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體態(tài)風(fēng)韻,頭上扎著大紅花,能言善辯的媒婆幫永成這個孤獨的男人找了一個女人。
是一個瞎子。
瞎子名字叫做寶兒,是一對老實巴交老來得子的夫婦的女兒。寶兒生下來時眼睛閉著,本來很正常,直到她三歲時還是沒有睜眼看看這個貧苦的世界。有人說她是眼皮子沒有勁,所以睜不開,并舉出有些孩子三歲了還不會說話,長大后就會說話了等這樣的例子。甚至有人提議用菜刀幫她割開。這種草率的做法也僅僅是上百個建議中一個激進的提議,沒有人敢做。
寶兒當(dāng)時是可以通過醫(yī)學(xué)看到這個世界的,不幸的是她的家庭太貧窮,動手術(shù)是一種奢侈。貧窮奪去了她的光明,拿走了本該和大家一樣的權(quán)力。
陽光下,她的皮膚光潔透明,眼瞼閉合處是一條鮮艷的紅線,周圍的毛細血管清晰到可以一一辨認。若你靠近她想要仔細觀察,她會條件反射般努力想睜開眼瞼,要掙扎那條細線的束縛,但在那一星點的眼白顯露時足夠嚇人一跳,仿佛死人突然活過來喘氣那樣讓你汗毛倒立。
永無止境的黑夜總是渴望黎明的到來,但黎明后那些狼狽和不堪難道不是另一個黑暗嘛?或許看得見的地方才會有希望吧。
永成背著高高的肩胛骨穿著當(dāng)時流行的西服,粗粗的脖子前打著垂到襠部的領(lǐng)帶,顯得有些滑稽。他沒有周圍的興奮,甚至冷淡的出奇,不像是要結(jié)婚的新郎。他靜靜地蹲在因為下雨而踩得滿是水泥的紅毯上,像是等待死神降臨。一群婦女簇擁著因為肥胖而搖搖晃晃的盲人新娘穿過踏破了的木門檻,躲過屋檐上滑落的大粒水珠,來到新郎面前。女人們推搡著,開著俏皮的玩笑,懵懂的新娘臉上泛起了紅暈,淡淡笑著。喜氣和歡笑總是這樣容易感染。
磕頭拜天地,門外放鞭炮的是三叔守平,他點著煙,可是不會抽,但也裝著一口一口悶著,直到聽到有人興奮地喊放炮,他才如釋重負般點著鞭炮,然后迅速跑到嬉笑的人群中,任由鞭炮長龍般抖響每一片龍鱗。新娘趕緊捂著耳朵,旁邊的女人不愿意,說是炮聲響,有福享,不聽不吉利。他們野蠻地拉開可憐的新娘如削蔥根一般細嫩的手。
喜宴上這兩個特別的人成了公開的玩笑。
守財沒有為大兒子置辦新家,在寬闊的堂屋里拉了一張新簾子,算是一間新房了。床還是永成一直睡的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這里也是這個世界迎接他的第一個地方。
人生的分界點出現(xiàn)了,他不管怎么說都是一個成家的人了,要頂天立地的為更多的人活。
永成每天到外面跑出租,經(jīng)常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他沒有時間陪這個新媳婦聊天,或者說,他們沒有什么可聊的,永成不喜歡這個飯量頂一頭牛的女人。寶兒對于丈夫的冷淡從來沒有怨言,終日坐在竹條椅上靜靜等待。
自從國家第一輪土地承包責(zé)任制的政策實行后守便開始展露出自己種地方面的天賦。他曾鹽堿地上面種植水土不服的板藍根,結(jié)果到收成的日期,刨出來的盡是細小如麻雀趾爪的紅色須根。后來又在自己貧瘠的莊稼地里種植過西瓜,土豆,金銀花,無不以失敗告終。如今大兒子也結(jié)婚了,他又開始繼續(xù)發(fā)揚自己的不可靠的天賦。
從九八年開始,國家第二輪土地承包政策開始實行,這也是桃溪村最后一次分地,守財開始了新的嘗試——留蘭香。
所以,孤獨的寶兒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仿佛家里的那把晴天時的雨傘,被健忘的人們遺棄了。無人攙扶的白天,上廁所是一件很費力的事。但寶兒還是憑借著獨特的記憶力記住了通往那間簡陋不堪的男女混用的廁所的曲折路線。寶兒坐的位置雖然會根據(jù)陽光的轉(zhuǎn)移而調(diào)整,但總體來說挪動的幅度不是很大。所以,她總能在起身后,準確地用細長的手指觸摸到廁所門前,屋檐下的那根駕著電視天線的光滑的木棍,然后走上兩三步向左轉(zhuǎn)彎,繞過丈夫經(jīng)常蹲的兩塊板磚,避開鋤成敦的干硬糞便,最后雙腳踩上最北面的那個深坑,她才長松一口氣。
這樣正常的規(guī)律有時候也會出現(xiàn)意外,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一天夜里,因為永成喝醉酒,沒有按照平時的習(xí)慣,踩上屬于自己的茅坑,而是在兩塊板磚前兩步遠的距離拉了一泡屎。第二天,寶兒還是按照之前的記憶去上廁所,回來的路上丈夫的一次變動就在妻子腳下綻放了,腳下一滑,要不是廁所狹窄讓她能及時扶住墻,一定會摔倒在身后那片高高隆起準備撒到莊稼地的糞敦上。出來后,寶兒小心翼翼地在墻角出蹭掉腳下的黏東西,心里恨著自己不小心。
中午的時候,花鳳琴看見廁所里那條小路上幾片帶屎的腳印,一邊用鐵鍬清理,一邊罵著兒媳婦:“這么不長眼,哪里有屎能看不到……”罵過之后,又感覺好笑,鉆到廚房里給兒媳婦做飯去了。
不知是誰挑開頭,說站到守財家屋后那顆長長的楝子樹上可以看到寶兒的大屁股。有些被好奇吸引的單身漢忍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便爬到顫悠悠的楝子樹上等待女人上廁所。寶兒向著哭泣聲的方向抬了抬頭,問:“誰在那里?”
“我只是想看看你,沒有別的意思?!笨奁哪腥送掏掏峦碌卣f道。
“看就看吧,我擔(dān)心你會從樹上掉下來,那棵樹太細了,經(jīng)不起你?!?p> “沒事,我很輕。”
話音未落,那根樹枝再也經(jīng)不住男人的重量,咔嚓一聲斷了,緊接著就是男人的身體砸在樹下土地上沉悶的轟隆聲,如打雷一般。男人沒有任何停頓,向里面說了一句“我走了”后,便倉皇逃走了。寶兒還蹲在廁所里,靜靜聽著男人遠去的腳步聲。她嘆息著:“真是一個傻男人。”
可是,娶來的這個兒媳婦一年來肚子里沒有絲毫動靜,引來了村子里的蜚短流長。
寶兒那段不堪的婚姻,姑且稱作婚姻吧,被傳開了。都說龍配龍,鳳配鳳,瞎子寶兒在十八歲時嫁給了鄰村一個名聲很不好的混混。這個男人整天整夜的和一群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喝醉后就回家打?qū)殐撼鰵狻2坏絻赡辏瑢殐簯焉狭艘粋€男孩,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男人因為偷竊,家里呆不下去,便在寶兒把孩子生過之后就帶著孩子跑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娘家,成了寡婦。
不知是誰向花鳳琴說起這么一門親事,她考慮著兒子歲數(shù)也大了,終究要留個后,便不顧二兒子一家的反對,執(zhí)意把這個離婚的女人娶回了家。
這也是花鳳琴這輩子,直到晚年都無法釋懷的錯誤決定。
這段強扭的婚姻也讓鳳琴沉痛的認識到,大兒子一輩子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落雨聽殘荷
瞎子寶兒少女時也想和大家一樣,和其他女孩一起玩游戲,像她們那樣得到母親的喜愛。但命運給她開了一個玩笑,只是這個女人卻要堅強地用一輩子來體會其中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