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元荈二日（哀兵之策）
八月十九，雨依舊，元荈府中戰(zhàn)鼓喧天起。
一望無際的兵馬停在外城戰(zhàn)壕之前，領(lǐng)兵的周沈慎大喊：“城里的人聽著，交出殿下的解藥，交出姓辛的女人，否則本將就下令攻城，屠盡全城百姓！”
“哼，好大的口氣！昨天也不知道是哪個，一道戰(zhàn)壕都跨不過，嚇得屁滾尿流了就別吹牛了吧！”
城上的臨時士兵們都跟著發(fā)出噓噓噓的聲音，嘲笑著周堯軍。
雖然敵眾我寡，但因為昨日一戰(zhàn)，士氣高漲，不管是臨時的兵還是后勤的民，都對今日的守城戰(zhàn)充滿了必勝的迷之自信。
被踩了痛腳的周沈慎氣極，厲聲下令：“攻城！”
主帥昏迷不醒，昨日首戰(zhàn)又失利，周堯軍士氣正低迷，周沈慎對今天的攻城之戰(zhàn)寄予厚望，贏他一次，振作士氣，后邊的事就容易了。
因此，他根本沒想講什么條件。
什么殿下的解藥，什么姓辛的女人，那就是個開場白，說完了就算了。
目的就是打，只要打開元荈府城門，只要打得元荈府官兵求饒，那個姓辛的女人自然會把四哥的解藥雙手奉上。
于是，他頻頻下令：“架橋，過戰(zhàn)壕！弓箭手，準(zhǔn)備！長矛、鐵爪、云梯，準(zhǔn)備！”
城樓上馬林、黃智可帶領(lǐng)一眾新民兵也展開了各種應(yīng)對。
密密麻麻的飛箭順著雨滴落下，間中還有熱水、滾油、巨石、巨木，一掃一大片；
每一個垛口后邊都站著三五個臨時兵，十八般武器連同鋤頭、鐵鍬、鍋鏟一起上。
這些連新兵蛋子都稱不上的臨時兵，拿著殺人的物事，眼神慌亂。
有好些，甚至都不敢去敲爬上來的周堯軍的腦袋，反而讓周堯軍扯了下去；
或是閉著眼一通亂砸，沒砸中敵人要害，自己反而讓底下飛上來的箭或矛給刺了個對穿。
熱水、滾油、巨石、巨木一個個運上去，中箭中矛、受傷流血、甚至斷了氣的尸體一個個運下去。
這人間地獄的畫面，何其慘烈。
成雪融親眼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伙子，閉著眼一菜刀砍下去，將順著云梯爬上來的周堯軍砍得頭破血流。
然后他怕了，被噴濺了一臉血的少年扔了手里的菜刀，放聲大哭，連連倒退。
可敵人并不會因為他的害怕而停止進(jìn)攻，又一個周堯軍順著云梯爬上來，手中長矛將要刺向那少年時，成雪融一箭過去，結(jié)果了敵人的性命。
夏枯草上前去接替了那少年的位置守著垛口，成雪融卻沒有勸慰、安撫那少年的恐懼。
戰(zhàn)火之前，百姓之中，她化身羅剎，揪著那少年的衣襟質(zhì)問他：“你干什么，臨陣退縮嗎？現(xiàn)在是打戰(zhàn)，打戰(zhàn)！打戰(zhàn)是什么？打戰(zhàn)就是你連雞都沒殺過，卻要殺人，手上要染著敵人的鮮血！你怕？你不忍心？”
她身后垛口又有周堯軍爬上來，注意著公主殿下的馬林從旁邊擠過來，抱起一個大桶，朝著攀在云梯上的周堯軍當(dāng)頭澆下。
成雪融只聞到一股幾乎讓人要懷疑人生的惡臭，底下周堯軍傳來撕心裂肺的哀嚎聲，然后，她身后那個垛口再沒有周堯軍爬上來了。
馬林得意地哈哈大笑，自去守城。
成雪融也沒時間問馬林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只揪起那少年，轉(zhuǎn)向內(nèi)城。
“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城門守不住了，城下你母親會怎樣，你姐妹會怎樣，你未過門的娘子會怎樣，想過嗎？”
“沒想過，也該聽那些從昭陽府逃出來的百姓說過吧。”
“你娘親會因年老而被一刀殺了，你姐妹會被扔在大街上當(dāng)眾凌辱，你娘子若是反抗，就會被釘在門板上輪流凌辱，活生生被凌辱致死！”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沒有守住這道門，你讓周堯軍進(jìn)了城，你就是個懦夫，你連自己的娘親、姐妹、妻女都保護(hù)不了，你枉為男子、枉為人！”
那少年跌坐在地上，被成雪融句句誅心之言說得臉色煞白，眼中卻漸漸涌起恨意，嘴里喃喃，“我不是懦夫，誰也不許殺我娘，誰也不許欺負(fù)我姐姐……”
成雪融撿起地上菜刀，塞進(jìn)他手里，“那好，為了你娘和你姐姐，去守城，去把周堯狗殺了！”
“周堯狗……”那少年神色近乎瘋狂，接了菜刀便奔到垛口便去。
恰好一個周堯軍又要爬上來，他啊地一聲，咬著牙對著那周堯軍一頓亂砍，嘴里大喊：“我砍死你！我砍死你這個禽獸不如的周堯狗！”
不止是這個少年，還有很多第一次上城墻來殺人的百姓，見了血都怯，可讓成雪融這哀兵之言一刺激，一個個悲憤不已，終于都克服了恐懼，振作起來，頂住了周堯軍的猛攻。
周沈慎見攻城不力，反而損失了很多步兵，心生退卻之意。
馬林大喊：“周堯狗！不是吹牛說要攻城嗎？快來??！爺爺我有八萬精兵，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你來??！”
這一招虛張聲勢果然有效，周沈慎一聽遲疑了，不久后鳴金收兵。
馬林下令：“開城門，追！”
“不可！”黃智可攔住。
“我們能派出去追的滿打滿算也就數(shù)十人，萬一周沈慎掉頭來殺，全軍覆沒不說，連元荈府都要落入敵手！”
戰(zhàn)機(jī)稍縱即逝，兩首領(lǐng)一僵持，就讓周沈慎給跑了。
馬林大怒，罵黃智可：“你怕，你就留在這里，三天五天過后，城一樣要破，人一樣要死！老子我不服輸！我就要現(xiàn)在去，趁著周沈慎以為我真有八萬精兵，心里怵著，不敢回頭跟我交戰(zhàn)，我猛追，追到戰(zhàn)壕之前，用矛和箭擊殺，能殺幾個算幾個！”
“可是……”
“可是什么！你就是怕死！敵眾我寡又無援軍，堅守元荈本來就是一場必死、必敗之戰(zhàn)，但凡有一點點殺敵的機(jī)會，都不該錯過！要是昨天你能聽我的，趁著周堯狗都落進(jìn)戰(zhàn)壕里，出城殺敵，說不定連周沈慎都已經(jīng)死了！昨天他才來了三百騎兵，一千步兵，多好的機(jī)會，全讓你給浪費了！”
馬林性子急、脾氣爆，是沖鋒陷陣的一把好手；
黃智可沉著、穩(wěn)重，事事以大局為重。
兩人可說是各有所長。
成雪融旁觀著，覺得馬林怨黃智可怕死，可真是太冤枉黃智可了，便喝道：“馬林！胡說什么？黃智可要是怕死，他會在這里打戰(zhàn)？會沖在全城之前？”
馬林梗著脖子不認(rèn)輸，但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黃智可怕死是過分了些，便嘀嘀咕咕說：“可……可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是真的！”
“兒女情長？”成雪融驚訝極了，望向黃智可。
“黃、黃參將，你這么快？潘寶申不是還說你沒對象嗎？”
黃智可也被馬林嚇了一跳，都結(jié)巴了，“我、末將哪有什么對象？”
“我的意思是說，他娘！”
急需回娘胎再造的馬林渾然不知自己說了什么傻話，還理直氣壯地告黃智可的狀。
“他就顧著他娘，操練士兵的時候也動不動就跑回去看他娘，還偷偷地把米飯藏起來，帶回去給他娘吃！他娘就一個半瞎子，少吃幾口又不會死，可是他還要打戰(zhàn)，他……”
馬林他說到這里，似乎又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分了，閉了嘴。
可是晚了，黃智可一張臉早已經(jīng)垮了，難看極了。
成雪融也板著臉。
確實，馬林是說得過分了，但她并沒有教訓(xùn)馬林。
而是問金銀花：“潘寶申呢？潘寶申沒有安頓好黃智可的娘嗎？”
“黃老太太行動不便，又怕吵鬧，潘經(jīng)承不敢安排流民住進(jìn)去，還專程差了廚工，一天三頓送稀飯過去?！?p> 成雪融聽著點頭，轉(zhuǎn)向黃智可，“不用跟流民擠一個屋，又有人送一天三餐，黃參將，潘寶申為你安排得很周到，你可以不用擔(dān)心的。”
黃智可頭一低，默了半晌仍是堅持，“潘經(jīng)承有心了，但盡孝一事，講究個親力親為，讓別人代替我侍奉母親，我心里不安，我母親也不快活?！?p> “可今時不同往日……”
“正是因為今時不同往日。”黃智可打斷了說。
“如馬老弟所說，敵眾我寡又無援軍，元荈堅守戰(zhàn)，本就是一場注定了會失敗的戰(zhàn)爭，而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就是要拖死周莫，讓周堯國亂，讓周堯國后繼無人，再無法對我大成興風(fēng)作浪！”
“在如此絕境之中，誰也不知道我們還能活幾天，而我的想法，不過是想在這最后幾天時間里，好好孝順我娘。我是家中獨子，十六歲那年和我爹拌嘴，一氣之下離家投軍，連我爹去了都不知道，我……”
“我一直想跟我爹說聲對不起，但是來不及了……”
“現(xiàn)在我就剩我娘了，我不想再后悔一次……”
“只是幾口飯而已，我娘可以不用挨餓，我也還吃得飽……”
黃智可的話在這里戛然而止，男兒的眼淚滑落，見者無不動容。
成雪融、馬林都沉默了。
忽然，有人喊：“兒呀……”
黃智可一愣，循著聲音望去，大驚喊了聲：“娘！娘你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