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北越之行(二十五)
成雪融覺得有些混亂。
首先是清平。
清平這是要用自身性命做餌,來賭越崇文對她的情意,越崇文多年逃亡在外、沒回來找她,她苦等不得、因此出此下策。
若是越崇文對她有情,得知她犯罪將死,必然要回來看她、救她;若最終越崇文沒有回來,可見是早忘了她,那她便寧愿就此死了。
可是,姐姐啊,你心心念念不能忘、苦等六年不得見的他!
他已經死了啊!
“他沒法回來了……姐姐,你的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成雪融說,眼淚跟著掉下來。
清平一怔,緊接著慌了聲地問:“為什么?姑娘您為什么這么說?是不是……是不是殿下他……已經死了?我、我早想過了,他或許早已經死了……是子凌,是太子殿下,是你們……你們一直在騙我……六年了,就算他是受再重的傷、那傷也該好了!六年了,就算他去了再遠的地方、就算他跟我一樣走不了,他也該想到辦法回來了!六年了,他沒有回來……我早懷疑他死了的……”
清平說著,又是哭、又是笑,“呵呵,沒關系……他死了也沒關系……他活著,我無處尋他,他死了,我終于知道該去哪了……好,他死了……也好!”
清平說這話,明顯已經是存了死志。
成雪融下意識抓住她的手,大喊:“你的他并沒有死!”
清平連淚都不再流了,一臉生氣全無的灰敗,冷嗤著笑,“姑娘,您別再騙我了。”
成雪融深深地呼吸,快速地在肚子里打了下草稿,才慢慢地開口。
“姐姐,我沒有騙你,越崇文真的沒有死。但我也必須承認,關于越崇文的,我們都有騙了你的地方。實際上,越崇文的情況真的很不好。他活著,但對你來說,可能比死了還慘。不管你是傷、病,還是下獄、受刑,他都不會知道;他就算知道了,也猜不到是你,更加不會回來看你。因為,他已經徹徹底底,忘記你了。”
清平瞪大眼看著成雪融,驚愕的眼神中,也慢慢浮起了生機,“他活著、真的還活著?他忘了我、徹徹底底忘了我?為、為什么?”
“因為……這個?!背裳┤谏焓值綉牙?,拿出蠶豆大小的一顆紫色果核,“這是丹木果核,是大成西南仡濮族的圣藥,名曰‘忘舊情’。它能生死人、肉白骨,并令人前事盡忘、猶如嬰孩。它治身、療心,服下它的人,等于重新開啟一次人生,因此又名‘新生’?!?p> 清平不可置信看著成雪融手心中的丹木果紫核,伸手想碰、半途又縮了回去,“忘舊情、新生?姑娘,您的意思是,殿下他……吃了這名叫‘新生’的異族圣藥?”
成雪融點頭,“當時他傷得太重了,尋常藥物根本救不了他。那時候我還沒中毒中蠱,兩顆紫核在我這兒也沒用,所以就拿了一顆給他。給的時候我就已經跟越崇武和衛(wèi)子凌說了,這東西吃了會讓人失憶;是他們說的,沒關系,能活著就可以了,于是越崇武就給他哥吃了。之后,他們背著還昏迷的越崇文就離開了。再之后,他們又說和失憶的越崇文走散了。至于怎么走散的,我也不知道。就知道這些年他們都在找越崇文來著?!?p> 清平繼續(xù)瞪大眼看著成雪融,止住了的眼淚再次滑落,眼里翻滾著生機,“原來是這樣,難怪他沒回來找我……你們不該騙我,不該害我白白浪費了這么多年……殿下他……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他重獲了新生,我得去找他呀!”
“姑娘!”隔著鐵牢籠,清平一下子抓住了成雪融的手,“救我出去!快,叫太子殿下想辦法,叫子凌想辦法,救我出去!我要去找殿下!快啊,快放我出去找殿下??!六年了,他在哪?他好嗎?他、他……”
她說著,神色忽然又慌了,“他會不會像戲臺上演的那樣,已經遇到了另一個她?那、那我怎么辦?哦,不!不不不,我不能這樣想!殿下能活著就最好了,我眼下第一件要做的,是找到他,之后的事之后再說……”
清平激動無以復加,整個人在發(fā)抖,說話也是語無倫次,成雪融越發(fā)地體會到為什么越崇武和衛(wèi)子凌要瞞著她越崇文的死訊,原來是為她小命著想,也越發(fā)地相信自己這一番胡謅是多么地正確。
無論如何,她愿意活下去、愿意配合自救,才最重要的。
“姐姐,你冷靜點。”成雪融握著清平的手,用力拍了拍,喚回她理智,哄住了清平,現(xiàn)在她要問問令她混亂的另一些事。
“我有些事想問姐姐,能不能請姐姐如實答我。”
“姑娘請問,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我聽聞,前太子曾在烏頭案案發(fā)前不久游歷至大成鎏京,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p> “我聽聞,在鎏京發(fā)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間接導致了烏頭案,姐姐可知那是什么事?”
“什么事?”
清平一臉茫然反問成雪融,“沒什么事嗎?姐姐你好好想想,真沒什么事嗎?”
清平擰眉,陷入了回想,“殿下自十五歲起便多次離京游歷,每一次都是我和子凌陪同左右。去大成鎏京那次,雖是殿下第一次離國,卻不是第一次離京。大成風光確與北越有所不同,但在鎏京半月,確實沒有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p> 沒有嗎?
不,不是沒有,是清平不知道。
越崇文既與清平處著對象,那他與大成公主聯(lián)姻的念頭,就不能叫清平知道。
于是,成雪融想了想又問:“我恍惚聽說,北越曾想和大成聯(lián)姻來著,可有此事?”
“聯(lián)姻?”清平重復著這詞,神色終于有些頓悟,“是聽子凌說的吧?都這么多年了,不過遙遙見了一面,竟令他念念不忘到今日,他也……不容易?!?p> 清平這話說得實在隱晦,成雪融聽著糊里糊涂,但隱約間又似乎抓著了什么,心里偷偷掀起了狂風巨浪。
她追問:“什么遙遙見了一面、什么念念不忘?姐姐,你在說什么?你是在說……衛(wèi)子凌嗎?”
“是啊,我說的正是子凌?!?p> “我記得那是三月,大成的三月已經春暖花開,一派生機勃勃了。就在大成春狩前一日,在鎏京塔下,我們見到了大成瓊英公主。瓊英公主年紀不大,但生得很美,穿的衣裳很別致,當時正和一位姓郭的世家弟子在打賭。子凌被稱‘萊安小神童’,瓊英公主享譽早慧,他兩人都是可以代表一國一朝的聰明人。殿下便叫子凌跟瓊英公主比一比,問他能不能答出來瓊英公主問的那個問題。子凌笑看著塔下的少女,琢磨了半天,竟沒琢磨出來。他說,他輸了?!?p> 清平說著,幽幽嘆息,“他說,他喜歡聰明人。他說,他要娶瓊英公主。他求殿下為他說合,說愿意等瓊英公主長大;甚至還要以求學為名、客居鎏京,說要守在瓊英公主身邊。可上天終究沒有眷顧他,之后不久,無頭案發(fā),萊安小神童死了,子凌漂泊了六年。畢竟才見了那么一面而已,瓊英公主心有所屬,又早死了,我以為他都忘了的……可這次回國,他卻主動跟我提起,還囑咐我說,這事不要叫任何人知道。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這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放下過?!?p> 衛(wèi)子凌從來沒有放下過。
從六年前,在所有人都還不認識她的時候,衛(wèi)子凌就已經見過她、為她動過娶妻的念頭。
所以,以越崇文為代表的太子集團想與大成聯(lián)姻,這事是真的;但想娶她成雪融的人,并非是太子本人,而是當時的太子少保,衛(wèi)子凌。
衛(wèi)子凌要平案、要鳴冤,不僅是因為他衛(wèi)氏滿門為此蒙冤;更是因為,這一切起因乃是他遙遙一眼、春心動。
他自責、愧疚、不安。
而她成雪融,因緣際會之下,六年后才和衛(wèi)子凌相識相交。
雖然六年前之事與她無關,但她既將衛(wèi)子凌引為知己,自然也不可能不自責、不愧疚、不不安。
所以,衛(wèi)子凌瞞著她、在她有所懷疑、再三試探時還苦苦隱瞞她、不惜誤導她、寧愿作踐自己也要騙過她!
那只是心疼她而已。
那只是不愿意她和他一樣自責、愧疚、不安而已。
甚至是,她比衛(wèi)子凌,將更多了一份對衛(wèi)子凌的自責、愧疚、不安。
“衛(wèi)子凌他、他……”
這時的成雪融,才是真的方寸大亂,她跌跌撞撞地起來,踉踉蹌蹌地后退,忘了身處何方、忘了所為何來,一轉身就往外跑。
“姑娘!”
鐵牢籠內,清平驚慌地喊她。
但她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一轉身跑沒了影。
.
成雪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五刑大牢一路回來的。
感覺雙腳仿佛踩不著實地了,飄飄蕩蕩,一直飄到太子府門口,見到正等著她的喬佚。
喬佚瞇了下眼,要扶她,“這是怎么了?你鬧了五刑大牢?”
這失魂落魄、身受重傷般的虛弱模樣,像極了大鬧五刑大牢、又被五刑大牢轟出來的下場。
成雪融定了定神,搖頭,問他:“衛(wèi)子凌呢?”
“……”
“我去找衛(wèi)子凌?!?p> 成雪融繞過他,徑直往府里走,往她聽過壁腳的衛(wèi)子凌廂房走。
喬佚緊隨其后,喊了她幾聲。
衛(wèi)子凌或是聽到腳步聲、或是聽到呼喊聲,走過來開門。
門開那一刻,正巧成雪融來到他門口。
一扇門隔著他兩人,一個門內、一個門外。
成雪融想起她和衛(wèi)子凌的第一次見面。
是在西北軍營外的官道之上。
他一身黑衣從馬車上下來,以標準的宮廷禮儀,口稱草民拜見她。
那時候她便在懷疑他的來歷,卻怎么也想不到,那時的他,已因她歷經跌宕起伏,已為她走過千山萬水。
于她,不過是初見;于他,卻是多年夙愿。
她對他,從未放棄懷疑和試探;他對她,卻是一路扶持,默默守護。
成雪融看著門內面容憔悴的他,眼淚忽然落下來。
衛(wèi)子凌看著門外眼神混亂的她,眼神也慌了慌,“姑娘,可是清平她……”
“衛(wèi)子凌!”成雪融出聲打斷了,伸指戳著他心口問他:“那一年,想娶我的到底是誰?”
衛(wèi)子凌眸光驟斂。
成雪融繼續(xù)戳著他心口,步步緊逼著,句句追問他。
“那一年,從北越游歷到大成。”
“那一年,鎏京城、鎏京塔下。”
“那一年,看著我和郭世孫打賭?!?p> “那一年,為我動心、為我起意、為我要去鎏京求學、為我要與大成聯(lián)姻的!”
“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