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北越之行(二十)
對成雪融來說,臘祭風波約等于窗外一陣微風,吹過就算了。
從獵場回去,她吃了臘八粥,就開始忙活開了。
忙完,抱著喬佚睡下去之前,還囑咐。
“無雙你明天早點叫我起,我想找清平玩兒?!?p> “嗯,睡吧。”
喬佚應著她。
果然,第二天她還在睡呢,喬佚就把清平喊了來,叫她起。
“姑娘,你又有哪里不舒服?”
成雪融醒眼惺忪。
“沒有啊?!?p> “白公子說,您找我,有十萬火急之事?”
“白公子……呢?”
“……公子出去了?!?p> 成雪融揉著眼,終于清醒點了。
喬佚回避,這就是要給她空間,讓她幫清平玩女裝秀。
“姐姐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
“沒關系,陪我再吃點。”
成雪融叫了清平一起吃早飯,吃了早飯又拉了清平進房間。
清平大概也猜到成雪融是要叫自己穿女裝給她看,忙擺手。
拒絕的話還沒說呢,成雪融就先開口。
“姐姐,你喜歡哪套衣裳?”
清平望去,見是好幾件的男裝。
棉襖、布衣、大披風。
無論用料還是款式,中規(guī)中矩的平民風。
清平暗暗松了口氣,以為成雪融是要叫她穿男裝。
便隨手指了一套,“這個吧?!?p> “黑色?黑色好,穩(wěn)重!”
成雪融拿了衣裳,卻不是叫清平換,而是寬衣解帶,自己換上了。
然后落座、對鏡,脫簪、綰發(fā)。
又不知在臉上抹了什么、貼了什么。
不過三五下功夫,她完全變作了男子!
清平愣了。
天,她要有這手功夫,她哪還要裝駝背、裝得滿臉大胡子???
“怎么樣,本公子俊不俊?”
“俊!”
“那……”
成雪融指著被窩里攤開著的一套素色女裝。
“小娘子你可愿意嫁給我暖被窩?”
清平噗嗤笑了。
然后,眼眶紅了。
——清平,嫁給我好不好?
——嫁給你有什么好?
——嫁給我,我每天我?guī)湍闩桓C。
舊日情話還在耳邊,說話之人卻不知身在何方。
“姐姐,你怎么了?”
清平咬著唇,努力忍住眼淚。
“沒什么,我……我太久沒有……”
“太久沒穿女裝也不用這么激動啊。來,姐姐我?guī)湍愦虬??!?p> 清平五官清秀,常年捂在粗獷須髯下的皮膚異常地白,更添風情。
“娘子長得這樣好看,為夫可舍不得娘子的絕美容顏被人看了去?!?p> 成雪融拿了一頂帷帽給她戴上,寬檐擋風雪、薄絹遮容顏。
然后牽了她的手,又高喊一聲:“老白?!?p>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仆人走進來。
“走,娘子!為夫帶你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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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雪融帶著清平,由喬佚駕車,一路出城。
走了不知多久,喬佚長吁一聲,停了馬。
“到地方了?!?p> 車廂內成雪融緊接著便問清平:“姐姐,你是在萊安長大的吧?”
“嗯。”
“那城外有個叫柏下坡的小村莊,你知道嗎?”
“不知道?!?p> “你看?!?p> 成雪融撩起車窗,指著巍巍雪山下、皚皚雪地間、坐落在柏樹林下的幾戶人家。
“這里偏僻、貧窮,吃喝穿用住這些我就不說了,我只告訴你,這里沒有大夫,這里的人也從不曾看過大夫?!?p> “呀,那怎么可能?”
清平本身就是大夫,要讓她知道一個地方好不好,最直觀的就是告訴她當?shù)氐尼t(yī)療水平。
果然,她一聽,整個人都傻了。
“從不曾看過大夫?可人不可能不生病??!”
“病就病,熬過去就有命,熬不過就認命。”
“這……”
“要下去看看嗎?”
成雪融將車廂里清平從不離身的大藥箱拿過來。
“娘子,為夫陪你下鄉(xiāng)義診,如何?”
清平幾乎是搶了藥箱、滾下車的。
成、喬二人跟在她后頭,看著她一瘸一瘸地挨家挨戶、上門義診。
一開始村里人都防備著,并不肯接受;
成雪融便自稱趕路人,說只要給點吃的,不拘是熱水、熱湯、熱饅頭,都能算診費。
這義診才算展開了。
一天下來,并沒遇到重癥,多是些老寒腿、手足凍瘡之類的。
清平將藥箱里帶的藥都發(fā)了下去,又教了許多預防寒腿、凍瘡的養(yǎng)生法子。
到忙完,天已經黑透,三人緊趕慢趕,才終于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了萊安。
“姐姐,累嗎?”
“不累,還有勁兒!”
成雪融看清平那兩頰泛紅暈,知道她有的不是勁兒,是干勁。
“那明天還繼續(xù)嗎?”
“繼續(xù)!明天我再來早點。”
“沒事,姐姐明天晚點也可以?!?p> 清平想了想。
“哦,對!是我疏忽了,姑娘累著了吧?”
并沒有!
“姑娘不愛早起,那我就……明天午時再來吧?!?p> “好,明天過來一起吃午飯哈。”
清平掃了眼站在一邊只看不說的喬佚。
“呵呵,姑娘好意,我還是……不要了?!?p> .
但次日,清平還是被成雪融叫了去,在喬佚沉默的“注視”下,陪著成雪融吃了頓午飯。
以為飯后就能出發(fā)了,誰知成雪融吃完就靠著喬佚打哈欠,說困了。
“我要睡會兒,姐姐你要不要也睡會兒?”
“公子、姑娘,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出發(fā)、下鄉(xiāng)義診?”
成雪融隨手拿了本書遞過去。
“你把這書看了,我們就走。”
清平低頭。
“《千金要方》?”
再抬頭,公子、姑娘都沒影了。
罷了,《千金要方》便《千金要方》吧,她又不是沒讀過,當是溫故知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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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妙的醫(yī)書必得細讀,清平全神貫注,幾乎忘了身處何方、今夕何夕。
直到成雪融一身端莊老婦人打扮,攜著老仆從內間走出來,清平才回神。
“公子、姑娘,這、這是……”
成雪融絞著袖子抹眼淚。
“女兒啊,你早怎么不聽娘的話,非要去學醫(yī)?”
“你當那醫(yī)婆是咱這平民百姓家想當就能當?shù)???p> “偏又攤上這腿疾,硬是耽擱到這年紀還嫁不出去,為娘我是不敢指望你了……”
“罷了、罷了,學一行便靠一行吧?!?p> “走,叫老白駕車,為娘教你行醫(yī)謀生去!”
成雪融賣力演出著,三下五下已經把清平打扮成了一個端莊大姑娘。
照例,帷帽加頂,一擋風雪、二遮容顏。
然后,在仆人老白的陪同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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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清平下來,驚得張大了嘴巴。
“這里是……花街后巷?”
萊安城有名的溫柔鄉(xiāng)、銷金窟,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所在!
——之……后巷。
“這里有窮苦人家嗎?這里需要義診嗎?”
“義什么診?女兒啊,你再這么天真下去,為娘要餓死了!”
“……”
“你等著,娘給你找活兒去!”
成雪融去敲門。
這地方夜里鬧、白天歇,這會兒正是睡飽了起來正準備開張的時候。
很快,門開了,上門看診的要求傳達進去了。
清平看著成雪融和那老.鴇交涉著,隱約明白她讓自己看《千金要方》的用意了。
可在這種地方施診……
清平心里正有些不樂意,便聽車駕位子上不愛說話的喬佚忽然開口了。
“她說,有醫(yī)無類。”
“貧窮、看不起大夫的村民是病人,低賤、沒人愿意接診的風塵女子也是病人。”
“旁人看到的是貧與娼,她看到的卻是生命的艱難、生活的無奈。”
“平大夫,她已時日無多,她這份憐憫與博愛,盼身為醫(yī)者的你,能傳承下去?!?p> 清平目瞪口呆。
是,有醫(yī)無類!
她枉為醫(yī)者!
跟姑娘比起來,她眼界、心胸都太狹隘!
這時,再看看成雪融的背影,再想想喬佚說的“她已時日無多”;
終于,巨大的悲傷鋪天蓋地而來。
又見成雪融轉頭來喊她。
“女兒,快下來!”
“娘都給你談好了,今兒診金減半,當買個機會給你露一手,等明兒你名氣大了,咱再賺回來!”
清平眨眨眼,逼回淚意,扛著藥箱走過去。
低矮的角門下,沒有上妝、看起來憔悴如鬼的老.鴇冷笑。
知道把賺錢的主意打到這兒來,這當娘的,是個人才。
也是,青樓妓院里的女子,哪一個能不得病?
反正是要請大夫的。
每次花了大價錢請那醫(yī)術不咋地的男大夫來,還要對著她的姑娘們又摸又捏地貪便宜呢。
如今,一個自稱專攻千金女科、自稱醫(yī)術出神入化的瘸腿女大夫上門來;
還說只收一半的診金,她為什么不要?
“進來吧?!?p> 老.鴇斜倚著門,鬼一樣的容顏,偏要做出妖一樣的媚態(tài)。
那是半生浸yin風月場所、寫進了骨子里的下意識動作,令人作嘔。
成雪融、清平“母女二人”端莊地無視了老.鴇、端莊地跨進了門。
至于仆人老白,留門口、看著馬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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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出診,并沒花很多時間。
半下午進去,落更時出來,滿打滿算兩個時辰。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向來拘謹?shù)那迤胶鋈恢鲃油熘裳┤诘氖直?,神情凄楚?p> “姑娘,那位異族神醫(yī)真的說您沒法救了嗎?”
“嗯?”
“姑娘,您是個好人。”
成雪融哈哈大笑。
“姐姐這話,不如試試跟你家殿下說說。”
說完了,想起清平在越崇武面前那個死板樣兒,每次都把越崇武氣得死死的。
便換了句,“要不跟衛(wèi)子凌說也可以。”
“我跟子凌說過了。”
“那我猜猜哈,他那個笑面狐貍,估計做不出翻白眼的動作,只能是無言以對了?!?p> 清平垂眸想想,點頭。
“當時,他確實是沒說話來著?!?p> “所以啊姐姐,我不是絕對的好人?!?p>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姐姐不要傷心?!?p> “但我希望姐姐能記住我?!?p> “只要有人能記住我,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種活著?!?p> 清平垂眸再想想,還是點頭。
別人她不知道,但她,將永遠不能忘記這個教會她“有醫(yī)無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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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街后巷施診三天后,清平吵著要下鄉(xiāng)義診。
“姑娘,那些院、館、閣,還有班、室、店,還有下處,病患太多、病癥也大多棘手,要等治好了才下鄉(xiāng),真不知道到猴年馬月了,我想抽一天先去義診。”
“嗯,應該的?!?p> 成雪融扔下一個錢袋。
“先點點,這是你這幾天出診賺的銀子。”
“三兩銀子?!?p> 清平自記事起便是衣食無憂,對銀錢這種東西感覺寡淡得很,因此這話也說得很寡淡。
成雪融便問她:“姐姐覺得多嗎?”
“……還行吧?!?p> 行什么行?。?p> 你兩個時辰看四十個病患、那是要把自己累死的節(jié)奏啊,大姐!
我本來都跟老.鴇談好了要收一半的診金、可你每次都讓隨意給啊,大姐!
你知不知道那老.鴇壓迫著姑娘們賺了多少銀子?
你知不知道那銀子有多黑心?
啊,這不食人間煙火!
啊,這不知民間疾苦!
“那好,那我們就用這三兩銀子去買藥,然后帶著出城、下鄉(xiāng)義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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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在藥鋪里,清平看著小小一袋子的藥材,傻眼了。
“三兩銀子只夠買這一點?”
“是啊,你說了診金隨便收點就好,咱錢少?!?p> 而且,這會兒挑的藥全是貴的!
沒看老板那一臉見著了大客戶的表情么?
“可這些藥不夠啊?!?p> 清平就要掏腰包,“再買點?!?p> “不用、不用。”
成雪融拉著她走出了藥鋪。
“三兩銀子!姐姐你知道嗎,就柏下坡全部村民一年的花銷加起來都沒有三兩銀子!”
“哦,真的?”
“真的,不信你問無雙。”
“……”
清平看了眼坐在車駕位置上一動不動的喬佚。
“呵呵,不用問了,我信?!?p> .
又終于,在柏下坡,清平看著沒一會兒就空了的藥袋,又傻眼了。
“姑娘,您不是說三兩銀子對于窮人來說很多嗎?”
“是多啊?!?p> “那怎么藥沒了?”
“因為你買的藥,都太貴了。”
“……”清平默了默。
“貴的藥好?!?p> 成雪融深以為然,“當然,一分錢一分貨嘛?!?p> “可是姐姐,如果這不是義診,撇去診金不說,你覺得窮人吃得起你開的藥方子嗎?”
“……”
“所以姐姐啊,人分九等、荷包深淺各不同,富人窮人是有分別的呀?!?p> “分別?”
清平亂了,指著仆人打扮的喬佚。
“可是公子說了,是姑娘您說的,有醫(yī)無類……”
“是,有醫(yī)無類?!?p> 成雪融打斷她,臉上笑著,眼神認真無比。
“可是,用藥有類?!?p> “前日,我提醒你有醫(yī)無類,是希望你不要因為病患的出身、地位不同而區(qū)別將他們對待;”
“今日,我提醒你用藥有類,是希望你根據每個病患的家底、荷包不同而區(qū)別給他們用藥?!?p> “前者,是醫(yī)德;后者,是仁心?!?p> “姐姐,你明白了嗎?”
清平聽完,又是默了許久。
然后,瘸著腿下地來,給成雪融磕了個頭。
“師父教會我醫(yī)術,但姑娘卻教會我行醫(yī)。清平在此叩謝姑娘教誨之恩?!?p> 成雪融沒想到就這么簡簡單單幾句話竟然把清平給折服了。
又驚又喜,扶了她起來。
“能點撥姐姐也是我的福氣,以后姐姐懷醫(yī)德、揣仁心、行醫(yī)天下,就好比我一直活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