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自己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兒時的伙伴,有童年時奔跑過的土地,還有埋葬著家族世代血脈的墳頭??墒牵蕹鋈ブ?,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故鄉(xiāng)逐漸變得遙遠,直至老得再也出不了遠門,無可奈何成了久遠的只能夢里才能回去的異鄉(xiāng)。另一個,則是自己后面大半輩子宿命式的故鄉(xiāng),這里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孫子孫女。女人在這里成為了故事的另一個源頭,男人們開枝散葉的幫手,百年之后,她的名字也將刻在石碑上男人名字的旁邊,甚至寫進家譜。在這里,最終完成自己一生中最神圣和閃耀榮光的人類使命。
花鳳琴身著黑色褲子和淺色外衣,釘扣的黑色小腳鞋子,又把有些花白的頭發(fā)扎起往耳垂后面束整齊。在鏡子中滿是悲傷地看著自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皺紋的臉,感嘆著真的是老了。之后她將兩條細白布系在兩只鞋子上,沒有讓別人陪伴,就自己一個人騎著家里的五八大杠,盡管和她矮小的身體極不相稱,甚至有一點猴子騎大象的滑稽,但她身手確實靈活,在黃土中向南駛去。
母親那座用黑色玉米棵子圍成的小院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前來吊孝的人群。她把自行車靠在院子東邊父親去年冬天搭好的麥秸垛旁,再看一眼母親的房子,眼睛已經(jīng)濕紅。還沒有走到屋子里,她的大姐和二姐的哭聲在這個土墻頹坍,黑瓦因為承受不住歲月的重量已經(jīng)向下凹陷,白色的鳥屎在瓦片上干成一棵棵銅錢的模樣的拮據(jù)的房子里回蕩著。她們接過三妹冰涼的手,走進堂屋里擺放著的黑漆棺材。棺材不大,這也是因為母親和自己同樣小巧,上面的油漆味因為已經(jīng)在堂屋旁邊的小倉庫里存放了兩年已經(jīng)消退。頭部高大,腳部低小的棺材模樣如果沒有放人那一定會把活人嚇一跳,但這個時候里面躺著的是生她養(yǎng)她的朝思暮想的母親,它不再讓人恐懼,甚至發(fā)自肺腑地想多看一會兒,多留一會兒。棺材旁邊放著一張簡陋的鋪著棉被的床,上面還有死去的人殘留下的溫度。鳳琴明白,這張床就是母親彌留于塵寰之際,依靠的這一輩子最后一件實物。它如一只詭秘的小舟,將母親從人間擺渡到鬼界,也可能如素云所說的,升到天堂。待到家里已經(jīng)快要六十的走路已經(jīng)不穩(wěn)的大哥滿身白色葬服,手里拿著纏著白布條的靈棍走進屋子里說要抬棺材時,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鳳琴一屁股坐在了堂屋的門檻上,任鼻涕和眼淚流進嘴里,嚎啕大哭著遠去的親娘:“娘啊……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啊……留下我……我可怎么活啊……”主事的族長吩咐家族里的男丁將棺材抬出,女人們則相互攙扶著跟隨白衣孝服向著墓穴緩緩前進。
其實,母親命數(shù)將至的征兆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清明之后的那個星期三,母親就從縣里的大醫(yī)院轉移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偏僻小診所里。這樣的轉院其實就是在暗示病人沒救了,家屬可以著手準備后事。這座承載母親最后一段苦痛時光的小醫(yī)院,鳳琴來過一趟。醫(yī)院距離母親的家有十里的腳程,外面長滿青蔥的小麥,冬天里干枯頹敗的高草被摧枯拉朽的綠色吞噬,到處都是勃勃生機。醫(yī)院里零星的幾個正在掛吊瓶的老人,他們面部多癍,表情呆滯,張著的嘴巴流著口水,久久不能閉合。母親的病室在西面最靠里的屋子里,一張窄小的木板床上躺著受的不成模樣的母親,鼻子里,嘴里插著兩根細長的導管。其中一根導管伸向床下的一個小壇子里,壇子里裝著鼻腔內(nèi)流出的腌臜液體。就在照顧母親在屋子里的小盆上小過便后,大姐把三妹叫到外面,小聲嘀咕:“醫(yī)生說咱娘不行了,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肝癌晚期?!?p> “怎么沒有提前看病呢?”
“之前來走親戚,咱娘說過幾次腰疼,有時候心里難受什么的,我和大哥以為是扭到腰了,說帶她去醫(yī)院看看。咱娘怕花錢,說不去,萬一過幾天就好了呢?!?p> “哎,咱娘這一輩子過的太苦了,臨老了,也沒能享著咱們的福?!?p> 姐妹兩個在關上門的病室外,抱著膀子站了好久。
母親這一輩子經(jīng)受了太多磨難。貧苦卓絕的年代,生育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丈夫是一個懦弱無能的男人,凡事沒有主見,全靠她自己主持大局。那個時候家里根本吃不上飯,幾個孩子餓的直打盹。不能眼看著孩子餓死,他就讓丈夫在家看孩子,自己拿著一把小鏟子,背著糞筐跑到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村莊,到別人家的收過農(nóng)作物的地里淘土豆,紅薯。早晨趁著霧氣早起,晚上太陽的金色余光散盡她回來,筐里像是變魔術那樣多出來很多胖嘟嘟的紅薯。在鳳琴八歲那年,村子里曾有人介紹給母親一個家庭,想讓母親把鳳琴過繼過去。母親被這個介紹人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打動,松了口??删驮谝粋€星期后,那家人來帶風琴走,心軟的母親不愿意了,再加上鳳琴撕心裂肺的哭聲讓聞者皆嘆息。可那個年代這樣的母子分別的場面太普遍了,人們只能勸母親放手。
還好母親最后還是留下了三女兒,不然鳳琴要恨母親一輩子。跟著母親挨餓,甚至餓死也值過。鳳琴長大后常常對母親這樣說,母親就會充滿憐愛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fā)辮子,眼里閃過一絲失而復得的慶幸。
也就是這樣的苦難,讓母親在困苦中磨練出一顆堅強的心,后來家里有了土地,母親則又開動自己身上的商人頭腦,讓家里過上了能吃飽飯的富農(nóng)生活。此后,每當村子里來要飯的可憐人時,她都會招呼這些吃不上飯的人走進自己的家,端上一碗熱飯。以至于后來,她的家里曾一天來過二十個乞丐,小屋子都要坐不下而蹲在院子里?;P琴姐妹幾個無一例外繼承了母親樂善好施的美德。
鳳琴結婚那天,雖然家里的財產(chǎn)幾乎都被剝奪,針線生意被迫終止,但母親還是用家里珍藏的桃木梳為這個自己虧欠過的女兒梳頭,用紅色毛線編上精致的辮子,衣服也是用新裁的繡著花紋的紅布做的。母親在女兒最重要的一天,給了女兒自己永遠也無法得到的體面。
花鳳琴在母親下過葬的那天夜里騎車回了家,家里二十畝地留蘭香里的雜草明天還要等著她拔。在明月下騎著車,她感覺這輛車比平時要沉很多,像似后面車座上坐著一個人。雖然在沒有人的路上充滿恐懼,但還是沒有停止腳步,自言自語說著話。路上還會遇到幾座荒草雜生的墳頭,在這個男性氏族的活人世界,死人的象征卻又回到了女性氏族。
到家后,她把母親的三寸小像放在電視機下面桌子左手第三個抽屜里,之后就滿身疲憊地躺在床上。夢里,母親還是來找她了,向她說著自己的罪過,悔恨自己不該動把她給別人的念頭……鳳琴在突然的一個機靈中醒來,電光火花閃過,那個裝有母親遺像的抽屜莫名著起大火。把火撲滅后,發(fā)現(xiàn)抽屜底部被燒出一個小黑洞,母親的遺像也被燒焦而面目全非了。
隱隱可以聽到窗外院子里的風中傳來母親夢里沒有說完的話:“三妮,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