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多聊了兩句,出來得緊,但好在沒誤事。長夜漫漫,無人處,剪剪輕風月朧寒。
到了這里,我心又起伏起來,沿著一條昏暗的走廊不知要通往何處,獄卒在前面領(lǐng)著,兩邊的幾盞油封散發(fā)著幽幽的光,照亮一個又一個籠房木門反射出的暗影。
越往里,味道越是古怪,空氣中摻著腐霉味的水汽,陰森的虛無中泛著干涸的血腥。
我有些想吐,卻還是撐著。
如此被人世遺忘、唾棄的角落,大和尚怎么熬得???
我的心酸痛悲切到無以復加,胃部不時輕微的絞痛著,受不住的緩緩彎下腰來喘著氣,建寧于旁扶住我,問:“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前面的獄卒不再往里,停下后,回身對我們道:“就是這兒了?!?p> 我努力的直起身子,我當然知道,向前多走兩步就能看到他了,我的牙齒忍不住的“咯咯”直顫,只能死死的咬著嘴唇,全然忘記了唇齒間被咬破的痛,心臟急速的跳動著,好像馬上就要蹦出來一樣。
艱難的拖著步子,關(guān)著大和尚的牢房,空間還算寬闊,可里面什么都沒有,只一個用許多干裂的木板搭起的床。
間或有絲絲寒風從上方那小小的窗孔里吹進來,揚起落地的塵土,飄蕩在半空當中,彌漫在我們眼前。
獄卒打開了牢門,便退了下去。建寧盯了盯我,識趣道:“你們聊,我在前面等著?!?p> 我看著建寧,點點頭說:“好?!?p> 我直愣愣的瞪著大和尚,他穿著骯臟破舊的囚服,發(fā)絲散著,凌亂間透著桀驁,但五官還是如以往一般的清刻,未被濁染半分。
僅僅一墻之隔,外頭色彩明媚,里頭卻是猙獰,諷刺鮮明,烏黑中充滿了壓抑。
大和尚凝視著我的神色復雜而遙遠,許久,誰都沒有敢先開口。
我別過頭,強忍著淚水。
片刻后,大和尚遲疑著對我說到:“好久不見?!?p> 只一句話,便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線,瞬間淚如泉涌,看著他模糊的面龐,哽咽回道:“你還好嗎?”
他當然不好。
大和尚微笑著回:“還好。”
我拭去淚水,抬腳走到他面前,認真的觀察著,“你不好,你瘦了許多,還待在這樣的地方。”
我正伸過手去,還未觸碰到就被擋住,他對我輕聲道:“別,臟?!?p> 我笑著搖了搖頭,捋了捋他黏在兩頰的發(fā)絲,說:“我不怕?!?p>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明滅不定,問:“你呢?還好嗎?”
我笑道:“還好,比你好些?!?p> 他無奈道:“你不用騙我,那天我就已看出來陛下是什么人,”我望著他,他繼而出言問,“寧親王沒有派人去刺殺,對不對?”
我點頭承認道:“這一切其實都是陛下自導自演的一場戲?!?p> 大和尚嘆道:“我已是無用,你就跟著他吧?!?p> 我一怔,心口猶如被人狠狠的抓了一把,生生的挑起了我心中的傷痛和羞辱,疼得難受,半晌,強行按捺著道:“你就這么把我打發(fā)出去了。”淚水氤氳了視線。
他死死的看著我,那眼中不知是柔情還是決絕,“這樣對你是最好的?!?p> 我回看著他,凄然說:“即便我不能與你廝守,也不會跟他在一起?!?p> 他愴痛的一笑,“我是要死的人,你何必如此?!?p> 我肯定說:“你不會死的?!?p> 見大和尚滿面的疑惑,我又低聲道:“莊文太后會救你,她答應的?!?p> 大和尚忙扶住我的肩,問道:“此事不會這么簡單,”上下打量著我,語氣焦急萬分,“你是不是應承了什么?或者是交換了什么?又或者……”
我笑著搖頭,安撫道:“沒有,你放心?!?p> 他拽過我的手腕,我順勢靠到他的懷里,他的下巴頂著我的頭頂,反復不放心的問:“真的沒有?”
我始終答:“沒有。”
心,從劇烈的疼痛到溫暖的平和,黯然被照亮的片刻。既然說出真相也無力反抗,不如叫我一人承受。
如此最好。
他緊了緊臂膀,忽出聲問:“他……沒有欺負你吧?”
我悄然回想。
心底里的怨恨幾乎無法克制,我把臉深深埋在他的懷中,微微蹙了蹙眉,默默含淚,卻輕輕說:“沒有?!?p> 他平靜的說:“那就好?!?p> 我咬一咬嘴唇,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激怒陛下了,我不想你再受苦?!?p> 他小聲問:“你是在勸我?”
我嘆道:“是,”又說,“本不想勸你,可見你此番光景,卻是不得不勸?!?p> 他輕拍著我的后背,“隨便就能將此等恩怨泯于江湖,我尚沒有這么寬廣的心胸。”
我搖頭,仰面看他,“這勸,不是叫你恩怨泯于江湖,而是叫你珍惜自己,即便是為了我?!?p> 我說出這話時,心虛到極點,只全力掩飾著。
他對著我淡淡笑了笑,應道:“好。為了你?!?p> 天色漸明,我心中知曉該是分開的時候了,不過有這短暫的相聚我已很滿足,我緩緩地從他懷里直起身子,退了出去,指尖相互抽滑而過的瞬間,不舍依依,建寧過來,在我身邊道:“我們該走了?!?p> 獄卒重新上鎖,咫尺之距,卻是無法逾越的障礙,我們就這樣婆娑的相互看著,直到另一方的身影最終徹底消失在一片森森中。
出來,和煦的光輝透過淡薄的云層,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變成了圓圓的輕輕搖曳著的光暈。
大概是一夜未睡的緣故,整個人當下暈暈沉沉的,將要摔倒。上來一個宮女忙扶著我,建寧見狀,趕緊與我一道上了轎攆。
今兒的風很暖,柔和似絮,輕均如絹,我昏昏的坐在上面,顛顛簸簸間,胃部再次翻江倒海起來,伴著些許的抽痛,我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很不舒服,緊蹙著眉頭,試圖用意念強撐著。
額上的汗珠涔涔,掌心濕膩著坐墊,可越是狠撐著越是無力,我擋住強烈的光線,微微閉了閉眼,但當我再睜開,眼前頓時便天旋地轉(zhuǎn),我穩(wěn)不住身子,快要滑下去時,扶著額大叫了一聲。
昏沉下,尚還剩一半簡單而蒙昧的意識,嘈嘈雜雜的,建寧抽泣著呼喊我,許多人來來往往,匆匆忙忙,整個人像是浮在半空中,軟綿綿的,遠近都是一片白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