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掌全國刑獄案件。
設(shè)有專屬寺獄,坐落在內(nèi)城北門內(nèi),玄武大街。原是一座廢棄的佛塔,高五層,因塔身有秋雁浮圖纏繞,故名“雁塔”。太祖時,重加修造,至七層。
上五層為地上建筑,在外身原有的秋雁浮圖之上,篆刻歷代賢臣良將名諱,誠為明導(dǎo),傳記終古。塔頂鋪就不同顏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光華奪目。
此五層關(guān)押所犯情節(jié)較輕,或者押后待審的案犯。由地面至塔頂,刑期漸長。
太祖時重加修造的兩層為地下建筑。原為雁塔的地宮,縱深一丈一,長寬各七丈。擴建后至地下兩層,長寬至九丈。與塔身相對應(yīng),塔內(nèi)墻壁上刻歷代佞臣賊子,以此垂誡。
這里終年不見天日,陰寒可怖,是個連老鼠臭蟲都不愿光顧的地方。牢房與牢房之間以萬年寒冰混合天然巖石相隔,堅不可摧,濕寒逼人。故作“冰牢”。
犯了死罪的人,臨刑前被關(guān)押在此處,靜思己過,懺錄生平。每三日放一頓飯,吃喝拉撒睡全在牢房內(nèi)解決,但因溫度酷寒,吃得少,拉得更少,并不騷臭難聞。
這一日,正值冰牢放飯的日子,獄卒不停攪拌著木桶內(nèi)的飯食,謹防上凍。他是個年輕的小差,上個月剛輪崗到此處,上司便將放飯的苦差分給他。
地下一層關(guān)著兩個死囚,據(jù)說入獄前皆是朝中要員。正月不宜殺戮,便延至三月行刑??瓷先ソ圆幌窀F兇極惡之徒,老實的很,每日只伏案奮筆。有時凍得握不住筆,就將手指直接按進墨汁里,以手代筆接著寫,似要訴盡平生種種。每揮毫一篇便狂笑不止,爾后沉默片刻,又大呼“可惜”,慟哭不能自己。
小差常能聽到他們悲慟的哭聲,如同落單的鴻雁發(fā)出的最絕望的悲鳴。
每及此時,小差便放聲吟唱:“孜孜矻矻。向無明里,強作窠窟。浮名浮利何濟,堪留戀處,輪回倉猝。貪他眼花陽艷,誰信道,本來無物。一旦茫然,終被閻羅老子相屈。便縱有,千種機籌,怎免伊唐突?!?p> 唯有一怪人,單獨住在地下二層。
他個頭不低,但很瘦,膚色比女人還要白皙;從不講話,也不記傳,每日只是面朝墻壁,蜷曲著身子睡覺。沉寂得猶如被世間遺忘了,又好似他先遺忘了塵世間。
小差將飯食放在牢房門口,起身看向怪人時,他還是老樣子。
小差緩緩離開,突然又站住腳步:“嘿!不要裝了,我知道你的秘密?!?p> 怪人無動于衷。
“我觀察過你,你并非你所表現(xiàn)得這么消沉,相反,你很積極,更加聰明。你根據(jù)每次放飯的時間,推算出一日的時辰,到了丑時,夜深人靜,你便悄悄起來進行各種體能鍛煉,不多不少,剛好一個時辰。你吧,看起來很瘦,但應(yīng)該全是精肉,也不像一個死囚……你在謀劃什么?是不是想越獄?。俊?p> 怪人還是一動不動。
“說說嘛,我又不會揭發(fā)你。你是不是想問為什么???因為我總覺得,不揭發(fā)你反倒會立更大的奇功呢!我跟你講,我看人很準的,以前村里婦人產(chǎn)子,總會先問我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嘿,真不是我自夸,凡我張貓這雙眼睛看過的肚子,從來就沒走眼過。老話說,這茍富貴,勿相忘,楊公你將來要是飛黃騰達了,可千萬別忘了張貓我啊?!?p> 遠處漸漸傳來說話聲。
張貓將手中的燭火吹滅,立刻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
梁逍與常昱在獄丞何溫的路引下,正往冰牢走。
“梁勾當(dāng),人犯你可要看緊嘍。等辦完差事,人還是要送進來的,千萬別因小失大?!?p> “有勞少卿掛心,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梁某自有定奪?!?p> “呵呵……梁勾當(dāng)少年得志,聽不進勸,遲早是要栽跟頭的。不過,咱丑話說在前頭,若到時人犯出了任何差池,我大理寺第一個不會放過你?!?p> “那少卿的意思,到底是想讓出差池?還是不想讓出差池呢?”
“哼,不知所謂!”
說話間,一個蜷曲的背影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梁逍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若非再三確認過門牌上掛著的“楊必”二字的木簽,梁逍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個消瘦而蒼老的背影竟是當(dāng)年名震京都的“毒王”——楊必。
梁逍一下濕了眼眶,往昔他與楊必出生入死、休戚與共,推杯換盞、把酒言歡之種種,如逐浪排空灌入腦海。他壓抑著咆哮的沖動,渾身卻止不住的顫抖。
常昱也哆嗦了一下,卻是感到越來越冷,示意何溫快去開門。他清了清打顫的嗓子,從衣袖中取出一塊七棱形、巴掌大的鐵牌。那鐵牌正面丹書“招募令”三字,背面有真龍浮雕。
“楊必,還不速來接令?!?p> 那背影靜止了片刻,突然蜷縮了一下,緩緩起身,竟讓人剎那萌生出老態(tài)龍鐘之感。他的臉色亦如瓊?cè)A一樣煞白,空洞的眼神毫無任何生趣,像一架牽絲木偶緩緩跪下。
“哼,真不知官家看上你哪一點了。楊必,八年前你本就該死,因官家不忍,你才茍活至今?,F(xiàn)在,報答官家的機會來了,你可要接好咯!”
楊必雙手高舉,接過鐵牌,伏地叩首謝恩。
“梁勾當(dāng),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好自為之。”常昱凍得又打了一個牙花子,帶著獄丞何溫迅速撤離。
過了許久,梁逍蹣跚地邁開步子,一走一顫,模樣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青年人,似乎比楊必還要蒼老。他徐徐抱起楊必的肩膀,小心翼翼、視若珍寶地打量著他。八年冰牢之苦,他已變化太多太多,可怎么也想不到會如這般形銷骨立、面目全非。
梁逍再也忍受不住,緊緊擁著楊必失聲痛哭。千言萬語悉數(shù)哽在喉嚨里,化作男兒一聲一聲的嗚咽。
楊必亦淚如泉涌,胡子拉碴的一張臉卻笑得像個孩子。
“……小梁逍……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