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花鳳琴一戰(zhàn)成名,為多年后她短暫的媒婆生涯奠定了基礎(chǔ)。
是守平的婚事。守平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八歲,但身體卻沒有長開,瘦弱矮小,而且上半身偏長,皮膚很黑,完全不像一個大人樣。用母親的話說,只要能找一個蹲著尿尿的就行。是啊,只要能讓兒子成家就算是父母的大事完成了,所以每一個母親每天要做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為兒子的成家忙活。
當(dāng)一個人被困得久了,就會順從于當(dāng)前的生活,因為這是一種叫做命的霸權(quán)。像一條狗,不管它對新家多么陌生,被拴得久了就會屈服,并實心踏地地為自己身處的家吶喊上一輩子。守平無論以前多么不喜歡種地,當(dāng)平淡而漫長的生活與他朝夕相伴后,也收起了貪玩的本性,認(rèn)真得像父親一樣有模有樣地種起莊稼來。人嘛,總有一天要被迫長大。
當(dāng)他得知自己要去相親時,他正在棉花地里拔草。
守平的父親和母親已是風(fēng)燭殘年,母親半身不遂,躺在鋪有破棉花被的床上,父親因常年勞累,身體早已經(jīng)變了形,佝僂著身子,本來低矮的身體更矮了,像是縮了水一般。長兄如父,就是讓長兄在弟弟們需要幫助時能代替父親幫上一把,于是守財夫妻二人臨危受命,肩負(fù)起三弟的婚事。
經(jīng)過守財?shù)膽?zhàn)友還有之前的同事相互間的打聽,終于在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找到了一個茬口。結(jié)婚這個事在那個時代除了種地就是天大的事,兩個家庭尤其是女方方面一定會打聽男孩家的背景,人品,財力等。所以為了避免打聽,在那個車馬不發(fā)達(dá)的步行時期,越遠(yuǎn)越有優(yōu)勢。
媒人和守財兄弟三人加上花鳳琴,五人組成了相親團(tuán),騎著當(dāng)時少有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帶著八籃子饅頭,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們終于趕到了種滿香椿樹的村子。一圍籬笆圈起一處院子,院子的主人擁有五個女兒和三個兒子,他們正襟危坐,等待約好的相親的人前來。五個女兒中還有四女兒沒有嫁人,五女兒還不到結(jié)婚的年紀(jì)。他們也正是為這個四女兒前來。
彼此寒暄,男方盡量顯出得體的氣度,守財向前來看小孩的男人讓煙,陪著像是老朋友重逢般的熱情。而女方家所有人都在暗中打量守平,這個穿著明顯大一號的中山裝的男孩。男孩十分局促,手都不知道怎樣放才合適。被眾人圍觀是一件十分辛苦和尷尬的事,仿佛自己當(dāng)著眾人的面被扒光了。
當(dāng)女方家里幾乎所有人都失望,媒人被問得百口莫辯時,花鳳琴站了出來。她看清了時勢,并抓住了女方父親一直看著那八只蓋著毛巾的籃子的細(xì)節(jié),果斷出擊。她裝作不經(jīng)意,揭開其中一只籃子,白花花的小麥饅頭點亮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誘人的白面饅頭飄著迷人的香氣,而鳳琴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都晌午了,該吃午飯了,正好我們帶了幾個饅頭,大伙兒一起吃飯吧!”
后來沒有人記清她是如何瞞天過海,把守平身上明顯的缺陷,比方說個子矮,她竟讓所有人相信,等幾年守平還會長高的等棘手問題圓成了可以解決的小問題,并且讓女方的父親相信他的四女兒嫁過去之后會過上好日子。她承諾只要守平結(jié)婚,就會有近二十畝的田地。也確實如此,他們桃溪村地多人少,后來都讓人因為土地太多,種地太累而有了怨言。反正女方家的人同意了,他們旗開得勝,花鳳琴成了功臣,就連老于世故的媒人也被她折服了,并斷定她將來作媒婆,很多人將接不到生意的。但她只是五十多歲時做過一段時間的媒婆,可自由戀愛信息化的發(fā)展無情地告訴她自己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鳳琴認(rèn)定了自己的使命是全心全意地幫著丈夫種地。
九十年代的男女雙方在訂過媒之后,要等上兩三年的時間才正式結(jié)婚,期間是不能見面的。
在張素云結(jié)婚前,終究是來過桃溪村一趟的。守平騎著大哥的帶杠自行車,載著她騎了五十里的土路,穿過幾個深坑和一條國道,彎彎曲曲,一路顛簸地到了家。也就是這一次的經(jīng)歷讓她終生難忘。她未來婆婆的那張蒼白面孔,還有逐漸腐朽的身體的味道,像是擺脫不了的噩夢。她后來不止一次地向她兒子說起:“你的奶奶我見過一次……”
結(jié)婚后,她老是夢到那張臉,她像是幽靈出現(xiàn)在屋子里的各個地方,像是魔鬼纏著她,并說起話來,讓她給她騰個地方。張素云結(jié)婚后一年就強(qiáng)迫丈夫換了新床??墒沁€是有撲嗒撲嗒的腳步聲,深夜里在她耳邊回蕩。幾年后她信了天主教,在圣母慈祥的垂眸下安穩(wěn)了。
人們在精神孤苦無依時就會渴望找尋一種信仰,用一個虛無而堅實的信念來祛除身上虛無而可怕的東西,戰(zhàn)勝暗處的亂力鬼神。
床上的病人有打算和這個未來的兒媳婦說上幾句話,可是喉嚨里被痰堵著,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呻吟,最終她放棄了交談,用溫柔的眼神默認(rèn)了這個身體微胖,看起來傻里傻氣的兒媳婦。
病人的女兒們在這一年的冬日從四面八方來看過她一次,當(dāng)她們在這個久臥病床的老人身上再也看不到母親當(dāng)年雷厲風(fēng)行的影子時,預(yù)感著這將會是最后一次來見母親,所以說話時格外小心,盡量討母親開心。出了門后卻又哭喪著臉,交代著父親以后感到孤獨(dú)時,就到女兒家去住幾天。
一九八五年的冬季,空氣格外寒冷,天空沉沉的要下起雪來的樣子。落霜的土地生硬如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