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愛國想不到自己會收到楊四小姐主動打來的慰問電話,要他節(jié)哀順變。
原來是楊麗在大哥辦公室聽說夏興好友的父親去世,她立刻想到那個好友肯定是昨晚臉色忽然大變的胡愛國,還幫夏興對大哥做了解釋。
胡愛國心說夏興真熱門,連他這個做朋友的都能沾上光。
接到夏興打來電話,胡愛國馬上就搶先道:“楊麗剛才打電話慰問我,你告訴她的?看不出她原來是個有心人。”
“我沒跟她說。他們一家人很不錯,今天江機廠幾乎敞開了讓我參觀,還有一位很好的總工一路陪我講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么好的待遇?!?p> “他們一家都很看重你?!?p> “我的榮幸?!毕呐d當作不知道胡愛國話中有話,“晚上需要我做什么,盡管吩咐?!?p> “唉,你知道我在哪兒?還是醫(yī)院。我媽聽聞噩耗,也進醫(yī)院了。既然你送上門來,趕緊拿出紙筆來,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家沒米了,你幫我去超市買一袋,一定要買泰國米,而且得是標明原產(chǎn)地泰國的;半升裝牛奶,必須是光明牌的;兩種綠葉蔬菜;野生海魚,一斤左右。唉,最好你還會燒菜,嘉麗最近聞不得油煙味……”
“方便,我家里傅阿姨燒一手好菜,我搬去給嘉麗。明天的菜我也可以留條給傅阿姨,讓做兩樣綠色蔬菜,一樣野生海魚,最好還有一些肉,是不是?早餐除了牛奶,我再幫嘉麗買點兒面包蛋糕。哈哈,愛國,你真是個好丈夫。你自己的呢?”
“我在醫(yī)院食堂隨便吃點兒,嘉麗情況特殊,麻煩你,誰讓你有車。建議你有機會請楊家兄妹吃個飯?!?p> “當然會,但是不是有比吃飯更好的辦法?比如我可以對他們目前在做的一個產(chǎn)品提一點兒建議,那也是報答的一個途徑?!?p> “飯桌上說,不是很融洽自然?”
“國內的吃飯很浪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食物……”
“你聽我的,這是國情?!?p> “好——吧。我怎么覺得有《圍城》里借書還書的味道。還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p> “不用了,阿興,很感謝,你已經(jīng)做了足夠多。”胡愛國頓了頓,電話兩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而且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生前盡孝,人死燈滅,就這樣了。”
但放下電話的時候,胡愛國長長地嘆了口氣。誰說他不想操辦?因為窮,他從小到大吃盡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家產(chǎn),正是遍告眾人的時候。可是,他不能隨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見不得別人得意。他若是不低調一下,家里不知道多少老底會被挖出來曝曬。而他,有被曝曬的底氣嗎?
他打完電話回到母親病床邊,靜靜注視母親枯槁的臉。
醫(yī)生早在若干年前已經(jīng)通知他,母親不過是算著過日子,能扛到今天已經(jīng)是奇跡。
可不管怎樣,只要父母有一口氣在,做兒女的,怎可能不盡心盡力。比如姐姐,真可謂燈油耗盡。他還想到昨晚姐姐交給他一筆錢,讓他照著相似的牌子買一件西裝還給夏興。那時候姐姐身上還披著夏興的西裝,一直連連嘆息。
可胡愛國想到,若不是父母的病弱,姐姐原本是學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可以驕傲地做人,何須活得如此卑微。
姐姐心里只有比他更不敢大操大辦父親的喪事。
他不知道,姐姐的心里怨不怨。
可是,只要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即使醫(yī)生說他母親這樣活著是生不如死,可血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胡愛國即使耗盡財力人力也要奉養(yǎng)著病母。
只是,這一年年來,醫(yī)藥費幾乎是直線地往上飛漲,讓他倍感吃力。
他拼命工作,拼命上進,也不過是趕著剛剛夠付醫(yī)藥費。
他對著病床,又是一聲嘆息。
夏紅軍出差回來,帶來三單生意,據(jù)說可以緊著做上半年。
對此,夏紅軍是很滿意的。
雖然即使兒子不在他也拿得下這三單,可是他回來卻將功勞歸于兒子頭上,不管兒子要還是不要。
回來當天,他就將老黃、老徐等召集起來,將工作安排下去。
其實是一切照舊。
夏興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
只是他心里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老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并不是老爸在病床上所憂慮的那么嚴重。
可是想到老爸在病床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
而且他也在心里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
等老爸忙完,他才捧著一大堆資料抓住老爸說自己的打算。
“爸,這些是江機廠的汪總工程師借給我的資料……”
“你認識江機廠汪總工?”夏紅軍驚訝地打斷兒子的話。
“我原先是認識江機廠楊總的妹妹,楊小姐是我鄰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總工帶我參觀了江機廠……”
“等等,你說的可是楊富貴?”
“是的?!?p> “楊富貴給你這么大好處,你有沒有表示一下感謝?”
“口頭謝了,回頭準備另外……”
“趕緊給我電話,我們請楊總吃飯。哎喲……太巧了。”
又是吃飯!夏興莫名其妙地看著老爸興奮的臉,“爸,我跟你說事呢,你別打岔。請客的事我早跟楊小姐說了,回頭等我?guī)退麄兘鉀Q一個產(chǎn)品質量問題,再一并吃飯。爸,看這張圖?!?p> 夏紅軍點頭,心里默念“楊小姐,楊小姐”,得意洋洋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兒子,眉開眼笑。
楊富貴,楊小姐,還有汪總工,這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嗎?
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
直到兒子敲打他,他才回過神來,可他雖然兩只耳朵聽著兒子的說話,人卻心不在焉的。
楊老板??!
夏興終于忍不住了,“爸,你聽著沒?”
夏紅軍連忙道:“聽著,聽著,你不是想做這幾個高難度產(chǎn)品嗎?我先幫你打聽打聽市場,行,咱就上?!?p> 夏興橫他爸一眼,“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張計劃,爸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研發(fā)資金?!?p> 夏紅軍笑瞇瞇接了一疊紙,但是稍微仔細一看,他笑不起來了。
“阿興,怎么要這么多特種鋼?這種的國內不能生產(chǎn),貴得要死。還有這個,這個,要這么多干什么?”
“剛才我就是在跟你說嘛,你沒用心聽。這個產(chǎn)品是一個系列,汪總工說目前國內用的都是進口,市場不會小。江機廠曾經(jīng)想做,但是一直滿足了尺寸,就滿足不了強度,產(chǎn)品總沒法過老外檢測關。我之所以選這個,因為正好我接觸過這種產(chǎn)品,算是投機了,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用材,和大致處理步驟,不用再像汪總工他們從無到有地摸索。而且我知道產(chǎn)品在國外的市場很不錯。但是我需要獲得一系列的試驗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都無法投機取巧,只能一次次地試,并結合數(shù)學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溫度處理后的拉伸、壓縮、扭轉數(shù)據(jù),并分析晶相,在模擬工作環(huán)境下測試疲勞強度。只有掌握這一系列數(shù)據(jù),我們才能做出最適合的設計?!?p> “阿興,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費用也大啊。你……這不是你們德意志公司,錢多?!?p> “我已經(jīng)考慮了,所以我取樣點設得比我們常做的少很多,分析計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計算額外支出,我因此添加了好多。至于開支,我愿意投入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但是我需要跟你簽個合同,按照我們的投入比例確定未來的利潤分配?!?p> 夏紅軍被兒子所有的話搞得一愣一愣的,但顯然有個關鍵問題他可以非常輕易地解決。
“阿興你不用跟我談分配,我的都是你的,只要你拿著我就開心。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產(chǎn)業(yè)全轉到你名下?!?p> 夏紅軍太了解兒子,早知道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了,所以他完全可以大方到底,慈父到底。
夏興的臉卻變得黑里透紅,老爸這一說,就顯得他小人之心了。
夏紅軍見此忙替兒子開解,“當然你說的也是有道理,我知道外國人都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我們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們沒帳可算?!?p> 夏興收起愧疚,嚴肅地道:“爸,我繼續(xù)說。我們相對江機廠已經(jīng)有相當大的優(yōu)勢,那就是我們能保證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雖然研發(fā)耗費高,耗時長,投入精力多,可我們一定有出路。有出路就有高回報。爸,別人做不了的產(chǎn)品,我們能做,這就叫技術門檻。門檻,是利潤的保證。我們再不能做這種按照原材料重量計算價錢的低附加產(chǎn)品了,那沒出路,只要遇到經(jīng)濟環(huán)境變化,首先覆滅的總是這種企業(yè)。”
正經(jīng)工作面前,夏紅軍也變得一臉嚴肅。
“阿興,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得好好調查調查你說的產(chǎn)品的市場。那么我明天繼續(xù)出差,這邊廠里的生產(chǎn)你看著。其實也不用多管,都打電話給我就行。”
“爸,如果市場不錯,雖然研發(fā)費用很高,可是這筆投資值得,你會不會支持我?”
夏紅軍痛苦地揉了半天臉,才道:“我砸鍋賣鐵都支持你。只要這個廠的殼子還在就行了?!?p> “爸,謝謝你。這將是我第一次獨立試制產(chǎn)品,我一定做好。”
夏興一激動,給他老爸就是一個大擁抱。
夏紅軍被搞得面紅耳赤的,卻得故作鎮(zhèn)靜地道:“跟我還說謝,說什么謝,呵呵。”
可是夏紅軍心里卻是滴著血地盤算計劃上的費用。粗算下來,他所有的積蓄,兒子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都還不夠,他還得賣掉一些資產(chǎn),甚至借債,才夠這筆研發(fā)費用??墒?,他決定相信兒子,兒子的選擇一定有兒子的理由。
但是,夏紅軍很快就想到一個現(xiàn)實問題,“會不會你千辛萬苦做出來,人家一拿去就可以照樣模仿了?”
“要模仿,江機廠早模仿了,可他們再模仿也沒法解決強度問題和接觸漏油問題。除非獲得我的實驗數(shù)據(jù),要不然沒法模仿到位。”
“噢?!毕募t軍這才放心,但還是又補充一句,“你的數(shù)據(jù)就跟云南白藥配方一樣,回頭我們去開個銀行保險箱,把數(shù)據(jù)存那兒?!?p> 夏紅軍又拖著兒子問了起碼三個小時,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到這時候他也熱血沸騰了。
眼看這是個回報極高的項目,即使賭注極高,可贏面也極大,那么為什么不下賭注?
夏紅軍多少是對兒子這個洋博士很有一點兒迷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