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北疆,冬,深夜。
清冷的街道上,連一絲人影都看不見,厚厚的積雪,到小腿那處,走在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入了冬的北疆,最是會下雪,往往一夜之間,街道上就能堆積厚厚的一層白雪,雪天也是掃雪工人最難熬的一個季節(jié),往往出工的時辰比往常的要提早很多,這掃雪到天亮,可能等人家早餐攤擺上了,掃雪工人都來不及掃完。
每年大雪寒冬,政府衙門的總是要大批量的招攬掃雪工人,給的月銀也比春夏秋的豐厚許多。
此時月兒悄悄地爬上樹梢,掛在天空中,皎潔的月照亮了清冷的街道。
這皇城中一年四季最熱鬧的地方,當(dāng)屬飄香館了,哪怕這嚴(yán)寒冬日,凍得人直縮脖子的,那里還是充斥著姑娘們的脂粉香、樂曲的奏樂聲,男人女人的歡笑聲。
飄香館總是火熱的,姑娘熱情似火,穿著單薄的衣裳,站在門口處,對街迎笑著,是個溫暖的溫柔鄉(xiāng),樓內(nèi)各個角落都保持著炭火充足,有專門添炭火的工人輪番值守,保證每個角落都是暖烘烘的。
頭牌鸞姬的房內(nèi),炭火最充足了,她只穿了一身紅色的衣裙,露著脖子,敞著肩膀,熱的臉頰緋紅一片,她雙手撫琴,面前的客官,經(jīng)常來點(diǎn)她的名號,給足了銀兩,卻只是來聽她彈琴的。
這位客人,唇紅齒白一少年郎,罩著一件藏藍(lán)色的布袍,布袍料子是街上隨處可見的料子,不足為奇,只是那寬大的衣袖下,露出了里衣袖子的一角,這里衣的料子可不尋常,都是那宮里鍛造的貨,保暖透氣,量身定制,此人用尋常布料做外衣,小心的掩蓋著里衣的珍貴料子,鸞姬斷定,此人非富即貴,要么就是有在宮里的親戚,要么此人就是宮里的,鸞姬屏氣凝神,小心的彈奏樂曲,確保沒有一個音符是錯誤的,免得惹客人不開心,此人,得罪不起啊。
現(xiàn)實(shí)是,鸞姬都猜錯了,這位客人以為自己這一身都是尋常衣物,連著里面穿的那件貼身的里衣,這是她從小在南疆國就用的衣料子,透氣保暖,她喜歡極了,指定要這個,從前哥哥姐姐就她一個妹妹,凡事都寵她,給她屯了好些這樣的料子,卻不知,這種料子產(chǎn)自北疆,北疆嚴(yán)寒來的早,尤其是冬天這個料子,鍛造要求很高,要透氣要保暖,當(dāng)初南疆一直為了她大批量的重金購買,囚禁在北疆的時候,蘇嬤嬤帶了好些進(jìn)府,每年都給她重新做的。
那窗戶下放著一張美人榻,雪狐皮毛鋪在上面,又軟又暖,那位客人原先是靠坐在上面的,也不知道是熱了,還是悶了,這時候半跪在那榻上,推開窗戶,手掌墊在窗戶口,下巴擱在手背上,歪著身子,微微的瞇眼看著路上的雪景,任憑寒風(fēng)吹打,她不知寒冷似的,在風(fēng)口吹了許久。
看了許久,許是餓了:“鸞姬姐姐,麻煩你請老鴇,將我藏在樓內(nèi)的女兒紅,取些過來喝喝。”
這位客人,素來很有禮貌,看她年紀(jì)確實(shí)比鸞姬小許多,她從來都是鸞姬姐姐的稱呼她,用的都是客氣的話,請、麻煩了、謝謝之類的話語。
鸞姬命人去取來酒,這位客人愛吃點(diǎn)酒,吃點(diǎn)牛肉。
鸞姬不解的問道:“不知是否是鸞姬年老色衰,官人來我這里數(shù)月了,從不碰鸞姬,客人要喝酒吃肉的,外頭酒館就有,要聽曲的,酒館賣唱的老伯唱的也不錯,都是當(dāng)?shù)匦≌{(diào),有情有趣,鸞姬實(shí)在是想不到,我哪里吸引了官人?!?p> 這位客人本來是趴在窗戶上看雪看的癡迷,一手酒,一口牛肉的,正是吃的上興,聽了鸞姬的話,她不假思索的回道:“因為你像我娘?!?p> 過了片刻,那位客人聽著身后沒了聲音,回身在看去,見鸞姬哭紅了眼,她慌忙的擺了擺手,又有些著急的找來帕子給鸞姬擦拭眼淚:“鸞姬姐姐,你別往心里去,我的意思,不是說你年老色衰,我娘活著的時候,也很會彈琴唱曲。”她抬頭望著南疆的方向,鸞姬看著她眼眸中,點(diǎn)點(diǎn)星光,那是亮晶晶的淚水,一擲千金,醉生夢死,看似是整日糊里糊涂把自己困在這溫柔鄉(xiāng)里度日,怕這紙醉金迷的生活,也是為了來掩蓋……她心底,一塊不能觸碰的柔軟之處吧,她垂著眸子,有些歉意的聲音里,低低的語氣:“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說罷,那位客人接過鸞姬的琴,她抬手扶上琴弦,那陣陣美妙的音樂,從她指尖蹦跶出來,她談的是一首描寫高山流水的曲子,曲子一開始低沉,婉轉(zhuǎn),就像剛剛踏進(jìn)空曠的山谷,眼前是一重又一重的竹林,深不見底,看不進(jìn)盡頭的路,耳邊是陣陣鳥啼鳴叫之聲,伴隨著山間瑟瑟山風(fēng),吹響著枝丫摩擦的聲音,遠(yuǎn)處隱隱約約能聽見咆哮的瀑布聲,接著曲子慢慢地由慢而轉(zhuǎn)急,高聳的竹林,密枝遮擋著頭頂?shù)奶炜?,向上望去,只是看不盡、數(shù)不盡的竹葉、竹枝,隨風(fēng)搖擺著,空氣中夾雜著竹葉的清香,雨后泥土的芬芳,穿過重重竹林,踩著雨后泥濘的小道,眼前豁然開朗,“飛流直下三千尺”,宛如天上銀河,傾斜入人間,咆哮轟鳴,讓人眼前很是震撼,水流湍急,震耳的瀑布聲,落入潭池之內(nèi),碧波璀璨的潭水,在陽光下,泛著波光粼粼。
一曲畢,鸞姬還閉著雙眼陶醉其中,緩緩地睜開雙眼,拍手叫好:“公子的音律,在賤妾之上啊,賤妾多日來談的音律,真是污了公子的耳朵?!?p> 那位客人淡笑的回道:“姐姐,你謙虛了?!?p> 談完曲子,她還是一貫的趴在窗口,看著黑夜中,點(diǎn)點(diǎn)細(xì)雪,她的神情是冷漠、孤寂的,鸞姬多日觀察下來,發(fā)現(xiàn)她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格,除了要吃要喝的多幾句話,其他時候半句都沒有多的話語。
后半夜時候,她喝醉了,就趴在窗口上睡著了,鳶姬守在她的身邊,給她蓋了一件風(fēng)衣御寒,房門被敲響了,一位俊朗的公子,依舊是后半夜,依舊是那個時辰,立在她的房門口,當(dāng)然,不是等鸞姬的。
他里面穿著煙灰色的長袍,外罩著同色的外套,外套的顏色是漸變色系,上面是濃重的煙灰色,越是到衣服下擺處,煙灰色越淡,從那袍子的腰中間到下擺處,用那不褪色的筆墨,在衣料上,借著那煙灰色的漸變色系,描繪著遠(yuǎn)山近水的丹青墨色,他長得及其好看,眉眼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四肢好看,反正哪里都好看。
老鴇說,他叫顧歡,人稱顧君,是我們這家青樓真正的老板。
“公子?!丙[姬輕呼。
顧歡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們?nèi)魏我粋€人,縱然他們有著傾國傾城的容貌,各個都是會寫會畫、吹拉彈唱之輩,但顧君多年來,心里眼里,只有這個趴在窗口的“公子”。
只有她睡著的時候,顧歡才敢輕輕地靠近她,從后背摟著她,他經(jīng)常會抱著她,抱坐在懷中,看著窗外她愛的那片景色,天空慢慢的露出一絲光亮,那個時辰,他知道她會醒來,有些不舍有些無奈的慢慢的放開她,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這些年,他們都是如此過的。
“阿卿?!鳖櫄g輕輕的將自己的臉頰貼著她的額頭:“阿卿,要不是你有這個喝花酒的壞毛病,我還真是找不到和你獨(dú)處的機(jī)會,我很快就來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