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百里堡之行(一)
喬佚說到做到,當天從席上下來,就開始為次日一早離開做起了準備。
但很明顯,衛(wèi)子凌不愧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趕成雪融離開;大到趕路的馬車、救命的藥品,小到解悶時能看的話本子、無聊時候能磕的各式瓜子,他都早備好了。
喬佚聽著金大勇一樣一樣、事無巨細地都跟他說了,臉越來越沉。
該忙活的都叫衛(wèi)子凌給忙好了,喬佚無事可做,心里憋著氣,只好回被窩里去,翻身做主騎公主,暗搓搓地又發(fā)了一通狗脾氣。
.
初升的旭日為皚皚白雪撒下遍地金輝時,一輛超大尺寸的馬車停在了萊安城門口。
金大勇坐在車駕位子上,喬佚站在車廂外,成雪融、清平坐在車廂里,掀著車簾,看著前來相送的太子殿下。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p> “嗯?!?p> “我叫大勇跟著你?!?p> “嗯。”
“你給我出息點,一定要回來找我!”
“……”喬佚默了默,“好意心領,后會……無期?!?p> “你——”
越崇武氣得直想揍喬佚,但想了想,指著他的手還是放了下去,直接無視了他,喊金大勇:“給孤看著點,他什么時候想不開了,你就給孤把他劈暈了、綁回來!”
“……”金大勇:“是。”
車簾后邊,成雪融悄聲問清平:“衛(wèi)子凌怎么沒來送你?”
“剛被封了做太子殿下的太師,大概是太忙吧?!?p> “他之前有沒有送你?”
“昨天咱一起吃了火鍋后他拉著我嘮叨了半晚上的,算不算?”
“他嘮叨什么了?”
“就那些啊,什么照顧好公子、照顧好姑娘、照顧好自己之類的,挺啰嗦。”
——照顧誰呢,本意還是照顧她吧?
“還有呢?”
“叫我要常給他寫信報平安,哦,還把那顆‘新生’給了我?!?p> ——報誰的平安呢,主要還是報她的吧?
“那‘新生’姐姐不是說不要嗎?”
“我是不要啊,可子凌說,我跟在姑娘身邊還是帶著‘新生’好,萬一姑娘愿意吃了呢?”
——她才不吃呢,又不能救命,吃了也是浪費!
衛(wèi)子凌他那明擺著就是不肯“忘舊情、得新生”!
成雪融嘀咕了句“我賴得管他!”又問:“對了姐姐,你怎么想到要跟著我和無雙一起走的?”
“是子凌說的,他說公子、姑娘對殿下有恩,姑娘您時日無多,叫我跟在您身邊照顧您?!?p> 成雪融挑眉,有點驚訝,驚訝的,不是清平說的話,實際上,這些都已在成雪融意料。
她驚訝的,是清平竟毫不掩飾就說了這話。
“衛(wèi)子凌這么交代你之后,沒跟你說不能讓我知道嗎?”
清平一臉渾然天成的茫然,“公子、姑娘對殿下有恩在先,如今我和子凌設法報恩,實屬應當,子凌他為什么要交代不能叫姑娘您知道呢?”
成雪融:“……”
借著清平的嘴把他一番心意全說給她聽,完了還能把清平哄得這么單純的,衛(wèi)子凌你真是好手段!
但生離即死別的這一次,衛(wèi)子凌竟然沒有來見她最后一面,又讓她郁悶了起來。
.
這場郁悶,成雪融是偷著來。
事因喬佚一改往日特別地關注她對于離開北越的心情,為了怕喬佚擔心,她只好說沒什么。
喬佚對著她一日三問、問了幾次,終于不問了;成雪融暗地里一日三嘆、嘆了幾次,百里堡終于遙遙在望。
其時敦州城里張燈結彩,家家戶戶喜氣洋洋,正是大年三十除夕晚上。
金大勇駕車停在百里堡前,喬佚掀著車簾,看著眼前依山而建、雄偉壯觀的建筑,眼神悠遠。
這里,是他成長的地方,他將此行當作告別,臨近門前情忽怯,這種感覺成雪融大概能理解。
她給了喬佚一些時間平復情緒,在喬佚放下車簾時,她適當?shù)亻_口了,“大勇,往前走吧。就說,西域白姓晚輩,前來求見百里堡主?!?p> .
不管百里家如何人丁不興,但百里堡總歸還是武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似除夕這等傳統(tǒng)重大節(jié)日,總要召集大大小小各個領導,齊聚一堂度良宵。
里頭正熱鬧著,喬佚在門口等了約有一刻鐘,才等了通傳的小廝出來,后頭跟著一位跟喬佚差不多年紀的男子。
不用懷疑,出來的這位正是人精韋共舟的弟子,算是喬佚同門,特意出來確認喬佚身份的。
這一確認,后邊的事就順理成章了,他兩人歡喜地敘了下舊,然后成雪融等人被客氣地請了進去。
距離上一回進堡,不過一年時間不到,堡中景致無甚變化,只是添了喜慶的氣氛而已。
成雪融感覺,卻是恍如隔世。
聽著前頭喬佚與他同門的談話,才知百里嚴已經(jīng)醒了,現(xiàn)下正在大廳主持除夕宴。
喬佚萬分地開心,往日里情緒內(nèi)斂不外露的性子,此刻卻抿著唇,笑得十分不矜持。
“白師弟,堡主方才還在席上說起你,言語間頗多惋惜。你快快進去,堡主見到你,肯定歡喜!”
“……不了,我就是回來看看師父,并不久留,里頭人多,我還是回避吧?!?p> “白師弟可是還記著六年前那樁事?嗨,那樁事我?guī)煾付疾槊髁耍褪钦`會,白師弟別往心里去?!?p> “……和那事無關。確實是,我無法久留?!?p> 人精韋共舟的弟子也是個小人精。
前不久鎮(zhèn)北侯喬佚在西南死無全尸的消息剛傳了來,這會兒白師弟又毫發(fā)無傷回到堡里來;他深知這其中必有內(nèi)情,便不問了也不勸了,只領著路到從前喬佚的住處去。
“白師弟先在這歇會兒,我叫人送一桌酒席來,一會兒堡主定來見你?!?p> “好,有勞岳師兄。”
這姓岳的師兄下去了,不多久,小廝送了一桌酒席來,剛吃喝開,韋共舟來了。
韋共舟是個好人、是個聰明人、還是個知道許多事內(nèi)情的人,喬佚相當尊敬、信任他,成雪融便想著也去迎接一下他。
剛放下筷子,就被喬佚攔住了,喬佚道:“別餓壞了,你先吃吧,我去就好?!?p> 成雪融原想說沒事不餓,但一旁的清平如臨大敵拽著她衣袖,她只好順著喬佚的安排說:“那好吧,你先去看看。”
喬佚出去了,成雪融轉頭問清平:“姐姐,怎么了?”
“姑娘,我們怎么能來百里堡呢,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成雪融愣住,她腦門上冒出一連串的問號,伸手探探清平腦門,也沒見發(fā)燒,“姐姐,你到底在說什么???還有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們要來百里堡啊,你這反應是不是太慢了?”
“……”清平默了默,“我之前沒想起來……”
“是剛才那個岳師兄,他說六年前那樁事,我這才想起來子凌說過,公子他……他跟百里堡決裂過……”
哦,是這一段啊,成雪融聽壁腳聽過。
她在心里暗罵:衛(wèi)子凌你真可惡!
你當時胡言亂語挖的坑,現(xiàn)在卻要我來幫你填!
優(yōu)曇婆羅花的事牽涉到越崇文,不能讓清平知道。
她只能順著衛(wèi)子凌的謊言編下去。
“那個,姐姐你剛才沒聽那個岳師兄說嗎,六年前那樁誤會已經(jīng)解開啦!誤會是解開了,可是……”清平拉拉長裙,遮住自己原本有腿疾但已痊愈的那條腿,“可是子凌偷了百里堡的鎮(zhèn)堡靈藥給我們用了,我們……會不會被百里堡發(fā)現(xiàn)、然后被殺了???”
“……”成雪融一臉沉痛地沉默了。
真想揍衛(wèi)子凌一頓!
“所以,姐姐啊,接下來我們在百里堡的時間,我們得低調(diào)、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看到什么都不要問、被問什么都不要答,保命要緊,知道吧?”
清平一臉驚恐地點頭。
把清平這么一頓忽悠下來,外間韋共舟離開了,喬佚走進來。
神情挺愉悅的。
成雪融問他:“有什么好消息?”
“師父身體很好,百里云帆從陶氏那兒拿到的解藥……比預料的好?!?p> “你師父知道你回來了?”
“還沒有,他正在宴上說話,韋師叔只是先過來看看?!?p> “哦?!?p> “我們先吃,一會兒你隨我去拜見師父。”
“哦?!?p> 話是這么說的,但喬佚真坐下了,對著一桌子好酒好菜,卻沒什么胃口,太久沒回來這里,太久沒見過恩師,這時候的心情還真不是一般的激動。
他稀里糊涂吃了幾口,也不記得是什么味道了,就記得岳師兄終于又來了,叫他。
“白師弟,大堂那邊快散席了,師父讓我來叫你。”
“好,我這就過去?!?p> 喬佚放下筷子,就叫成雪融,“雪兒,你跟我一起去?!?p> 清平站起來就問:“那我和大勇……”
“也一起吧?!?p> .
大堂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往堡外走。
喬佚不想叫人認出來,便戴上了大氅的連帽,還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張臉,走到大堂外,見里頭還有人,他又在外頭等了等。
遠遠地,他望了望堂內(nèi)。
成雪融也望了望,見到正位上一個敷衍著送別下屬、頻頻地向外張望、微有些坐立不安的中年男子。
那便是百里堡堡主、百里嚴了。
百里嚴頻頻張望著的,該是喬佚了。
他救了喬佚,又將喬佚教養(yǎng)長大,真真正正地將喬佚放在了心上,這樣一位長輩,她成雪融是該結結實實地給他磕個頭、道個謝。
她問喬佚:“你師父看起來怎么樣?”
“顯老了,但精神不錯?!?p> 正說著,便見百里嚴送走了該走的人,站起走了過來,喬佚忙迎進去。
“師父!”他跨過門檻,撲通一聲便跪了,兩手撐著地,額頭緊貼著地面。
“常明……”百里嚴扶起他,他不肯起、執(zhí)意跪著,百里嚴便這么握著他兩肩,“常明,你可算回來了……常明,你受委屈了……為師知道,你委屈了……”
成雪融等三人跟著跪在喬佚身后,沒見到喬佚表情、眼神如何,只見百里嚴眼眶微微泛紅,很動容。
“不,是弟子無能、弟子不孝,師父遭算計、遇毒害,弟子卻一無所知,由著師父受了那么多的苦?!?p> 這算計、毒害,當然指的就是陶新月了。
百里嚴應是對陶新月十分有感情,聽了這話,微紅的眼眶大紅了,不多時變了一片霧蒙蒙,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起來吧,常明,起來說話?!?p> 喬佚起來了,扶著百里嚴往位子上去,他一路斟酌著,這時才說:“師父,您既醒了,應該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師姐她不見了?!?p> 話到嘴邊,他又將“百里云帆”四字改作了舊稱“師姐”,這樣,起碼能營造一個“百里云帆并不是太壞的壞人”這么一個假象,好叫百里嚴心里舒服一點。
百里嚴聽得喬佚這一說,點頭了,神情失落、傷感,“是,為師知道了。她叫了婢女假扮她,審了那婢女,說是連她……連陶氏也詐死了,她金蟬脫殼,跟著陶氏不知去了何處。為師派了人下山捉拿陶氏,順便尋她,但一直沒有頭緒?!?p> 自然沒有頭緒。
陶新月和百里云帆膽大包天,竟然混進了皇室,還死在了竹桐山上。
如此不可思議,誰能猜到呢?
于是便勸道:“師父,師娘師姐她們精通易容術,只要換張臉,無論隱于深山還是隱于鬧市,要想找到都不是易事,依弟子看,此事不如就算了。”
“哦,常明你叫她們‘師娘師姐’,你不怪她們?”
怪!如何能不怪?
喬佚恨她們,恨得巴不得她們還活著,能捉了她們回來,拿十大酷刑輪番伺候!
可再恨,她們都回不來了。
人死燈滅、恩怨全銷,此時此刻,他更加顧慮百里嚴。
于是又扯著慌勸:“怪,自然是怪的,但如今師父您醒了、毒解了、身體也好了,弟子也求仁得仁、沒遺憾了,以前的事便看開了。無謂拿她們的過錯來叫自己不痛快。”
百里嚴拍著喬佚的手點頭。
他內(nèi)心里,其實也不愿意手下人真的捉拿住陶新月。
誠然,陶新月犯下的這一切罪責,真真太過分了,但作為第一受害者的百里嚴,在恨她的同時,對她也有一份惻隱。
若真把她捉拿回來了,難道真要大刑伺候,或是親口下令、甚至親自動手、了結她性命?
不忍,真真不忍!
倒不如,就這么由她去吧!
女兒,也由她帶著吧!
他有百里堡可以依靠,她卻什么都沒有了,唯一的女兒就給她了吧。
和她之間的一切,就當作一段孽緣放下了吧。
百里嚴就這么順著喬佚的話說:“好,這事就聽你的吧?!?p> 又轉頭去叫韋共舟,“把派出去尋找捉拿的人都叫回來吧,對外就說云帆暴斃?!?p> 韋共舟一直代理著堡中事務,就算是百里嚴醒了這半年,因著身體還未完全康復,這職務也沒卸下來。
他應:“是?!?p> 百里嚴又問喬佚:“常明,你這番回來,不再走了吧?”
“師父見諒,弟子還有要事,無法久留?!?p> “還有什么要事,你自去忙,忙完了回來,為師這位子還等著你來……”
不等百里嚴把話說完,喬佚便急喊一聲“師父”,又跪了下去,“師父抬舉了,請恕弟子難以從命?!?p> “怎么難以從命?你不是詐死了,從朝廷上退下來了嗎?先前為師以為你是真死了,十分惋惜,剛剛你韋師叔說你不過是詐死,為師便想定是你厭惡了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既是如此,何不投身武林、快意恩仇?”
百里嚴切切追問,但喬佚沒法說自己打算跟著心上人去、活不了太久,想了想,便回身去拉了成雪融來,“師父,這是阿儺,弟子與她……已訂了終身?!?p> 成雪融板板正正地跪了,結結實實給磕了頭。
“這次弟子回堡,是有事想求師父。
“什么事?”
“天地君親師,弟子與阿儺如今都是無父無母的苦命人,此來是想求師父為弟子與阿儺主婚?!?p> 成雪融猛地偏頭,看著喬佚。
她以為她不在乎這些俗禮,不想此時此刻聽著喬佚這么迂回地求婚,她心里頭洶涌滂湃地翻滾開了。
眼淚絲毫不受她控制,就這么順著她臉頰流下來。
一小半是因為歡喜,一大半是因為悲傷。
這婚一成、這堂一拜,他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
可再過不久,她就要死了。
才剛當過新郎官的喬佚,也不知道是還要當鰥夫,還是索性跟著她去……
她做了很多好事,卻始終沒有換來上天的眷顧。
成雪融越想越傷心,忍著嚎啕大哭的沖動拜了下去,“堡主!求堡主為我二人主婚,成全我二人最后一樁心愿!”
百里嚴叫成雪融這過分激烈的表現(xiàn)給弄糊涂了。
雖說與心上人終成家屬乃是大事、值得水做的女人哭一哭,但這大事終究是喜的,要哭也該哭得歡喜些,何至于這么難過?
他忙說:“好、好!起來、快起來!不就是主婚嘛,老夫這就叫人去看日子……”
喬佚摟了成雪融起來,見她這一回是真?zhèn)暮萘?,哭得太兇,整個身體都在抖著。
抬袖擦了她臉上淚水,又見更多的淚從她眼眶里溢出,又擦去了,嘆息,剛想說什么,褐眸一凝,驚呼了起來。
“阿儺!平大夫!清平大夫!你快來看看!”
清平擔著驚、受著怕,和金大勇一起站在門檻處,聽了喬佚叫喚,小跑著過來,一看,也是驚呼,“姑娘,您——”
成雪融一頭霧水,她知道自己定是不好了,但自己又實實在在沒感覺有哪里不好的。
她只是有些頭暈。
她養(yǎng)火蛭養(yǎng)得一直很虛弱,頭暈是常事,想來不是大事……
“姑娘,您可千萬別再哭了!”清平語氣挺嚴厲的,拿出一塊帕子,細細擦去她兩頰的淚,帕子放下來,她依稀在那雪白之中看到淡淡的一抹粉紅。
“這是……”她腦海里閃過一個不好了的念頭,這時,又感覺鼻下一熱。
喬佚又喊了一聲“阿儺”,抬起她下巴。
清平也喊了一聲“姑娘”,帕子再覆上她鼻下。
她感覺天地都在旋轉。
“果然……”
那時候她用血虛的癥狀欺騙周莫,如今血虛的癥狀真的出現(xiàn)了。
陷入昏迷之前,她腦海里閃過的最后一個不好了的念頭:由此開始,她的生命正式進入倒計時了。