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新自從多年前開上第一輛用結婚時收下的錢買了第一臺磚車之后,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這也注定了此后多年他都將與機械無法分舍。經(jīng)過不斷的對發(fā)動機故障的摸索,他已經(jīng)掌握了機械修理的竅門。磚車在轉手賣掉以來,他先后開過收割機,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改裝后用來拉土的四不像,還有推土機,小型挖掘機。眾多機械他無不一通百通,甚至周邊很多開車的人在機械出現(xiàn)故障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永新那里去,而不是到修理廠檢修。這樣的名聲讓他結識了很多道上的伙伴,為他后來倒賣挖掘機打下了寬廣的基礎。
一四年的時候,永新剛買了第一輛屬于自己的二手挖掘機,他的生活便開始了圍繞著長有長臂的鐵怪運轉。那時正是國家改造農(nóng)村,挖土填坑的重要時期,永新抓住時機,從桃溪村開始跟著工程隊一路高歌猛進,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鄉(xiāng)里一百零八個農(nóng)村都留下了永新的身影。雖然中間挖掘機大修過十二次,小修了五十九次,但都沒有阻止過永新的腳步。有時,挖掘機出現(xiàn)在陡峭的深坑邊緣,有時站在正要倒塌的房屋旁邊,有時它又要跑到深達二十米的深溝里挖土去填平另一處坍塌的莊稼地……在這些嚴峻苛刻的工作中,他依靠著鳳琴為他在天主面前祈禱來的好運和驚人的勇氣與技術都能化險為夷,將自己從死神的手里拯救出來,然后安全地坐在家里喝上半夜的酒。眾多工友中間,他也是一個另類,那就是不抽煙。工友們很奇怪,因為喜歡喝酒和廣交朋友的男人幾乎都要礙于面子接上一根煙,在聊天或者談生意時吞云吐霧,氣氛融洽,不至于出現(xiàn)尬尷的局面。但那么多想要和他交朋友的人都在永新這個“不給面”的人一次次拒絕遞過來的煙時,他們也明白了永新的習慣,從此再也不自找無趣。
恒垚和父親相反,十五歲上了初中后就學會了抽煙,仿佛他在以這種方式超越了父親。跟著存義遠處打工不到一年,他和弟弟恒悅就受不了管制森嚴的工作氛圍,廠子里一天到晚充斥著機械的轟鳴,十幾個小時找不到一個人說話,即使是躲到廁所里抽根煙都會被人打報告,罰上一百塊錢。本來就討厭柴油味彌漫的發(fā)動機的恒垚選擇回家跟著父親學習開挖掘機,恒悅在比較過工廠和挖掘機的不同后,也選擇了后者。但恒悅和哥哥喜歡自由的方式不同,他熱愛挖掘機的破壞能力,尤其是在一次觀看了永新依靠一臺挖掘機就摧毀了一整座廢棄面粉廠之后,他的狂熱簡直要從血管里迸裂出來,發(fā)瘋地狂叫不已。
不到半年時間,恒悅就遠超了只能慢悠悠操作挖掘機的哥哥,掌握了挖掘機的操作以及艱難的檢修。這主要是得益于他的不怕臟,不臟累的忘我精神,很多時候,恒垚因為顧惜自己的體面不愿意檢修車底的故障,但恒悅卻直接像一條狗那樣鉆到車底,出來時一臉的機油。恒悅也迅速成為了永新的得力助手,常常在后半夜接管永新干剩下的工作,不停不休地感到太陽初升,霞光披散在挖掘機布滿泥土的寬廣擋風玻璃上??墒牵銗倰甑降腻X都被嬉春扣下,說是以后恒悅娶媳婦時再給他,每個月只有可憐的幾百塊錢。其實這也是有道理的,畢竟這個孩子在村莊周圍交了一批豬朋狗友后,花錢總是大手大腳,行事沒有章法。
在鄉(xiāng)里所有的農(nóng)村改造工程基本結束的時候,永新的挖掘機基本上就交給了恒悅,而自己像是完成父親的遺愿那樣,繼續(xù)琢磨著如何種植農(nóng)作物。
一五年的六月份,正值多雨天氣,永新拉著一車的嫩枝來到了位于村子最南面的土地上。這塊二畝六分地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塊沙地。嫩枝拉到地里面的時候,永成已經(jīng)開著拖拉機把土壤翻新了一遍,并留出一道道田埂,便于插秧。這塊土地因為埋葬著永定的尸骸已經(jīng)很久沒有種植過莊稼,所以這里完全成為了蕨類植物的天堂,剌剌秧帶著細密小刺的的藤蔓像是無數(shù)條細蛇纏繞著枝杈繁多的矮樹,又順著地邊的高大梧桐樹蜿蜒而上,拼盡全力去爭奪梧桐樹葉間遺落的幾米陽光。嬉春、鳳琴、素云還有剛懷孕的佩佩以及恒悅、恒心紛紛走進地里,赤著雙腳,褲腳挽起,身上穿著化肥袋子改造的雨衣,彎著腰撅著屁股,不緊不慢地忙活著。當鳳琴插秧走到兒子寬大的墳頭旁邊時,她不禁抬起頭望了一眼被長著紅棕色鱗片以及寬大葉子的蕨樹扎滿的墳塋,底部還有很多老鼠洞和兔子洞,一股悲傷之情從翻滾的胃里涌出。頭頂?shù)男∮赀€沒有停歇的意思,碩大的雨滴從梧桐葉的葉尖鏗然落下,砸在樹下的植物和人們的頭上,冰涼徹骨。
他們從早晨七點開始忙碌,一直到下午一點才把三千二百一十九根嫩枝插完,每個人的手上還有腳趾之間都被濕潤的泥土緊緊相扣,在被身體的溫度烘干后干裂脫落。村子里的人們都聽說永新這次種植的是金銀花,那樣細小的嫩枝一根就需要兩塊錢,簡直是金條。人們在佩服永新一擲千金的勇氣時,更想看到所謂的金銀花是否真的能開出金銀來。
這個秘密是在第二年的五月份金銀花噴薄而出的時候被揭曉的。那些黃色和白色的長長的花朵在花蕊處像是蛇的嘴巴吐著舌信子,乍一看十分嚇人。為了不錯過采摘的最佳時期,永新決定花錢雇用村子里的留守的女人們,并讓她們腰間系上多年前采摘棉花時期的布兜,交代了如何采摘的技術后,以及如何根據(jù)她們采摘的重量結算工錢。
女人需要每天清晨和下午前來采摘,所以她們聽圣經(jīng)的時間只能被推遲。其實經(jīng)過一年的耳濡目染,人們開始出現(xiàn)對于那些神跡的厭煩心理,甚至熟悉到感覺那些不可思議的神跡和她們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融為一體,沒有任何可以讓她們驚訝的地方。只有素云還在不遺余力地組織著村子里快要潰散的教會,提醒她們夜晚睡覺時記得在額頭和胸間劃十字,星期日一起望彌撒。甚至還打算在下次神父來時,提議在村子建一座教堂。人們把素云這種超乎尋常的熱情理解為神經(jīng)病的前兆,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她。
經(jīng)過了三個月的采摘,花期終于過去,永新從中大賺了一把。
九月份結束,鳳琴在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打聽后,找到了一個前往NMG給工地上的工友做飯的差事。收拾了幾件棉衣和一床守財以前蓋過的棉被出發(fā)了。多年的相處,鳳琴已經(jīng)沾染了守財?shù)钠⑿?,閑不住?,幀幰呀?jīng)四歲,在永杰開辦的幼兒園里上中班,人小鬼大的,肚子里全是各種捉弄曾祖母的壞主意。鳳琴好幾次午睡睡醒時,臉上被瑤瑤的畫筆畫得面目全非,好長時間都洗不掉。已經(jīng)六十八歲的鳳琴,因為味覺逐漸消失而在做飯時鹽放得越來越多,經(jīng)常在家里收拾過東西后惹得全家人到處尋找那些被誤丟的小物件,幫著種地時那些殘存的經(jīng)驗越來越不準確,甚至越幫越忙。從大人到孩子都討厭這個毫無用處的老人,結果就是讓她什么也不做。這樣被遺棄的日子使得鳳琴如芒在背,終日惶惶的。
可她的身體還那么硬朗,不服輸?shù)膭蓬^是不允許自己閑下來的。所以當她聽到了NMG的工作時,十分興奮,恨不得馬上就投入NMG油煙味十足的崗位中。她走的那天,三弟守平因為工傷剛好到家。
守平當時正在浙江的一處工地開吊機,可能是因為掛鉤上的鋼筋太重,也可能是傳動鏈出了故障,他感覺手上一沉,長期緊繃的手臂突然沒有了力氣,搖把反彈過來打到了他的右臂。其實,這次工傷直接就把他的右臂打斷了,可是他還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騎著工地上的自行車右手吊著走了十公里到最近的一處醫(yī)院檢查。
本來就恐高的守平,再加上這次的右臂斷裂,幾乎可以說斷送了他的工地生涯。可是,兒子還沒有畢業(yè)工作,妻子又不能掙錢,身有千斤擔,他歇不起??!所以,在家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里,他只能想著另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