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十五的情蠱
“聽懂了嗎,烏伽?叛徒后人必然也覬覦著祭臺上的神物,但那神物恰好也是阿儺最后一線生機,你萬萬不能讓叛徒后人把東西搶了去!”
烏伽什失魂落魄,跪在頭發(fā)花白的六旬老嫗面前,努力記住了剛剛聽到的本族神物;
半晌了,他才應(yīng)是。
然后,他抬起臉,用通紅的眼看著他自小尊為神明的族長。
“‘阿’是第二十八代塔氏后人的輩分。”
“當時您給阿姐取了名字叫‘阿儺’,我們都很驚訝,但看到阿姐她生病,想到阿儺是長壽的意思,就都以為您只是看中它的寓意,才給阿姐取了這個名字。”
“原來,不是?!?p> 族長斂眸,重重目光隱在松弛的眼瞼后,看不清情緒,只知道她也正在看著烏伽什。
半晌,她移開目光,落在木地板上,然后才開口,“烏伽,你這是什么意思?”
“族長大人,這次離寨,我學(xué)會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很多事,可是還有很多事我想不明白?!?p> “第一次我知道阿姐的身份時,我把我從小就能夢到阿姐的事告訴了小侯爺,小侯爺很驚訝,他問我,族長大人知道了這個事后不會覺得奇怪嗎?還有我,我自己也不覺得奇怪嗎?”
“我那時候真的一點都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奇怪。族長大人您是我們的神,既然你沒說這個事奇怪,那這個事就是應(yīng)該存在?!?p> “可現(xiàn)在我知道了,華族有一句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直到十八歲之后才第一次見到阿姐,可之前那十八年,我為什么能那么清楚地夢見阿姐的臉呢?”
烏伽什仰臉看著族長,殷切地問:“族長大人,您到底對我做了什么?是巫術(shù),還是種蠱?”
族長沒有答,反倒問:“除了這個,你還有什么事不明白?”
“我爹和我娘?!?p> “您安排我娘入宮去給阿姐當乳娘,又讓我爹留在鎏京給您傳遞阿姐的信息,可那時候我也剛出生,您不讓我離寨,不讓我去鎏京,直到我娘死,我竟然都沒有見過她,我……”
烏伽什本就紅著眼,說話的聲音極是沙啞,說到最后,泣不成聲。
族長起身扶起烏伽什,讓他坐下,問他:“你心里,怨我?”
烏伽什一直抽抽搭搭哭著,雙手捂著臉像是在擦眼淚,沒有回答。
“在這件事上,我的本心確實自私,但最終做下這個的,并不只我一個人,你爹你娘是自愿去鎏京的?!?p> “那條件呢?”烏伽什追問。
“阿姐說,‘父母之愛,為之計深遠’,她說我娘拋棄我是有苦衷、有籌謀的,說我娘為我做過的事、為我的付出,我終有一天會明白?!?p> “族長大人,您告訴我,我娘為什么不要我?”
族長還是沒有答。
她嘆氣,或是覺得憋悶了,起身走到窗邊去,挑起爬滿綠植的竹窗。
耳邊即刻傳來巨大的水流撞擊聲響,族長仰起臉,瞇眼望著懸掛在天邊的瀑布。
半晌,她開口:“烏伽,你三句話不離你阿姐,我很欣慰?!?p> 烏伽緊跟過去,“那阿伊呢?”
“族長大人,您為什么不和阿姐相認?阿姐才是唯一的塔氏女,可我離寨的時候您叮囑不許教任何仡濮族的術(shù)法給阿姐,這證明您根本沒想叫阿姐當族女、當族長,那您是選了阿伊?可、可我也從來沒覺得您有好好教養(yǎng)過阿伊啊?!?p> “阿伊,意為‘無憂’。”
族長緩緩開口,“我撫養(yǎng)了她十八年,我對得起給她起的這個名字。”
這話,倒把烏伽什說得愣住。
確實,是這樣。
在寨子里跟著族長大人不能離開的那十八年里,他活得無憂無慮,想必族女阿伊塔也是一樣。
直到跟著成雪融離了寨子、去到繁華人世,他吃了沒吃過的、見了沒見過的,感受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快樂和牽掛,也明白了憂愁和哀傷的滋味。
“而我為阿伊安排的未來,也正是為了她能無憂?!?p> “烏伽,你離開過一次寨子了,也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如果我告訴你,你這一次回來之后,將再也不能離開了,以后你要和我一樣,永永遠遠困在這座無形的牢籠里,你會如何?”
“什么?”烏伽什愕然看著族長,眼里有慌亂和恐懼。
“不,族長大人您說了讓我寸步不離跟著阿姐的,阿姐她喜歡自由,她說這是坐牢,她不會愿意留在這里的!”
“所以,你也不會愿意?!?p> 這是陳述句,不是反問句。
族長并不是在向烏伽什確認,而是直接說出了他內(nèi)心的想法。
“就算以后你不能再跟著你阿姐了,你也不會愿意留在這里?!?p> “……是?!?p> 族長大人說的是對的。
后一句,說他不會愿意留在這里,是對的。
后一句,說他以后不能再跟著阿姐了,也是對的。
且不說這一關(guān)阿姐能不能通過,便是通過了、從此健健康康、能得長命百歲了,她也沒打算帶上他。
她遣散了金銀花、夏枯草,早決定了要和小侯爺浪跡天涯,她身邊根本沒有他的位子。
烏伽什想到這里,眼周那一片剛褪下去的紅又漫了上來。
“既然你不愿意,烏伽,難道你就覺得阿伊會愿意?”
“???”
“隱居竹桐山、與世隔絕,固然能得無憂,但也不會快樂,烏伽,你說對不對?”
“……對?!?p> “所以,我為阿伊的安排,是她上半輩子無憂、下半輩子有樂,你知道嗎?”
“我……我不知道?!?p> 烏伽什真的不知道,連猜都猜不到。
族長的位子不可能沒人坐,族長大人既然不叫阿姐坐了,那就肯定是叫阿伊坐,就算阿伊并沒有把所有該學(xué)的仡濮族術(shù)法都學(xué)會,還是得坐。
只要坐上族長的位子,她就必須遵從族訓(xùn),一輩子不得離開仡濮寨。
既然一輩子都不能離開、都在這里坐牢了,她還能有什么快樂?
“族長大人,您的意思是,讓阿伊的下半輩子跟上半輩子一樣,只要無憂,就當是樂?”
烏伽什這話問得,叫族長微有些驚愕。
她始終斂著的雙眼有亮了那么一瞬,看著烏伽什,忽然微微笑了。
“烏伽,世間走一趟,你開竅了不少?!?p> 被夸獎開竅的烏伽什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開了竅。
“好,那我就把你不知道、不明白的,告訴你知道、讓你明白?!?p> 族長轉(zhuǎn)身來,背倚著掀開的竹窗窗臺,如往常一般高深而了然地看著烏伽什;
看著看著,她眼神漸漸渙散、迷惘,順著窗臺,慢慢地坐到了竹地板上。
烏伽什忙去搬了個竹凳來,扶著族長坐好。
可族長又呆了半晌,烏伽什等了很久,還不見族長開口。
往事歷歷在心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真不知如何說出口。
又半晌,族長才說:“你說起阿伊,阿伊她本來也是個可憐人。她是孤女,又天生啞疾,我把她養(yǎng)在身邊,教她尋常術(shù)法,也夠她……”
“族長大人,”好不容易才等到族長開口,烏伽什卻在聽了一句之后就打斷了。
“您不準備把阿伊的身世告訴我嗎?”
族長沒說話。
“那個骨灰壇子。就是我從百里堡帶回來的那個,他叫劉老漢。”
“他被囚禁在百里堡當養(yǎng)蛇人,他想回家,阿姐就答應(yīng)他讓他落葉歸根,所以他為阿姐擋了箭,死了。”
“后來阿姐叫我把他火化,骨灰就裝在那個描著翠竹的青花瓷罐里?!?p> “我?guī)Я嘶貋恚纸形医唤o阿伊去供奉著的?!?p> “那個,其實就是阿伊的祖父?!?p> 瀑布聲轟鳴如雷,倚在竹窗邊的兩人都沒有注意到竹屋另一邊走廊上,有細微的啪嗒一聲,在這時候響了起來。
那正是他們正在說著的族女阿伊塔。
她聽說烏伽什回來了,特意拿了蜜水、點心過來。
卻不料,聽到了烏伽什的話。
感天而孕、在母胎三年才得呱呱落地的她,哪來的祖父?
她盼著她的娘親否認,可是沒有。
她等了半晌,終于等到娘親開口,卻聽她娘親這樣說:“沒想到你連阿伊的身世都知道了?!?p> 阿伊塔在走廊外愣住。
竹屋里、竹窗邊,族長問烏伽什,“那你阿姐也知道了?”
“我沒說,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p> 烏伽認為阿儺知或不知這個事,得靠他明說,那就證明這個事不是他們一起發(fā)現(xiàn)的,而是烏伽自己猜到。
可既然烏伽都猜到了,那聰明如阿儺者,又豈會猜不到呢?
眨眼之間,族長便已想通了其中關(guān)竅。
她微斂的眸中有慌亂閃過,帶著極其微弱的竊喜,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直到烏伽什說:“但我想她可能還不知道,因為她都不激動。”
族長一愣。
然后狠狠閉了眼,半晌睜開,年邁渾濁的眸中已然是一派從容。
“榮興元年,春,你娘阿阮懷著你,和你爹力其去了鎏京。之后他們一個入宮給公主當了乳娘,一個留在京里傳遞消息。作為交換,我把你接到身邊親自教養(yǎng),并且答應(yīng)了你爹娘,在我百年之后,把族長的位子傳給你?!?p> 族長的話十分簡省,烏伽什有十萬個為什么想細問,可那話的最后一句仿若驚雷,把烏伽什炸得什么都忘了,就大驚失色地搶著問:“什么?族長大人您說什么?您要讓我當族長?這……這……”
這什么呢?
直到聽到族長親口說出這句話,烏伽什才終于明白了許多事。
“這就是您說您會讓阿伊下輩子有快樂的原因?”
“這就是為什么您會把族規(guī)中用來約束族女的那一套也用在我身上的原因?”
“這就是您從來不肯讓我離開寨子的原因?”
族長輕輕地搖頭,但烏伽什太過混亂,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如果說因為他爹娘的事,他是“有一點”怨恨族長的話;
那族長選定他來做族長因而約束了他十八年的自由這事,令他“有很多點”怨恨族長。
連帶著他爹娘,都在他怨恨的范圍內(nèi)。
“這就是他們的父母之愛?叫我去坐一輩子的牢,就是他們?yōu)槲矣嫷纳钸h?”
不,他寧愿不當什么祭司,不當什么族長!
他就想像小侯爺那樣,游歷江湖學(xué)得一身好本領(lǐng),見識廣博腦子也靈活;
這樣當阿姐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也能抱起阿姐飛得好遠;
當阿姐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也不會總是像聽懂了又像沒聽懂一樣;
阿姐也會用崇拜的目光看他,而不是總拿他當小孩子來哄。
“還有族長大人,你!”
從“您”,到“你”,烏伽什悲憤可想而知。
“你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阿伊,可又和我爹娘一起做下這個決定,你有沒有想過,那阿伊怎么辦?”
“她雖然從祖上開始就是聾啞,她的爹爹噀玉也因為氣運混亂所以活不久,可她還有祖父、祖母,還有娘親,哪怕她也有啞疾,可那并不致命,更重要的是,她一家人不應(yīng)該死。”
“要不是那個叛徒找到她祖父、騙了她祖父,她怎么會變成孤女?”
“是我們啊,是我們族的奪位糾紛害死了她一家人,我們仡濮族對不起她!”
“你身為族長,你收養(yǎng)她是應(yīng)該的!”
“可你怎么還能這么利用她呢?”
“你把她放在族女的位子上,剝奪了她一生的自由,就為了保全阿姐的榮華富貴!”
“你當了她的娘,卻從來沒有好好教養(yǎng)過她!”
“她……她那些術(shù)法,一半都是我教她的,你……您什么時候真的管過她了?”
就因為根本沒想過讓她繼承族長之位,所以連教她的態(tài)度都是隨隨便便的,反倒是教他的時候,一遍不會就教第二遍,兩遍不會還教第三遍,那么耐心地總是教到他會!
他懂了。
烏伽什哽咽著、激動著,一邊流淚一邊問,族長的答案沒讓他問出來,許多不明白的事反倒在問的過程中被他理清楚了。
這就是族長大人用心教養(yǎng)他的原因。
這就是族長大人不用心教養(yǎng)阿伊的原因。
阿伊有今時今日這樣尷尬的境地,他也難辭其咎,是不是?
烏伽什終于把自己也怨上了。
于是,他什么氣勢都沒有了。
哭著說:“族長大人,您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太對不住阿伊了……”
“就算阿伊不是塔氏女,但她以為她是塔氏女了……”
“就算她沒有離過寨、不明白快樂的滋味,可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會不開心……”
“烏伽求求您了,您就讓她一輩子這樣吧,一輩子就這么什么都不知道地做她的族女、做我們的族長,讓她一輩子真正無憂……”
屋里、廊外,族長、族女各自淚流滿面。
一個心有愧疚,一個暗懷恨怨,但同樣地都因為烏伽什的善良流淚了。
“烏伽,我承認我對不起阿伊、我們族對不起阿伊一家,可無論如何她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了她?!?p> “塔氏先祖留下太多秘密,一代不義,此后一代又一代的塔氏女被困住……”
“我,想終止這一切。至于是誰來當族長,你先不要管……”
“眼下你要記住的,是我剛才跟你說的,祭臺上那個神物,為了你阿姐,你務(wù)必拿到!”
“還有你剛才問我的,為什么你從小就能夢見你阿姐的事,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是情蠱……”
族長攤開手心,給了烏伽什一個紅色瓷瓶。
而走廊外,族女阿伊塔失魂落魄,轉(zhuǎn)過身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