 他本想直接把掃帚搶了過來,然后摔地上,轉身下樓,可被鷹眼死死攫住,只好站在原地剔除指甲里的污垢。
“山上蹦出個兒子,究竟做爹還是為母?”老者問。
“為人父母,自然亦爹亦母?!碧锢项^回答。
老者始終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低頭繼續(xù)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將軍難打無兵之戰(zhàn)?!?p> 田老頭毫不猶豫,脫口而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黃口孺子天真浪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p> “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鐘樓老矣。”老者搖頭。
田老頭環(huán)顧四周,眺望山巒,長嘆一聲:“野林死寂,赤子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