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溯大陸西涼國獻(xiàn)孝九年帝都雪
是夜,驚鴻殿
“娘娘,這都三更天兒了,讓奴婢服侍您就寢吧?!背料愣酥鴾睾玫乃钟筒枳叩交屎笊砼?。
自家主子一直畏寒,就算到了暑伏天兒,都要比旁人多穿上兩件里衣。更別提這臘月寒冬了,風(fēng)一吹著,便頭痛難忍。
“沉香,繼續(xù)給本宮研墨吧?!倍俗跁狼暗某柌⑽刺ь^,繼續(xù)執(zhí)筆在各宮送來的奏折上批閱著。
“娘娘,現(xiàn)在已是深冬時節(jié),這大半夜要是著了涼可怎么好?!背料阌行┲绷?,皇后娘娘待她極好,她自是忠心耿耿,只是想到娘娘每日如此操勞,身體又……便無比心疼。
“本宮無妨,更何況,再有三日便是國宴,尚宮各房送來的名單,本宮定要親自過目,免得倒時生了什么差錯?!背栕旖锹冻鲆荒ǖ幕《?,聲音溫柔委婉。
“那娘娘至少先把酥油茶用了暖暖身子。奴婢再給您拿件兒大氅兒披上。”沉香見勸不動主子,只好將爐子里的香碳再多添些,便退下去偏殿取大氅兒。
朝陽這才抬起頭,看著案上的酥油茶,心底泛起一陣暖意。她打小寒氣入骨,常年手腳冰冷,碰不得涼的。
但偏偏還是個不愛吃藥的主兒,小時候父親在世時,吩咐下人送來的藥,就會被她偷偷倒掉。
跟“他”在一起后,也常常會把藥倒掉,有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生了很大的氣,甚至對她怒聲呵斥。
記憶里他生氣的樣子,可怕極了,那時候的自己都被嚇哭了,委屈巴巴的看著他,一個字也不敢說。
最后,他一拳打碎了她身后的床檐,狠狠拋下一句話,便氣沖沖的走了出去……
“明日起,本王看著你喝,看你還敢不敢耍賴!”
當(dāng)年他還是昌順年間的二皇子……
那日之后,他果真每日都來看著自己喝藥,不管他有多忙,朝中事務(wù)有多少,都會把藥親自端到她嘴邊。
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了,那藥里有鹿血,又苦又腥,二十不到的自己就愛在他面前撒嬌,耍小性子。把遞來的藥打翻在地后,便又哭鬧著扯他的衣角抱怨。
奇怪的是他那天一個字都沒說,只是板著她的雙肩,深深盯了她良久,深邃的眼眸中倒映著她的面孔。
當(dāng)時自己問他腦子里在想什么,他并未理會,只是長舒一口氣,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之后的日子里,她的確不用喝讓人作嘔的良藥了,心愛的夫君把藥換成了酥油茶,咸香的口感還有淡淡的奶酒味,讓她很是喜歡。
服用后身體立馬暖和起來,當(dāng)時覺得這個可比那些苦口良藥好多了,不僅能御寒,還有讓人喜愛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有著愛人濃濃的關(guān)懷。
再之后的日子呢……各種事情接踵而來,逼迫著她逐漸成長,這也使她懂得與愛人并肩作戰(zhàn),也漸漸明白了,當(dāng)日他為什么一直盯著自己,并且問道原因時只字未提……
只是現(xiàn)在喝什么也沒有用了……
不再多想,朝陽端起那盞酥油茶,一飲而盡后長舒一口氣,準(zhǔn)備繼續(xù)批閱奏折。
“!”只聽一聲巨響,殿門被強(qiáng)行推開,一股凜冽陰風(fēng)肆意拍進(jìn)殿內(nèi),外院的枯葉也隨即席卷而來。案上整齊擺放的書紙飄起,擋住了她的視線。
朝陽皺起眉頭,扶案而起,還沒等她站穩(wěn),就被人強(qiáng)行按到墻上,殿門也被兩個太監(jiān)關(guān)上,諾大的驚鴻殿此刻悄然無聲。
燈罩內(nèi)的蠟燭依舊燃燒,發(fā)出滋滋聲響,燭光透過細(xì)網(wǎng)將二人的身影打在冰冷的宮壁上,朝陽仰頭看向一身酒氣的肖奕,這個男人就是自己的夫君,西涼國的皇帝。
他依舊俊美絕倫,只是這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多了幾分陰鷙,眼底烏青,胡渣未刮,朝陽見此模樣,不由得心疼。
“皇上,您怎么來了,外面的人也不通報一聲?!背柪w細(xì)的手腕被男人緊緊握住,身后緊貼冰涼的宮壁,氣氛緊張,就像懸在箭上的弦,一觸即發(fā)……
“怎么,難道朕來皇后寢宮還需要通報?”皇帝手中的力道又重了些,朝陽吃痛,額頭已經(jīng)膩出些許細(xì)汗:“皇上,臣妾不是那個意思?!?p> 此刻的大殿內(nèi)又是一片寂靜,二人能清楚聽到彼此的心跳,良久,皇帝放開了朝陽,緩緩捧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
他輕輕撫著愛人的眉,語氣異常溫柔:“朝陽,告訴朕,為何現(xiàn)在對朕如此冷漠?”
話一開口,肖奕自己都不信,堂堂一個皇帝,在她面前竟如此卑微,但他再也無法隱忍內(nèi)心的疑問與不甘:“你以前,不是一直喚朕阿奕么,從什么時候與朕漸漸生份了?”
千言萬語的解釋,在這一刻全部化為淚水,朝陽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悲痛與無奈,任由淚水滑落,打在名貴的地毯上。
“不許哭,為什么哭,是不是怪朕方才弄痛你了?”說完,他雙手舉起朝陽剛剛被他弄紅的胳膊,輕輕吹拭著紅腫的手腕,眼神專注,動作小心。
“皇上……”朝陽看著眼前的肖奕,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心中更加悶痛:“臣妾沒事,您喝多了,臣妾讓侍衛(wèi)送您回養(yǎng)心殿歇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她抽回手,想要將殿外的侍衛(wèi)傳進(jìn)來。
肖奕阻止了她,低頭親吻朝陽濕潤的眼瞼,吞下她的淚水,緩緩下移,品嘗著她甜美柔軟的朱唇。
朝陽拼命掙扎,奈何被肖奕禁錮在溫暖懷里動彈不得。最后只得無奈承受,無盡的絕望吞噬著她。不是厭惡,而是她承受不起……
肖奕感到懷中的人兒好似沒有了生息一樣,任憑他怎么愛她,都不為所動,好似一塊怎么捂都捂不化的冰塊子。
這種舉動,徹底激怒了眼前這位帝王:“白朝陽!你告訴朕,你還要朕怎樣?這些年你對朕一直不慍不火,左一個右一個的給朕納側(cè)妃,你就這么想讓朕碰別的女人?”他板著朝陽纖弱的身板對她吼道。
平日里冷靜果斷的他,在這個醉酒的夜晚就像個十七八的少年般沖動。朝陽的雙肩好像被捏碎的痛,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脫了肖奕。
她真的有很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卻怎么樣也說不出口,只好重重跪下,深深磕了個響頭:“臣妾身為西涼國的皇后,卻無法為皇上孕育一子一女,已是重罪,若再不勸皇上納妃充盈后宮,就是妒,便更是罪加一等,如今看來,卻惹得您生氣,臣妾無能,請皇上降罪?!?p> 肖奕聽后微微一怔,隨后怒極反笑,后退半步,指著跪在地上的朝陽:“呵,這不是借口,你應(yīng)該知道,朕不在乎,皇嗣的事情,朕不是沒和你講過,等三弟的孩子出生,便過繼給你,若你喜歡,就養(yǎng)在驚鴻殿?!?p> 朝陽聽后自嘲一笑,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卻越來越自卑,登上鳳位又如何,就算是貧民百姓,也不需要一個不能生養(yǎng)的人做媳婦。更何況她這副破爛身子還能活多久?
她小心翼翼的隱瞞著一切,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讓沉香給她梳妝,將面上的蒼白掩蓋下去。每月來請平安脈的太醫(yī)被她收買,幫她隱瞞病情。
她怎會不知肖奕愛她,當(dāng)?shù)弥约好痪靡幽且豢?,她怕極了,畢竟只是一介女子,遇到這種事情卻無法傾訴,不,不是無法傾訴,是不忍這樣做。
因為,每當(dāng)她看到夫君充滿愛意的眼神,就再也無法開口說出一切。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了,經(jīng)歷了很多生死,在別人看來,是正經(jīng)八百的伉儷夫妻,也確實如此。二人早已把彼此融入靈魂。她真的很怕看到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樣子。
做為她的妻子,不忍他因此悲痛。做為西涼皇后,更不希望他因為自己耽誤國事。
所以,她時刻提醒著自己是一個命不久矣并且無法生育的人,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狠下心給他挑選那些品德兼優(yōu)的大家閨秀,讓她們?nèi)雽m為妃。也希望這些人里,有一個能夠代替自己陪伴他度過余生的人。
“皇上對臣妾的憐愛,臣妾無以為報,但臣妾堅持請皇上雨露均沾,后宮嬪妃也才能為皇家開枝散葉。而且……”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臣妾也不希望將別人的孩子過繼膝下。辜負(fù)了皇上一番美意,請皇上恕罪?!焙伪啬兀粋€將死之人,沒必要連累一個無辜的孩子,更何況,邱盈回來這件事情,被她私自壓了下來,除了三弟和她知道以外,別人都不知道。只怕,這次邱盈的歸來不是那么簡單,王府那邊可能要出事了,這件事情也成為自己心里的一塊巨石……
說完,她抬起頭,與肖奕四目相對,男人眼中早已通紅,陡然握住她的下巴:“好,不愧是朕的好皇后,從此刻起,朕如你所愿!”
肖奕留下這么一句話,便甩袖離開,諾大的殿內(nèi),終于又只剩朝陽一人,她無力癱倒在地,任冷氣鉆進(jìn)自己的身體,淚涕并流,一切無所謂了,這不終于如她所愿了么……
沉香取回大氅便被兩個侍衛(wèi)擋在殿外,她心里暗喜,知道是皇上來了,皇上許久沒來看娘娘了,娘娘也不主動找皇上,她們做下人的自然希望自己主子得寵,但娘娘執(zhí)拗的很,怎么勸都不聽,這下好了,皇上自個兒來了。
但這些美好的幻想在皇帝出來的那一刻,全部破滅,只見皇上龍袍隨意敞開,頭發(fā)也沒有束起來,面上更是冷若冰霜,心下暗叫不好,娘娘肯定是惹皇上生氣了。
待皇帝走后,沉香趕快走進(jìn)殿內(nèi),娘娘好似沒了魂兒是的,癱坐在地上,沉香連忙跑過去給朝陽披上大氅兒:“娘娘,您快起來,咱可不能再糟蹋身體了,地上多涼呀!”
“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有什么糟不糟蹋的,沉香,我陪他走過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的重重難關(guān),到最后,卻輸給了命運(yùn),我福薄,陪不了他走完一輩子了……”
沉香聽后,眼眶立刻紅了,眼淚啪嗒啪嗒掉個不停,皇后娘娘是她的恩人,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如果能讓娘娘的病好起來,讓她做什么都愿意,哪怕要了自己的命也好。
“傻孩子,別哭,人終有一死,到最后,就好似云煙,一過而空罷了,別為我傷心,就當(dāng)我很快就可以解脫了,若是能與阿奕有下輩子,算了,還是別了,我總會拖累他……”其實若是能有下輩子,真希望可以與他做一對民間夫婦,男耕女織……
“娘娘……”沉香聽見這樣的話,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好似收不住般肆意而下。
“沉香,本宮有些累了,你叫人把殿內(nèi)收拾一下吧?!?p> 沉香扶皇后到軟榻上,暖好被子把她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后又把窗戶仔細(xì)看了看,確認(rèn)不會有風(fēng)透進(jìn)來,才準(zhǔn)備熄燈出去收拾殿外的東西。
“給本宮留一盞燈吧,外面的活叫小宮女們收拾就好,你也快去休息吧,又不是鐵打的?!?p> “大殿內(nèi)都是娘娘御用品,奴婢怎放心讓她們收拾,沉香自己來就好了?!背柭牶笠膊辉賱褡?,待沉香出去,從枕下取出一只白玉簪,細(xì)細(xì)端詳著,這是他送給她的定情信物,準(zhǔn)確來說,是她從他手里搶來的。
那時候的朝陽,人如其名,就像初升的太陽,既耀眼又自信,朝陽躺在軟榻上,回憶著自己的前半生……
西涼國昌順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